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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壞、重組—「玩具是用來玩的」 專訪Hide Toys主理人楊子健

破壞、重組—「玩具是用來玩的」 專訪Hide Toys主理人楊子健

楊子健(Yeung Tsz Kin)白天是穿梭於城市動脈的送貨員,以勞力換取生活;夜幕低垂後,他則化身為獨立玩…

楊子健(Yeung Tsz Kin)白天是穿梭於城市動脈的送貨員,以勞力換取生活;夜幕低垂後,他則化身為獨立玩具品牌「Hide Toys」的玩具設計師,在孤獨的燈下,將街頭的沙礫、次文化的躁動與個人記憶的碎片,揉捏、雕琢,最終鑄成一尊尊充滿生命力的搪膠(Soft Vinyl)文化中的「怪物」。

楊子健白日奔走於城市中擔任送貨員,以勞力支撐生活;夜晚則化身為獨立玩具品牌「Hide Toys」的創作者,在藝術與設計之間展現自我。圖為其於2025年6月視覺藝術展攤位一景。(©yeungtszkin327

「當能夠找到一件事,令你認真思考和創作,我覺得已經很滿足。」

一切的起點,始於一場生命的意外轉折。2015年,因父親的離世,楊子健不得不回到家中那間幾乎被時光遺忘的製衣材料行幫忙。「彷彿店鋪的擺設依然一成不變,身邊的百子櫃(註1)對我說:『你回來了!』」時代變遷,製衣產業早已北上,店內生意寥落,徒留他與大把無所適從的時間。

而正是在這段沉澱的歲月裡,楊子健重新拾起了對玩具的熱情。伴隨著當時搪膠文化的興起,他開始用紙黏土摸索,在店舖的一角,日復一日地打磨、上色,創造出一個個奇異的怪物。這段看似土法煉鋼的過程,卻因緣際會地遇上了貴人──香港本地的創作組合「Don’t Cry in The Moring」。

「他無私教學,簡直是小百科,教你如何去邊到買什麼材料、怎樣倒模,如何製作樹脂同上色,真的是啟蒙老師!」楊子健大為讚嘆。從業餘的摸索到系統的學習,楊子健的創作之路逐漸清晰。他深受電影《玩具總動員》中,鄰居阿薛(Sid)那種破壞、重組玩具的玩法衝擊,那種「玩具是用來玩的」顛覆性思維,為他日後的創作埋下了伏筆。他著迷於「用有限資源,發揮無限大」的創作哲學,從廢棄的零件與日常的物件中,看見了創作的無限可能。

而正是在這段沉澱的歲月裡,楊子健重新拾起了對玩具的熱情。隨著搪膠文化的興起,他以紙黏土作為起點,在店舖一角日復一日地雕塑與上色,逐步塑造出風格奇異的怪物造型。圖為其於2025年6月視覺藝術展攤位一景。(©yeungtszkin327

「我陶醉於90年代街頭文化。」

要理解「Hide Toys」的作品,就必須回到香港的1990年代。那是一個在英國殖民末期,文化百花齊放的黃金時代,一個允許任何創作與活動的自由年代。楊子健對那段歲月的記憶,是從尖沙咀文化中心的地磚上開始的。「我熱衷街頭文化,逢星期五、六晚上就去尖沙咀文化中心踩板,認識志同道合的人。」滑板、Hip Hop、塗鴉、街舞,這些源自街頭的次文化,如潮水般湧入這座城市,創作者得以「在文字和圖畫中,釋放一些訊息或對當時不公平的對待(發聲)」。

而將這股氛圍推向高峰的,正是當年的軟硬天師(Softhard,註2)。他認為「當時的香港,包容著中西合璧的氛圍,軟硬天師的中文Rap,在文字和圖畫中釋放著訊息。」成為了地下(Indie)文化的濫觴。

楊子健深受電影《玩具總動員》中鄰居阿薛(Sid)破壞並重組玩具的方式啟發,這種「玩具是用來玩的」顛覆性思維深刻影響了他的創作態度。圖為楊子健製作之 Art Toys。(©yeungtszkin327

這種植根於街頭、帶有批判與反叛精神的「低眉藝術」(Lowbrow Art),成為了楊子健創作的核心養分。楊子健對此有著深刻的理解,他指出這個藝術運動源於70年代後的龐克、獨立漫畫與街頭塗鴉,即使不被主流藝術殿堂認可,卻深刻影響了當代創作者。它既代表著「創作者對當代視覺文化文本的關注和喜好,也透過圖像表現折射各自對社會環境的意見。」

他的第一件作品《合桃補腦》,便巧妙地挪用了「多吃核桃能補腦」這句俗語。對他而言,這句話的意義不止於生理上的滋養,更在於精神上的警示:在這個時代,保持頭腦清晰,才能「提防騙子」。核桃與大腦在視覺上的驚人相似,讓這個充滿巧思的雙關語顯得天衣無縫,也成為他自己非常喜愛的一個創作起點。

他作品中,那些咧嘴、斜眼、姿態乖張的怪獸,不僅是個人審美的體現,更是對那個時代精神的折射─一種不被主流馴服、在體制邊緣野蠻生長的生命力。

品牌取名為「Hide Toys」,意指「隱藏的玩具」,似是他自身的寫照─隱身於主流視野之外的創作者,用作品與同好進行秘密的交流。他的風格,正是在這種對街頭文化的深刻理解與個人記憶的沉澱中,逐漸成形。

