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宮的帝后妃嬪、文武百官如何度過一年四季？國立故宮博物院於2025年1月28日至4月27日推出「歲時吉慶─院藏節令文物精粹」特展，以院藏的歲時文物為主，搭配相關古籍與文獻，透過「年節時序」、「三節同樂」和「四時接應」三大單元，帶領觀眾感受清宮隨著四季變換的生活情調。
一、年節時序：時間觀的形塑與詮釋
清朝雖為草原民族建立的政權，但因深受漢文化影響，對於時序、物候的認識及對應，基本上來自於漢族自古以來依循天象與季節變換而形成的時間觀。先秦古籍《爾雅》是中國最早解釋詞義的用書，書中釋義天文曆法詞語的〈釋天〉一章，便回溯到先秦各時代的人們，因觀察、記錄時間的方法有別，對於「年歲」有不同的定義與命名。（圖1）記載周朝史事的《逸周書》，其補充篇章〈時訓解〉則顯示先秦時，古人已依據對天候與動植物的觀察，將五日劃為一候、三候劃為一氣，發展出作為農事指導的七十二候與二十四節氣。
傳統時令除了為清廷所遵循，也成為宮中繪畫的主題。乾隆朝一套以十二地支編目的《墨妙珠林》冊頁集，每冊皆繪製與「二十四」之數有關的畫題，其中的卯冊，便是以「二十四節氣」為主題，本幅為詞臣畫家張若靄（1713－1764）所作的山水畫，對幅則是莊有恭（1713－1767）節錄《禮記．月令》的文本與注釋。本單元展出冊中四開〈立春〉（圖2）、〈立夏〉、〈立秋〉、〈立冬〉，畫家不僅詮釋了文本所載的氣候與自然現象，也描繪與節氣對應的風俗或農事活動。如〈立春〉中的寬廣湖泊，邊緣布滿以筆直線條描繪的不規則開裂破冰，中央泛起以彎曲線條表現的陣陣漣漪，可見湖冰因氣候轉暖而已消融大半，連魚兒悠游水中的姿態也清晰可見，這正是立春一候的「東風解凍」與三候的「魚陟負冰」。湖岸上所描繪的則是人民「迎春牛」的景象，此為立春的傳統風俗。根據彙集清代掌故逸聞的《清稗類鈔》，在立春前一日，身著朝服的官員們會在東門城外的壇廟祭拜紙紮的芒神，隔日再將事先備好的土牛或紙牛迎進城內，由長官執絲鞭打牛，直到牛中填塞的五穀散落，象徵豐登有兆，是為「鞭春」。
古人在一年裡依循自然時序生活的樣態與情調，最能在「月令圖」中展現。「月令」是《禮記》中的篇名之一，指的是天子根據時序頒布的政令。明代文震亨（1586－1645）則將「月令」一詞用於作為文人生活指南的《長物志》，書中〈懸畫月令〉說明居家布置應依照月份懸掛相應的繪畫，如「十一月宜雪景、蠟梅、水仙、醉楊妃等圖。」以「月令」作為畫名的「月令圖」是在明清時才普遍出現，內容多描繪人民在十二個月份中的時令活動，吳彬（1573－1619）《月令圖》即是一例。此卷由十二張畫幅組成，雖然畫上並無標題，但與構圖內容相似的院藏吳彬《歲華紀勝圖》冊對照，可知畫中主題依序為元夜、蠶市、鞦韆、浴佛、端陽、結夏（圖3）、中元、玩月、登高、閱操、大儺與賞雪。
雖然此畫應為摹作，但仍可見畫家以精巧的細筆描繪人們的風俗與賞玩活動，特別是對物質內容的刻劃，具體而微地形塑了人們對於時間的集體記憶。不同於吳彬《月令圖》裡的每幅畫多著重於單一歲時活動，乾隆朝的《十二月令圖》（圖4）透過西洋透視法呈現建築，在大尺幅的軸畫內形成縱深有致的區隔空間，引導觀者由近至遠觀看同一月份的多個歲時活動。
二、三節同樂：冬至、元旦與萬壽的節慶活動
清廷將冬至、元旦、萬壽節訂為三大節，透過院藏文獻和文物，可想像在這些重要節令時，帝后妃嬪、王公貴族、文武大臣與外藩屬臣等，在宮中慶祝的歡騰景象。
