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甫離開校園,步入社會的30歲以下的世代,對於藝術大學的「學院教育」仍記憶猶新,並且也感受到學院所學與社會的劇烈差異。本文為編輯採訪五位自藝術大學畢業的受訪者,分別為藝術家C、策展人L,美術館館員Y、任職於標案公司的J,以及布展工作者R,展開各自對學院的看法。受訪者為匿名分享,相關經驗亦經模糊處理。
創作與藝術史脈絡的珍貴訓練
回望在學院所學習的課程中,最為珍貴或是懷念的課程,作為創作第一線的藝術家與策展人,都認為與創作直接關連的課程是令人懷念,並且至今仍是創作與工作有效的訓練。C認為學院教育並非單一的課程可論之,他舉例說明大學時有一堂課程是安排嘗試不同媒材與技巧的拓印,儘管拓印並非是C所感興趣的媒材與主題,但是多方研究創作技巧,令他印象深刻,也為日後的創作發展做研究的鋪陳。儘管系上每種材料都會多而淺地接觸,讓創作不被定型。而L認為「造型基礎」與「創作論述」課堂中嘗試不同的媒材創作、梳理自身的創作邏輯與脈絡,是他認為當時候面對創作的第一步,再加上評圖、講座,能夠有效地梳理自己所關注的面向。
比起上述兩者,工作發展並不是直面創作的藝文工作者,反而認為藝術史的論述訓練,能提供自己看待事物不同的角度。如:J認為最珍貴的是藝術史中關於「史觀」的課程,這樣的思考能夠以不同角度具有批判性地看待問題,是重要的思想訓練。Y也同樣指出藝術史課程能夠提供大量知識以及藝術發展的脈絡與趨勢。

趕火車式的創作訓練
由於藝術的創作訓練,自媒材探索、思考、嘗試、到收攏至個人的脈絡,需要濃縮於短暫的四年中,R認為學院的專業選修,一人僅能選擇一個門類,不僅是課程安排,也關乎於技術安全問題,畢竟技術與創作同時塞進大學四年過於困難,究竟「媒材」與「創作思想」何者應該先行,是一個值得深思的議題。而J則是認為「必修」的課程架構,是可以重新思考學院訓練的邏輯與脈絡,若單以媒材門類區分,學生在創作的思考上會被桎梏,也需要再度審度這樣的門類區分,在現行藝術創作的趨勢中,是否仍是有效?而作為藝術家的C,則是指出系上過去會與表演學門的系所進行跨領域合作,但是因為課程緊湊,學生在合作時,往往以最終期末呈現為導向,所以無法達成跨領域在「思維」上理解不同領域者的所思所想,僅能為表演者提供視覺音效方面的支援。他也特別指出,藝術能帶來的回饋是「遲緩」、「後滯」的,藝術是需要一段時間去感受,所以難以在框限好的時間範圍內,達到計畫上的預期成果。
透過上述三位受訪者分享,可以觀察到藝術學院的訓練本身,本質上就存在一些矛盾。無論是媒材與創作思想何者先行、學院課程的體制框架,或者是因為教育計畫的預期結果報告書,而導致形式化的教育,其實都是因為藝術是難以預期結果的誕生、緩慢的生命回饋,所以難以在當下感受到學院教育的實質幫助。

與社會落差的斷裂之處:圍繞或是服務作品的行政瑣事與藝術同等重要
與社會接壤時產生的衝擊,是每位受訪者都面臨到的問題,儘管這並不限於藝術學院的學生,而是不分類組的剛離開校園學生皆會產生的困境。但受訪者所面臨的問題,也是在學學生的前車之鑑。是接觸社會以後,才開始感受到自身所需要與社會溝通的某些技術或是知識的重要性。
大方向來說,受訪者幾乎指出是圍繞在作品之外、服務作品的瑣碎事務,是學院較為忽略的部分。受訪者們明確地提供一項前提:「並非希望學校一開始就訓練『藝術行政』等從業人員,而是正視這些工作與作品擁有同等重要的地位。」缺乏展示、尋求曝光或者是與其他單位合作的環節,又該如何將自己優秀的作品展示於眾人眼前?

在實務執行層面,受訪者提供學院可以多增設課程或是講座的建議。具有「獨立工作者」性質的L與R不約而同地指出「法學常識」的課程是需要多加強的。因為缺少了公司或是集團的保護,所以在獨立工作時,法學就變得異常重要。C則是指出,作為獨立提案、結案的藝術家,「計畫書提案能力」以及「稅務知識」是必要的。Y與J則不約而同地指出實務方面的技術,建議在校學生可以多修習「技術工作坊」類型的課程,儘管不可能追趕上技術推陳出新的速度,但是提供學生入門技術途徑,也許未來有機會可以讓學生自主研究,如:3D模型列印、CNC或是雷切等。此外,擁有國外學習經驗的J則是指出,國外的「實習制度」更為完整,並非只是打雜,而是更有效地給學生一套完整的學習經驗。
除實務課程層面的意見,C也建議學校可以提供心理層面的幫助。因為在離開學校成為藝術家的道路上,經常會遇到難以消化的挫折。L也提到自己在尋求能見度兼顧展覽品質時產生焦慮問題,顯見是非常需要提供心理層面的支援。而針對創作層面,受訪者們都是滿意的。C針對評圖提供一項特別的看法,他認為評圖時同儕們應是能互相側記講師的談話內容,而講師們也能提供「雷達能量圖」,這並非要講師打分數,而是能了解自己改善的方向,讓評圖不是過了就算了。

