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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Z世代的藍色時期】當代藝術蹺蹺板:從技術臨摹到思想揣摩的斷裂式教學與其焦慮

【給Z世代的藍色時期】當代藝術蹺蹺板:從技術臨摹到思想揣摩的斷裂式教學與其焦慮

近年來臺藝大在系所體質調整與校地使用等議題上,均可看見轉型的態勢。在這之中學習的年輕學子,又如何理解現階段的大學環境?「給Z世代的藍色時期」專題的第四篇文章作者陳儀如(b.1998)目前就讀國立臺灣藝術大學美術系研究所,在非科班進入美術系就讀之後,她感受到「技法」與「思想」訓練在學院教學模式中的斷裂,以及評鑑與畢業門檻上的影響,對同儕的創作方法上產生衝擊與焦慮。而她也在跨系選修多種技術導向的課程中,探索技術與思想之間的新解。

「你想到要做什麼了嗎?」

身為非美術科班而就讀國立臺灣藝術大學美術系(簡稱「臺藝大」)的Z世代之一,我所認知學院的教育目的,是為了培養出具有獨立思考和個人創見的藝術家,但我們是否真的能透過學院裡的教學模式,更觸及這條藝術家之路?這個問題固然成為我大學期間的焦慮來源,而關鍵正是來自於「思想敎學」與「技法敎學」何者為重的當代藝術敎育方針轉向。

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高千惠的論點引起了我對學院今昔轉變的反思。她認為在九〇年代的藝術學院體制中,思想與技法經常位於天秤的兩端(甚至成為對立):「前者在求職不易的種種思惟行動中力求石破驚天的注目與肯定,後者在專業與實用中獲得較爲安定的生活保障,但卻逐步失去藝壇主流的地位。」(註1)如今,這兩種價值體系雖然都被我所處的教育環境所重視,但卻不是同時並存。系上整體的課綱安排從大一大二「技法」為主的敎學,到大三大四轉變成「思想」為主的敎學。兩種教學模式間的斷裂,對同儕們產生了創作方法上的衝擊。

學院的教育目的,是為了培養出具有獨立思考和個人創見的藝術家,但我們是否真的能透過學院裡的教學模式,更觸及這條藝術家之路?(插畫/愚星)

以臺藝大為例,學院對於技法的著重始於升學機制,直到開始接觸當代藝術理論後,才認知到藝術的進程有明顯的思想轉向,理解當代藝術需要相當程度的知識背景和理論基礎。換句話說,技法不再是表象,成為指涉某種觀念的形式,正如藝術史脈絡上每種技法的衍生,背後都有社會結構支撐。

於是,我在過去著重繪畫技法的教育模式下所做的藝術實踐,與當下的思維逐漸產生分歧,開始萌生出「自己現有的技法之於當代意義為何?我是否要繼續以繪畫作為唯一創作媒材?」的自我懷疑。身為一位創作者,身處於當代面對思想與技法所產生的矛盾,似乎讓美術科班生和非美術科班生重新回到相同的起跑點。在我所就讀的美術系,繪畫技巧已然成為藝術家的內核之一,而當代藝術創作所著重的是更多外掛技能,舉凡:提出問題意識、脈絡組織、媒材操作、空間佈置等,又或者是串聯不同學科的經驗,乃至於多項能力的調度整合與團體協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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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一位創作者,身處於當代面對思想與技法所產生的矛盾,似乎讓美術科班生和非美術科班生重新回到相同的起跑點。圖為臺藝大北區藝術聚落一隅。(陳儀如提供)

「你也還沒喔?那我就放心了。」

當藝術不斷觸及不同領域的專業技能和理論知識時,藝術學院的授課主軸也勢必做出相應的調整。一方面是從單一媒材擴延至裝置,例如:在大三的複合媒材課堂,開始進行「挑選物件材質轉換」或「以時間為主題拍攝錄像」等作業作為創作的前置練習。除此之外,在學期間正值「北側藝術聚落」與「第二校區(舊台北紙廠)」的修建,由於原先分別是家屋與廢墟空間,其場域特性也決定性地影響學生的作品規模與展呈形式(註2);另一方面,課堂上作品的討論從純粹的技術操練轉向聚焦於思想的辯證。這些理論知識和實踐方法均是由教授講述其研究內容和作品案例(且多以曾參展威尼斯雙年展或卡塞爾文件展等國際大展的西方藝術家為主)的過程中,潛移默化學生對藝術世界的描畫和構想。

我們在過去的課堂臨摹繪畫技法,如今轉變成揣摩藝術思想,然而藝術思想又能如何被揣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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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過去的課堂臨摹繪畫技法,如今轉變成揣摩藝術思想,然而藝術思想又能如何被揣摩?圖為臺藝大2019年夜間部於二校區(舊紙廠)舉辦的「實驗展–73419675311134691300007788106940464444002795271314」展場。(陳儀如提供)

在此種學習氛圍中,同儕之間經常出現的難題是權衡論述與創作的關係:如何不使作品論述刻意緊扣某個合宜的當代議題,但創作不然;也不落入純粹對媒材、形式的操作中,而論述卻無從談起的兩種極端傾向。假若某位學生學會關注課堂中不斷被論述的議題,並學會使用符合主流的表現手法,便可能位於安全之處,比起其他學生更容易進入當代藝術的話語體系。然而,我們該如此理所當然地採用這些理論知識嗎?我們該積極地將自己的作品拋入到合時宜的議題之中嗎?又或者,作品在學院裡的評鑑和競賽機制中被認可/不認可究竟意味著什麼?