冬至是天氣逐漸轉暖，即「消寒」的開始。這天，皇帝會率領王公大臣至圜丘壇上行祭天禮，這是自周朝以來的古老傳統。冬至過後，清宮則會在御苑展演被乾隆皇帝（1711－1799）稱為滿州國俗的「冰嬉」，邀請進京朝覲的王公貴族、外藩使節等觀賞。乾隆五十三年（1789）十二月二十一日，因協助平定林爽文之亂、而獲進京朝貢的臺灣原住民，也在圍觀冰嬉的群眾之中。對於這群來自南方、未曾見過冰雪的人們來說，觀賞冰嬉想必是新奇的體驗吧！「賀正近遠畢來同，撫諭憑輿言語通；西北新番稱舊僕，東南捕鹿學賓鴻。冰嬉仍寓詰戎訓，苑覲都懷奉朔衷；眾喜康強頌四得，獨深虔鞏昊恩蒙。」從乾隆皇帝對此事的御製詩中，可知皇帝向外賓展示冰嬉，不僅是與民同慶國家的康健強盛，也是表現軍事武力的一種方式。冰嬉的訓練與表演，通常在西苑的太液池上進行，乾隆皇帝乘坐在冰床上檢閱。本次展出的錢維城（1720－1772）〈畫御製雪中坐冰床即景〉（圖5），即描繪侍衛在結冰的太液池上，推移皇帝冰床的景象。
清宮過年的祭拜活動，有源於漢族習俗的祭灶，也有屬於滿族薩滿教的堂子祭天與坤寧宮祭神。在臘月祭祀灶神的傳統，據說來自於東漢陰子方的故事。《後漢書》記載陰子方既孝順又仁愛，他在臘八晨炊時見到灶神，以家中的黃羊祭祀，而被灶神庇蔭成為巨富，後世逐漸昌榮。本次即展出兩件祭灶主題畫作，分別為乾隆朝院畫家周鯤（生卒年不詳）所繪的〈范成大祭竈詞〉（圖6），以及嘉慶朝詞臣畫家董誥（1740－1818）《餞臘迎祥》冊中的〈黃羊祀竈〉（圖7）。前者學習晚明蘇州歲朝村慶圖式，後者則以簡率的筆墨、明朗的設色，在冊頁中繪製人物活動與農村環境，是嘉慶朝詞臣畫家常用的畫法。嘉慶朝大臣盧蔭溥（1760－1839）於〈《秘殿珠林石渠寶笈三編》聯句〉的註解寫到，當時詞臣畫家常於節慶時進獻「繪民物之阜康，寫昇平之景色」的小型冊頁，深受嘉慶皇帝喜愛，本次展覽亦展出多件此類作品。
元旦為一年之始，又稱歲朝。當天皇帝會與王公大臣到女真傳統的祭祀場所「堂子」（滿語tangse）行禮，初二則到坤寧宮祭祀馬神等眾神，並由通曉祭祀程序、具有通靈能力的薩滿，進行的跳神儀式以驅魔祈福。年節時，清宮各殿也會陳設各種富有吉祥寓意的花果與器用，是為「歲朝清供」。如本次展出的〈掐絲琺瑯太平有象〉（圖8），掐絲琺瑯白象身馱插有戟與如意的寶瓶，如意上又懸掛卍字與雙魚，象徵「太平吉慶」、「萬事如意」和「年年有餘」。清供陳設時的景象，也成為畫家描繪的對象，類似於西方的靜物畫，即所謂的「清供圖」。
這種圖式又進一步成為了青花瓷的裝飾圖樣，如乾隆朝〈青花開光博古圖螭耳扁壺〉（圖9）的海棠形開光內，便能見到插戟寶瓶等清供物品，在展場上與〈掐絲琺瑯太平有象〉兩相對照，甚為有趣。若要感受京城市街的年節氣氛，則不能錯過〈日月合璧五星聯珠圖〉（圖10）。此大型圖卷的製作背景，為發生在乾隆二十六年（1761）元旦的「日月五星並出」天文異象，因其為「合璧聯珠」的祥瑞，故皇帝命當時在畫院供職的徐揚（1712－約1779）繪圖記錄。畫中描繪欽天監的觀象臺與天文儀器外，更以類似〈清明上河圖〉的大型城市圖繪，呈現百姓的新年活動與官員準備入朝覲見皇帝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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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壽節為皇帝與皇太后的誕辰，每逢此時，王公大臣與外藩屬臣都會入朝賀壽，並贈送各種祝壽賀禮，像是無疆如意、無量壽佛、玉壽星等。