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譯|詹慕如
橫跨影像、裝置、戲劇的日本當代藝術家柳美和(Miwa Yanagi)受台日文化交流計畫「TAIWAN NOW」之邀,為即將於12月25日在高雄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戶外劇場上演的當代歌仔戲《阿婆蘭Aphrodite》擔任導演、編劇及舞台設計的工作。她與南台灣歌仔戲三大「天團」秀琴歌劇團、春美歌劇團、明華園天字戲劇團,以及歌仔戲唱詞及劇本編撰王友輝、作曲周以謙、編舞蔡博丞等台灣資深創作者圍繞台灣特有蘭花「阿婆蘭」(Phalaenopsis aphrodite)這一意象的合作,也為人所津津樂道。柳美和抵台後在防疫旅館接受了我們的視訊專訪,分享這次結合了諸多她長期關注課題的創作之始末。
《典藏.今藝術&投資》(以下簡稱典藏):您與台灣有諸多淵源,這樣的文化緣分開始於何時?您對台灣原生文化有什麼樣的印象和了解?
柳美和(以下簡稱柳):我與台灣的淵源始於1998年的台北雙年展,在那之後我就愛上了台灣,來了很多次。在參加媽祖繞境、更了解台灣後,我才對台灣的舞台車以及大眾文化有了更深的認識。在日本,我覺得在政府框架之外、來自民間原生的所謂民間藝能漸漸衰退,相比之下我覺得這些在台灣都還非常蓬勃。台灣的歌仔戲常常被人拿來與日本的寶塚歌舞劇相比較,而我自己因為喜歡歌仔戲,也做了一些研究,參訪過宜蘭的歌仔戲博物館,了解台灣歌仔戲的悠久歷史,所以這一次非常高興有機會在TAIWAN NOW的計畫中做歌仔戲相關創作。
典藏:在這次《阿婆蘭Aphrodite》的創作中,阿婆蘭與歌仔戲都是自然與文化層面的「台灣原生種」。對於您這樣對兩國文化都有深入理解的藝術家而言,在TAIWAN NOW這樣外交層級的台日文化交流活動中,台灣的原生文化可以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柳:TAIWAN NOW確實是一個外交性質的計畫,我們一開始設想在東京車站前的廣場、大約30公尺面寬的地方表演,我也希望在這樣的表演中盡可能帶入多一些的台灣元素,介紹給不認識歌仔戲的日本人。原本的計畫是這樣,但疫情讓整個計畫有了很大改變,連表演地點都變了,要在有最多歌仔戲戲迷的南台灣來表演,說實在我非常緊張(笑)。
我研究阿婆蘭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大約五年前從文獻研究開始,後來還去了蘭嶼做田野調查和研究。我覺得蘭花是非常具有魅力的一種植物,但蘭花的原生種數量慢慢減少,取而代之的是可量產的複製蘭花,這現象很有趣。蘭花成為被大量消費和消耗的商品,白色蘭花在日本市場上最受歡迎、價格也最高,很多活動會場上都可以看到作為裝飾的蘭花。問題是這些活動都是一時性的,活動結束後蘭花會被大量丟棄。這些植物被人類利用、消耗,其實就是我們現代社會的某種象徵。這次表演的作品名就叫「阿婆蘭」,加上它的學名「Aphrodite」,也是女神愛芙羅黛蒂的名字。在台灣除了阿婆蘭外,也有很多其他野生蘭花,在我看來這很值得羨慕,百花齊放、帶有野生力量的蘭花,我覺得就象徵著台灣這個地方。我帶著這種羨慕的心情,希望以舞台作品將這樣的能量呈現出來。
典藏:您是什麼時候對台灣的蘭花開始有所了解和興趣的?阿婆蘭也與這次TAIWAN NOW「花」的中心意象不謀而合,是否有與主辦方討論過這樣的創作主題?
柳:跟TAIWAN NOW的意象重疊是個蠻有趣的巧合,不過並非因此才想以蘭花作為創作主題。五年前在台灣認識蘭花後,我就一直都很想以蘭花為舞台創作的主題,但之前我都還不認識歌仔戲。在TAIWAN NOW計畫開始時,總策劃林曼麗問我是否可以在其中做一齣歌仔戲,恰好與我多年以來心心念念的蘭花主題非常契合。在此之前,我也曾以蘭花為題材做過一些攝影作品,也在高雄市立美術館「靜河流深」展中展出過《花獻計畫:尋找阿婆蘭》。然而我認為阿婆蘭是一個概念完整的象徵,一直覺得光是靜態的攝影還不夠,想用戲劇舞台的表現形式來創作。歌仔戲這個載體非常適合我想要表現的蘭花題材。
典藏:這樣說來,歌仔戲的什麼特性使之成為適合在這次創作的形式?
