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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自然史II】迎向「觀看」失靈的年代——劉玗混雜感知與重釋自然的創作實踐

【藝術自然史II】迎向「觀看」失靈的年代——劉玗混雜感知與重釋自然的創作實踐

【Natural Histories in Art II】Toward an Age of Malfunctioning “Seeing” Liu Yu's Creative Practice of Hybrid Perception and Reinterpretation of Nature

我們對於自然的單向觀看,在劉玗的作品中,終究是要失靈。這個失靈並非意味著作為感知方法之一的觀看無效,而是觀看不再只是一種單向權力的展現,急著把自然分門別類、在科普系統中找到對位。而是在觀看過程中,去拆卸、拼湊,進而發現宏觀敘事的窒礙難行。

「在一片無序的天空裡,在大哲學體系的瓦解、上帝被放逐、宗教被除魅的時代裡,伸出棍子向天空索取一片屬於自己的土地,伸出文字去拆卸並組合屬於自己的思想,認清一切都是細節的碎片,不強求一個凝聚一切的神,而相信形的重複可以建立節奏與效果。隨筆就是鑒定,就是去嘗試捕捉,去擺放,去展覽。」

—〈隨筆主義〉,沐羽(註1)

氣音在耳邊氤氳,節奏快速撞擊後落地,蛇鱗爬滿全身的肌膚。人們浸泡在濃稠的液體裡,任由光影在身上流竄。我們對於自然的單向觀看,在劉玗的作品中,終究是要失靈。這個失靈並非意味著作為感知方法之一的觀看無效,而是觀看不再只是一種單向權力的展現,急著把自然分門別類、在科普系統中找到對位。而是在觀看過程中,去拆卸、拼湊,進而發現宏觀敘事的窒礙難行。在劉玗的敘事時間中,如沐羽所謂採取「隨筆的姿態」,沾黏起碎片,重新去看待人與自然的關係,而這種模糊時刻,不僅建立出某種節奏與效果,也被劉玗稱為「人類最有想像力的時候。」(註2)

若仔細推敲藝術家劉玗對於自然的關注,可以追溯自2018年的《凹凸史》,她記錄下美國駐村期間對於當地淘金歷史的考察,探討土地因淘金熱而被積極拓荒,卻也因淘金「不熱」而被棄置。正如「凹凸」兩字,看似相反的造型,實際上卻是可以如拼圖般、被擺放、相互關聯、也是互補。如這些自然地景,看似與人物、事件之間毫無關係,但實則環環相扣,人的行為賦予了自然界某些礦石特殊的意義,也因此造就了後續的各種追尋,進而產生影響地貌的行動。

《失明的造物者》劇照。(劉玗提供)

2019年《失明的造物者》,發展於劉玗對17世紀荷蘭東印度公司博物學家魯菲烏斯(Georgo Eberhard Rumphius)的研究,魯菲烏斯1654年跟隨荷蘭船隊抵達印尼安汶島,其重要著作《安汶植物標本誌》(Herbarium Amboinense,1741)奠定了印尼馬魯古群島地區的生物基礎。更間接促成卡爾.林奈(Carl von Linné)在1753年建置的「二名法」,是為目前當代自然界分類的主要系統。不過,對劉玗來說,去研究魯菲烏斯並非是要去依循既有的知識系統重現如百科全書般的展示,吸引她的地方反而是魯菲烏斯後期因青光眼而導致雙眼幾乎全盲後,利用身體的觸覺、嗅覺、大量比喻法、甚至人類的性格,來描述動植物。而劉玗進一步在《珍奇櫃》(2020)中,透過閱讀魯菲烏斯的文字,以自己的想像力重新詮釋了這些生物,並將它們圖像化。

劉玗個展「珍奇櫃」展覽現場一景。 (劉玗提供)