當遇到六十、七十、八十大壽時，清宮更會擴大慶祝活動至全國各地，舉行萬壽盛典。記錄康熙五十二年（1713）皇帝六十萬壽活動的《萬壽盛典初集》（圖11），即呈現當年的盛大景況。此書主要由詞臣王原祁（1642－1715）主持，康熙皇帝呈覽其附圖畫稿後，由院畫家冷枚（1662－1742）等人繪製完成，最後再由御殿刻工朱圭（約1644－1717）以木刻雕印，為武英殿刊本。本次展場特別設置《萬壽盛典初集》、乾隆朝《八旬萬壽盛典》版畫電子互動裝置，觀眾可輕鬆觸控翻閱，觀看當時臣民於京城內同歡的熱鬧景象。
三、四時接續：因應物候變化的風尚習俗
「春為發生，夏為長嬴，秋為收成，冬為安寧」，這是《爾雅．釋天》對「四時」的解釋。本單元即以這句典故為軸，講述清朝因應四時變化，雜糅滿漢習尚的生活景貌。
春，為萬物復甦的時節。重視農事的清廷沿襲古制，有帝后親耕與親蠶的傳統，在春季舉行耕耤禮及親蠶禮。本次展出的〈親蠶圖〉（圖12）即描繪富察皇后（1712－1748）在儀典上率領命婦採桑的場景。此畫為富察皇后過世後，乾隆皇帝命眾院畫家所繪，畫中皇后與四位妃子的容顏具有可辨認其五官特徵的肖像性，應是出自郎世寧的手筆。
對於農民來說，掌握一年的物候變化至關重要，清廷很早就認知到這一點，在順治元年（1644）即頒布結合西方技法的《時憲曆》。然而，民間其實早已流行私印的農民曆《溪口全書》，書中內容完備，包括年神方位圖、節氣圖、每月宜忌事項等。值得注意的是，此書頁首套色印製的「春牛圖」（圖13）。圖中牛隻各部位的顏色與形態、芒神的衣著與年齡、春牛與芒神相對位置等，皆向農民傳遞了該年氣候變化與農事活動的訊息。至今農民曆仍保有春牛圖的傳統，而鞭春時所採用紙牛，顏色也是依照該年的干支和五行搭配。臺南市正統鹿耳門聖母廟每年元宵皆會舉辦迎春牛儀式，有興趣的讀者不妨注意今年的春牛是什麼顏色？
夏，為萬物滋長的時節。此時氣候炎熱，皇帝除了在五月至九月時駐蹕北邊較為涼爽的避暑山莊，宮內亦有許多消暑小物，如冬日時窖藏的冰、各類宮扇、治療暑熱的錠子藥等。有趣的是，錠子藥也是供人們把玩的工藝品，除了被壓製成不同形狀，還有多樣的雕刻、紋樣與彩繪。端午前後，錠子藥便經常作為扇墜搭配扇子，作為皇帝賞賜大臣的禮物。對於清廷來說，端午節亦是三大節之外的重要節日，為驅毒避邪，人們會貼五毒符、配戴有五毒紋的物品，本次展出的〈銅胎畫琺瑯花草五毒盒〉（圖14）即為一例。這件小巧的粉藍色花形蓋盒，蓋面精細描繪代表五毒的蟾蜍、蠍子、蛇、蜘蛛與蜈蚣，間飾菖蒲、艾草等花草，並有五組以三角形色塊拼成的十字圖形。這些十字圖形應是水田紋的變體，設計源頭可溯自僧侶以補丁縫成的百衲衣，據說有避凶的作用，常與五毒紋搭配，作為兒童服裝上的紋飾。
秋，為作物收成的時節。皇帝一般會在中秋節後，帶領滿漢大臣與蒙古王公，前往木蘭圍場進行為期二十天左右的圍獵，稱為「秋獮」。這不僅是重視騎射傳統的滿族人，展現其技藝的機會，也是與蒙古外藩部落維繫關係的方式之一。木蘭圍獵結束後，皇帝會在避暑山莊宴請參與人員，並在宴席上舉行稱作「塞宴四事」的詐馬、什榜、相撲、教駣活動，招待蒙古貴族與八旗的將士。滿人十分講究騎射時的用具，尤其乾隆皇帝更將射箭時用來護指的扳指，提升至象徵騎射文化、不忘祖制等意涵的物品，形成王公貴族佩戴扳指的時尚風潮。其中，因為美玉溫潤純淨的性質、以及其君子之德的意涵，以玉製成的扳指最受乾隆皇帝推崇，本次即展出八件顏色、紋理各異的玉扳指，其上還刻有不同的紋飾，如獸面紋、菱形紋，以淺浮雕呈現的人物畫、花鳥畫，甚至有兩件陰刻頌讚玉扳指的御製詩〈和闐玉韘〉（圖15）。