與社會「強連結」的兼任教師所帶來的外部影響
關於學院總是與社會產生巨大的裂縫,C認為學校教授與現行社會所處的時代背景有一定的落差,所以學生必然地會感受到學院與社會的斷層。同樣的觀點也體現在L身上,他指出學院內專任教授會因為體制與規定而必然與社會產生距離,提供的觀點以會向學術靠攏且單一。因此在求學中尋找不同的外部力量,讓學生內部產生變化的關鍵在於「兼任教師」。這些與社會仍保有強連結的教師們能夠給予學生不同的觀點,或是現行社會中的趨勢。舉例說明,L在大學時,對於「策展」的落地執行理解模糊,是透過兼任教師的指引,才思考到或許自己適合做一位「策展人」。

同儕連結與火花碰撞
在給後輩意見的環節,大部分受訪者都指出「同儕關係」。L認為在學校時的創作就可以相互激盪,彼此討論相互幫助更上層樓。而在工作場域,R與Y則指出,職場上遇到同學、學長姐甚至是學弟妹就是家常便飯,因此建立良好的關係在工作上是一個重要的事情。J也指出,某些時候選擇合作藝術家並非只關注於作品的好壞,藝術家是否能順暢地合作,也會是重要的考量之一。L也補充說明,不只是當代藝術,甚至是關聯更遠的表演藝術、影視產業,都會有可能相互合作,更應該多創造橫向連結。

釐清自我:我要什麼、我的節奏是什麼、我可以怎麼嘗試?
作為一個被訕笑為「畢業即失業」、「從不擔心被AI搶工作,因為本來就沒工作」的藝術科系畢業生,受訪者們皆指出,「釐清自我」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部分。R認為,儘管學校曾經提供某些有效的學習課程(技術、法務知識等),但是因為當下的自己不知道自己的需求,會輕易地錯過資源。
每一位受訪者對於「釐清自我」也提供了不同的見解:J 認為應是以批判的角度重新思考,究竟學院所給出的知識涵養,是否包含了某種意識形態,這些想法又是否真的適合自己?L則是舉自己的案例作說明,現在有許多後輩也積極地想成為「策展人」,但是在成為所謂策展人之前,應該多思考自己要成為「哪種」策展人,哪一種又適合自己,又應該從不同的門類下手。
C則是認為「如何持續」創作,在離開校園後會需要一些時間摸索。畢竟藝術的回饋是延遲且緩慢的,所以如何掌握自己的節奏、取得時間與金錢的平衡是重要的。他鼓勵甫離開校園的創作者,不要懼怕工作後不能創作,也不要害怕狀態轉變,終究會摸索出合適的平衡,找到自己的路徑。他想告訴剛畢業的創作者:「不要一開始就做大規模的作品,高成本、高風險壓力會很大。反之,小規模、多發表就會有多一點的機會。」多方嘗試、降低試錯成本,才能長久創作。R與Y也認為多方嘗試同等適用於職場,找尋到如何轉化自己的學習技能,建立自己喜歡的工作模式,也是需要時間摸索。

所以,到底該如何對應社會?
面臨究竟應該如何「對應社會」的問題,L認為:「沒有任何課程是真的能夠對照的。」畢竟大學不是職業訓練所,不是畢業即上崗的地方,學生能做的,就是在有限的時間、課程以及資源中,尋找到所有自己需要的,並且轉化它們成為自己的能量。L分享,可以由創作的觀點、邏輯尋求切入的角度,透過藝術系統的訓練得到的方法與路徑,並且透過學院的演練,將其轉為進入社會的橋樑。C則是指出尋求「Plan B」是重要的,了解自己所學是可以如何應用於產業上、怎麼樣尋求一條退路,也是需要被個人所思考的議題。而已然沉浸於社會職場中的R與Y,則是指出透過前述的「多方探索」,深化自己真正感興趣的環節並發展,才是能夠與社會連結之處。
儘管五位受訪者不能夠完整地代表剛離開學院進入社會的藝術科系畢業生,但是某些程度上也能反應這個世代,或是這個年齡的藝術從業者所面臨之問題。特別是如何弭平社會與學院之間的落差,適應社會所產生的陣痛,特別是學院較少關注的「圍繞在作品之外的庶務」,是與作品同等重要的事項。這些種種困難,也是目前社會所值得關懷的議題。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4年8月號38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