柳:首先最重要的是歌仔戲是用台語來唱的,這次的創作過程中我開始對台語非常感興趣,為了了解戲中的唱詞,也開始努力學習台語。日本自從天皇制後,全國都講同一種日文。這一點來看台灣還保有台語是相當有趣的,雖然台語是一種無法完全以文字來表達的語言,也可能隨著時間流逝而有一些減損,但依然存在,我覺得歌仔戲這樣的民間藝能在其中發揮了很大作用。這就可以看到藝能所具備的力量,這與日本的歌舞伎等等很類似,我曾經聽一些不識字的歌仔戲演員說他們以前是經由其他人唱給他們聽、來背劇本唱詞的。身為演員,他們本身都有藝能的力量,足以將故事演出、流傳下來。
典藏:這次《阿婆蘭Aphrodite》的內容與形式上都有很多層次的隱喻和象徵性,想請問您是如何構想這一次的創作方向、故事內容與角色設定?
柳:故事描述一座開滿野生蘭花的白蘭之島上,這些蘭花會唱歌,但在當地只有小孩聽得到這些蘭花的歌聲,跟著它們一起唱。沒多久有一群人來到島上做田野調查,這也在隱喻日治時期的一些調查者,他們發現了蘭花,將它們帶回台北的研究機構,接著想要改良蘭花品種,使之更大、更白、更美,便有了商業價值。這之後又進一步想讓蘭花開得更多,於是就有了成功製造出許多複製蘭花的蘭花工廠。戲中會出現大約40位群演來扮演複製蘭花,另外有大約十幾位扮演野生蘭花,他們之間後來處於一種彼此對立的狀態,用歌聲來彼此對抗。這算是這齣戲後半段蠻精彩的看點。
典藏:這次您與三個台灣資深的劇團、以及負責歌仔戲劇本及唱詞編撰的劇作家王友輝等創作者,是如何合作的?
柳:TAIWAN NOW整個計畫因疫情延後了一年半,2020年3月之前的排練就暫時中斷了,劇本中有日文、中文,最後有非常重要的一部分,由王友輝轉譯成台語唱詞,這也是另一種創作了。因此雖然編劇一欄寫的是我的名字,但我們也應該把他的名字放進去,他在整個劇本創作中費了非常大的心力。而談到與三個歌仔戲劇團的合作,一開始我確實不了解歌仔戲,從看劇場表演和野台戲開始,我們也去宜蘭參觀了歌仔戲博物館、做了一些調查。王友輝對台灣歌仔戲的生態非常了解,因此在角色分配、劇情編排上我也與他有非常多的討論。
典藏:整個TAIWAN NOW在因疫情而產生很大變化之後,《阿婆蘭Aphrodite》甚至連演出地點都從東京移至高雄,你們又是如何協調和改變工作方式的?
柳:對我們來說最大的困難,或者說與過去最大的不同,是這一年半以來一直都處於無法決定任何事的狀態,甚至不知道整個活動能否舉辦、在台灣還是日本舉辦。尤其今年五月開始台灣的疫情開始比較緊張,讓這一切變數更大,是一個充滿未知的計畫。在我們最初的規畫中,會有20多位日本的製作團隊成員來到台灣參與製作,後來為了降低風險,我們一直在減少人數,到現在只有三、四位前來。但只要在台灣的首演可以成功,將來我們永遠都有可能再將歌仔戲帶到日本,目前我就一心努力工作,讓在台灣的演出可以順利。我們現在不斷在進行會議,因為燈光、影像等部分都由日方製作,因此最後是由他們作出整個計畫方案後,交由台灣的製作團隊、也就是衛武營的執行單位和當地工作人員來完成,我們最近正緊鑼密鼓地開這樣的會議。
典藏:您的創作中包含較為個人化的影像、裝置創作,以及需要與其他人和其他元素合作的劇場、表演等創作。這次《阿婆蘭Aphrodite》這麼大型的創製過程,最後又選在衛武營的戶外場地演出,對您而言是否遇到新的挑戰?