冬，為萬物休息的時節。除夕前，皇帝會在欽天監選吉日吉時，進行「封璽」儀式（圖16），停止辦理公務。年末時，則會開始為新的一年作準備。如進行大蜡之祀，祭拜與能除去災害、守護農事的八位諸神「八蜡」；至紫禁城西北邊的北海闡福寺行禮，在重華宮由皇帝開筆寫「福」字，作為賞賜眾大臣的新年禮物，有的皇帝還會加寫「壽」、「喜」等字，甚至一同送出鹿肉，祝賀臣子「福祿壽全」。本展即展出多位官員或王公貴族，在獲賜「福」字後謝恩的奏摺，如乾隆朝的兩江總督薩載（1720－1786）、道光朝的陝甘總督瑚松額（1773－1847）、光緒朝的河南巡撫陳夔龍（1857－1948）等。
小結
清朝近三百年來的時光歲月，並非三言兩語可以道盡，尤其是一年四季的生活日常，更難以僅透過文字記錄來講述。「歲時吉慶─院藏節令文物精粹」特展，期待以院藏豐富的節令文物，串聯起清宮的春、夏、秋、冬，交織出能讓觀眾感知，甚至共鳴的歲時圖像。
歲時吉慶─院藏節令文物精粹
國立故宮博物院｜2025/1/28－4/27
參考書目與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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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時遠〈清代台灣原住民赴大陸賀壽朝覲事迹考〉，《中國社會科學》2008年第1期，頁115－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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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永泰、余佩瑾主編《「小時代的日常：一個十七世紀的生活提案」導覽手冊》，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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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容萱、方非〈乾隆朝冰嬉初探─基於冰嬉圖像及文本的研究〉，《故宮學刊》，2020年總第21輯，頁270－2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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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欣襄〈「昊天有命，眷我皇清」—談徐揚〈日月合璧五星聯珠圖〉的繪製意圖〉，《故宮文物月刊》486期，2023年9月，頁94－105。
蘇峯楠〈大清雍正五年歲次丁未溪口全書〉，《故宮文物月刊》500期，2024年11月，頁69。
（本文出自《典藏．古美術》390期〈清宮中的季節情調：故宮「歲時吉慶─院藏節令文物精粹」特展導介〉，作者：陳欣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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