這些介於個人感知與科普系統間的模糊時刻,為當代既定的自然分類系統提供了一個撬開門的鑰匙。「全盲」在某種意義上,也終止了所謂的「殖民者凝視」,畢竟在林奈的生物分類系統普及後,原屬於當地原始的生物分類方法便會逐漸消失,最後成為一種以西方認識論為主的知識霸權。藝術家在此是如一位靈媒般,從魯菲烏斯細密的文字咒語中,既連結、又解放,繪製出多種「新奇」的自然物種。這混雜著個人感知、企圖重構科學知識系統的創作邏輯,在作品《假如敘述是一場洪水》(2020)與和藝術家吳思嶔合作的《Ladies》(2023)更進一步實踐。

《假如敘述是一場洪水》搜集了各地有關「洪水創世」的神話,隨著旁白朗誦速度加快,觀眾變得無法辨別—完整的神話敘事究竟是如何,而是在各個關鍵字(如石頭、女人、男人、成為人)中,想像世界誕生的多重路徑,卻也發現各地神話間弔詭的相似性。在李維史陀的《神話與意義》中(註3),早已指出,神話是指稱發生在某地方的—幻想的心靈創作,應當是獨一無二的,各地卻多曾出現相似的神話,顯然世界在我們所理解的表面背後,存在著某種秩序,神話也許並非完全相悖於科學系統。

《假如敘述是一場洪水》呈現與某種動物半相似的陶塑造型。(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除此之外,《假如敘述是一場洪水》亦呈現與某種動物半相似的陶塑造型,讓它們宛如劇場演員般,隨著影像時間推移輪番登場,再披上多重紋路的影像,成為另一種生物/樣態。傾斜向上延伸的波浪曲線,既是蚯蚓、是河流、又會爬上蛇的鱗紋、動物的獸皮。劉玗不僅在敘事中呈現神話的模糊曖昧,在影像裝置中的雕塑,更是持續以一連串「誤認、誤讀、啊似乎是」等看似誤會,實際上卻是創造出可以無限擴張、串連眾多意義的接觸點,顯現不同文化脈絡的我們,都有可能詮釋出屬於自己的自然,這甚至會影響人們與自然的互動關係。

到了《Ladies》,藝術家改編自18世紀的博物學家暨詩人伊拉斯謨斯.達爾文(Erasmus Darwin)所寫的自然觀察詩集《植物之愛》(The loves of the plants,1789),透過含羞草、疆南星、菟絲子三個章節,以擬人化的植物,探討作為神話、已被賦予某種詮釋意義的植物,如何再次使我們去理解自然。尤其首次演出地點是在國立臺灣美術館的U108,影像360度環繞觀眾,觀眾會被藝術家所創造的世界包裹,沉浸於豐富的感知經驗。

「Ladies」展覽現場。(劉玗提供

首先,含羞草章節,影像透過鏡頭穿梭與光影撫觸,營造視觸(haptique)體驗,聲音則以鋼琴音與ASMR耳語,放大觀眾的敏感知覺,使觀眾感受含羞草對環境的細微反應。疆南星對應希臘神話中的海力克斯與翁法勒,聲音裝置透過女聲饒舌與鼓聲的交錯,呈現性別的流動。菟絲子來自特洛伊神話中勞孔與海蛇的故事,回應菟絲子纏繞、絞殺宿主的生命狀態,影像此時從四周湧入海水包覆觀眾,並在腳下呈現不斷纏繞著似蛇似繩的詭譎形象。《Ladies》不僅反向從「詮釋」重新理解自然,更依循著展示空間的獨特性,將人對自然的觀看,複雜化成多重感知閱讀。


註1 沐羽,〈隨筆主義〉,《造次》,新北︰木馬文化出版,2025。
註2 取自劉玗的採訪內容,日期:2025年3月17日。
註3 李維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著,楊德睿譯,《神話與意義》(Myth and meaning: five talks for radio),臺北︰麥田出版,2010。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5年4月號391期

陳思宇(Sih-Yu Chen)( 134篇 )

藝術研究與書寫者。典藏雜誌社企劃編輯與Podcast《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關注音像藝術、跨域製作以及文化環境。文章散見於日本媒體《artscape》、《典藏ARTouch》、《CLABO實驗波》、《藝術觀點ACT》、《歷史文物》等。國立臺南藝術大學動畫藝術與影像美學研究所碩士。E-mail: sihyu0322@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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