對我來說,不被認可並不必然等同於作品缺乏討論性和發展性;相反地,被認可也僅僅是在作品的形式、概念或情境的表現上較符合當時(學院裡)主流的藝術思維。更重要的,是如何學會判斷不同聲音對藝術作品的評判方法、理論面向乃至於意識形態,以及選擇性地吸收、消化各種建議,甚至進一步提出回饋並為自己辯護,我想才是身為學院裡的年輕藝術創作者必須習得的技能之一。

如何學會判斷不同聲音,甚至進一步提出回饋並為自己辯護,才是身為學院裡的年輕藝術創作者必須習得的技能之一。圖為臺藝大105級美術學系日間與進修部學士班畢業展「在___天的漫遊中,我們找到了______」展場。(陳儀如提供)

那也不要緊

如果說資訊爆炸和社群媒體形塑著Z世代共同的價值觀,那焦慮這件事就必然是我們公開的秘密,是聚在一起閒談的話題,是彼此的認同感,沒有明確對象的焦慮感如蟲子般寄生潛匿在生活中的瑣事,片刻間就會驚蜇而出。當焦慮從個人的私密情緒成為一種集體的共感氛圍,似乎就會得到暫時的舒緩。

可能有一種你我都有的經驗是:某天下定決心充滿動力地想看完近期的所有展覽,並為此列出看展清單,又或是對所有FB滑過的講座按下「有興趣」的選項,但我們卻還是無法跟上這時時遞變的資訊洪流。即便我們耗費了大半時間參與所有的展覽、講座和活動,卻已然沒有多餘的心力逐一分析並記下習得的成果。而更令人遺憾的是:並不是誰越認真投入進這股迴圈之中就能創作出令人驚嘆的藝術作品,反倒是誰越能果斷的取捨並判斷什麼是自己真正所需、所求的,才能將這些花費的時間、精力和資本投注到一個得以長期深耕的領域。

我們經常被看作是「喪文化」中的一群(註3),在生活中同病相憐,我們的「焦慮」被歸咎為抗壓性低或因媒體導致的思想偏差,於是我們不再積極地否認這些批評的聲音,也不再激進的主張什麼立論。可以說,我們接納了焦慮、承認自己的矛盾,以幽默化解危機。並試圖在藝術學院中聚集不同系所間的差異思維和創作方法的交流,尤其臺藝相較其他學校在科系的類別上傾向更專業化的區分。

我們接納了焦慮、承認自己的矛盾,以幽默化解危機。圖為陳儀如個展「瑪莉珍奇屋」展場(2022)。(陳儀如提供)

例如,我在大學期間主動選修古蹟、戲劇、工藝、視傳等其他系所的課程,來補足自己創作所需的技能:我曾上過古蹟系的浮雕課程,課堂中有一套承襲傳統的樣板與工法,學生都是依循製作;或是在戲劇系的燈光設計課中,與同學們一起爬鷹架、拆裝燈具、接電、操作控台、寫cue;又或是在工藝系的木工課上,對於機具的操作因安全考量而有嚴格的工作守則。對這些系所來說,技術是一整套紮實、專業與標準化的訓練。儘管這些技術跟我的創作,不見得有直接關係,學習跨系課程也不是為了精通技術,而是讓經驗成為我未來創作的養分,使我試著在技術的既定框架中思考延伸與突破的可能性,也進而在這個過程中凝聚多個共同生產、不斷討論的創作夥伴。

有些人選擇共同抵抗藝術圈的焦慮而策略性地聚集成藝術團體,試圖完成一人無法完成的事,例如身旁的朋友分別組織「超限游擊」(OGA, Overrun guerrilla act.)與「介力屋」(Leverage Studio );有些人則是透過藝術創作舒緩焦慮,並試圖找到生活的出口;而有些人還在藝術創作的不穩定中,生產更多的焦慮。那也不要緊,我們都一樣焦慮。

修習跨系課程也不是為了精通技術,而是讓經驗成為未來創作的養分,並試著在技術的既定框架中,思考延伸與突破的可能性。(陳儀如提供)


註1:高千惠,《當代文化藝術澀相》(臺北:藝術家,1996),254。
註2:2020年身為日間部畢業班級,與夜間部共同合辦畢業展「在_天的漫遊中,我們找到了_」。當時畢籌會的爭取下,取消原先以校外展為主的畢業門檻,除了不必支出昂貴的場地租金外,可以延長展期並有更多前置的佈展時程。校內展場「北側藝術聚落」成為學生實驗創作的場域,也催生出許多現地製作與空間裝置的創作。
註3:描述90後年輕群體間流行的處世態度與精神特質,以頹喪、消極、自嘲、戲謔作為共同面對焦慮的自我保護,此文化現象經常以迷因、梗圖的形式散播於社群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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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晞)

陳儀如( 1篇 )

1998年生於台南,畢業於國立台灣藝術大學美術學系,目前就讀研究所。創作以物件、空間裝置為主,關注於「人工物」與「自然物」的關係。經常選取現成物或拾得物進行加工改造,作為對日常經驗的回應與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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