楊子健創作的怪獸形象咧嘴斜眼、姿態乖張,不僅體現個人獨特的美學趣味,更折射出時代裡不受主流規訓、在邊緣頑強生長的生命力。圖為其工作桌上的Art Toys。(©yeungtszkin327

「最好的作品,其實是要自己一手一腳做出來的。」

從樹脂(Resin)到軟質搪膠(Sofubi)材料,楊子健對媒材的選擇,反映了他對「手作價值」的尊重。他認為樹脂創作從雕刻、翻模、打磨到上色,整個過程「一手包辦,是時間來換心機的作品」,他由衷敬佩那些堅持此道的匠人。

然而,搪膠對他而言,更承載了一種「永恆的文化」。他解釋說,搪膠不易耗損的特性,使其成為一種能長久留存的文化載體。儘管早期搪膠常給人廉價、粗糙的印象,「時常給人感覺,膠從不值錢」,但隨著技術進步與藝術家的投入,它早已擺脫了過去的桎梏,從兒童玩具進化為能夠承載複雜藝術語境的媒介。這種材質的轉變,本身就代表了文化的演進,也成為「Hide Toys」作品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對楊子健而言,搪膠承載著「永恆的文化」。其耐久特性使之成為能長久留存的載體,隨著技術與藝術投入,搪膠已突破廉價印象,轉化為承載複雜藝術語境的媒介。圖為其工作桌上的Art Toys。(©yeungtszkin327

「我們堅持本地原創文化,這不是潮流,而是對玩具熱衷和執著的態度。」

在香港這樣一個寸土寸金的城市,獨立創作之路異常艱辛。「香港租用場地很貴,如果真是大場地,可能要兩萬港幣租金,所以很吃力。」然而,正是這樣的環境,催生了如「唔曳會」(Nice Geeks)這樣的地方性創作社群。

「唔曳會」由一群楊子健口中「天生不羈放縱愛自由」的藝術家組成,名字取自粵語「唔係好乖,唔係好曳」(不好也不壞)的諧音,充滿了自嘲與不羈的意味。這個組織不僅是創作者們交流激盪的平台,更實際地分擔了參展的經濟壓力。楊子健謙虛地表示:「我的角色是很渺小。」但在這個群體中,每個微小的力量匯聚起來,共同推廣香港的本地原創文化,形成了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他們的存在證明了,即便在商業浪潮的沖刷下,對創作的熱情與執著,依然能凝聚同好,開闢出一方屬於自己的天地。

談及近年由「Pop Mart」等品牌帶起的盒玩熱潮,楊子健的觀察顯得冷靜而透徹。他承認,這些擁有強大資源、行銷與品質控管的大廠,確實讓「Art Toys」進入了更廣闊的大眾視野,這本身是件好事。然而,這也對獨立創作者造成了巨大的壓力。「強大的公司資源,市場策劃,推廣籌備全是錢……對於我們一小撮人來說,是吃力的。」

「只是想活在當下,感受身邊環境的一切。」

對於未來,楊子健沒有宏大的藍圖或縝密的商業計劃。他坦言自己「比較悲觀」,對未來沒有太多期望。這種看似消極的態度,背後卻是一種專注於當下的生活哲學。「從心出發,堅持玩,沒壓力,開開心心地創作。」他甚至自嘲是個「甩漏懶散」(丟三落四又懶散)、總在最後一刻才交作業的人。

然而,正是這份「平常心」,讓他得以在喧囂的潮流中保持清醒,持續創作。他所追求的,或許並非功成名就,而是如他所欣賞的日本藝術家奈良美智一樣,「走遍各地,用心感受人們身邊一切,再回饋社會」。

從父親的老舊店舖,到香港街頭的滑板場,再到如今的工作室,楊子健的創作之旅,是一段不斷向內探索、向外觀察的過程。他的作品,是來自1990年代香港的空谷回音,久久不止。也是在當下這個巨大時代齒輪中,一個獨立創作者堅守自我的證明。「Hide Toys」,藏匿的或許不只是玩具,更是一份在速食文化中,不願被輕易定義與同化的,珍貴的創作靈魂。

從父親的老舊店舖,到香港街頭的滑板場,再到如今的工作室,楊子健的創作旅程是一段兼具內在探索與外在觀察的歷程。圖為楊子健收藏一景。(©yeungtszkin327

註1 「百子櫃」為粵語,指傳統中藥房存放藥材的木櫃,其上佈滿數百個小抽屜並標示藥材名。

註2 軟硬天師為香港1980年代末的二人娛樂組合,由軟天師林海峰(Jan Lamb)與硬天師葛民輝(Eric Kot)組成。他們身兼電台DJ、粵語Rap先驅與潮流指標,其跨媒體創作充滿幽默與本土精神,是象徵1990年代香港創意奔放、百花齊放的流行文化符號。

李京樺(Jing-Hua, Lee)( 77篇 )

藝術研究與觀察者,現任典藏・今藝術&投資執行編輯。關注展覽策劃、當代圖像、視覺文化與其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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