柳:我一直在做當代藝術,所以傳統與現代的結合中,後者是我比較熟悉的,加上這次我們有邀請編舞家蔡博丞合作,我們的視覺語言是比較接近的,這如何與本身便有自身表演與視覺語彙的歌仔戲相結合、而不顯突兀,而觀眾是否會認可這樣的結合,對我們而言是最大的挑戰。說到空間,在戶外演出對我來說不算新鮮事,因為自從14年前開始,我就開著台灣的舞台車在日本很多地方進行戶外的巡迴演出,因此戶外演出這件事我是很熟悉的,但這次在衛武營的演出場地實在太大,比原本預期在東京的演出場地還要大。為了要配合這樣一個開闊空間,我們也有一些調整,譬如在服裝上下功夫,用上比較誇張、大尺寸的元素,或是將劇中「複製蘭花」角色的群演人數增加、達到42位,諸如此類,我們希望不要輸給這個表演空間。
這次創作對我來說算是史上最艱辛的一次,到現在我都還沒機會去表演場地場勘,我也做了很多備案,以防萬一無法來到台灣。現在有很多數位工具、虛擬平台讓我們可以遠距離工作和溝通,但還是有像歌仔戲這樣相當注重身體性、表演性以及感官體驗的藝術,台灣可以說牢牢握住了這兩端,且都保有堅強的實力。
典藏:您如何看待此次《阿婆蘭Aphrodite》在您整個創作脈絡中的位置?在這過程中,您對劇場創作、乃至整體上的藝術創作,是否有了新的想法?
柳:正如我剛才提到,我的當代藝術創作從攝影開始、到後來的舞台劇,這是第一次嘗試歌仔戲,希望《阿婆蘭》可以成為台灣歌仔戲的一部分,這也可以說是我對於藝術創作的一個理想的目標。若是能如願,就可以說在台灣民間藝能中留下我的痕跡,這對於所有的藝術創作者來說應該都可被視為一種成就。代表我的作品融入在所有表演者的身體中,我覺得至少這次作品中,王老師與周老師編寫的這些歌都是有實力可被持續傳唱,能以任何形式被傳唱的話,對於創作者來說是非常幸福的事、也是我們努力的一個目標。
我自己比較熟悉的當代藝術,與歌仔戲這樣的傳統藝術可以說是極端的對比,因為當代藝術往往呈現的是藝術家個人內心世界的想像,但歌仔戲以集體方式進行、甚至其中有一些即興成分,對於歌仔戲劇團而言,有時候需要每天都站上舞台,團員間彼此培養了默契後,可以有一些即興表演。這種必須關照到彼此、關照到觀眾的方式,與個人化的當代藝術創作之間,在過去的我看來可能是毫不相容的,現在卻要將它們放在一起,我自己覺得是一種冒險,但在這樣的冒險中我也感受到了未來的希望。過去我們一直覺得歌仔戲是專屬台灣的藝術形式,但如果我這樣的嘗試可以成功,歌仔戲或許就可以被視為不同文化的人都可以來欣賞和喜愛的大眾文化,這是我的一個小小期望。
歌仔戲這樣的藝術形式相當重視身體性,我也從中獲得非常多刺激。當代藝術中,我們大部分還是靠視覺在接收資訊,但歌仔戲大量運用聲音乃至有時候需要有觸覺的表現,更能完整調動我們五感,因此我也在這樣不同的光譜上學到很多東西。
我還想分享一個夢想,這次在衛武營這樣的大規模劇場舉辦首演是一個很好的開始,但如果《阿婆蘭》只演出這一次就太可惜了,我真正希望的是它可以走進台灣鄉間,像台灣的野台戲那樣在民間廟口演出,舞台小沒關係,我們只要有五個人就可以演出這齣戲了。在不斷的演出之後,我覺得《阿婆蘭》才會真正成為一件台灣的作品。如果30年後還能在台灣看到《阿婆蘭》,那就是美夢成真了。我希望它可以成為台灣歌仔戲中的經典作品,所有歌仔戲劇團都可以自由地去演繹,而並不需要去記得這是柳美和的作品。
原文出自《典藏.今藝術&投資》第351期。
影像研究出身,關注藝術創作、展演機制範疇內的各方面生態,以及藝術與哲學、科學、社會學、神秘學等跨域連結議題。嗜以藝術為入口,踏上不斷開闢新視野的認知旅程。曾任Blouin Artinfo中文站資深編輯、《典藏•今藝術》資深採訪編輯、《典藏•今藝術&投資》總編輯,現任典藏雜誌社(《典藏•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