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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心蓉專欄】靈光的起點,談手稿的價格與收藏

【黃心蓉專欄】靈光的起點,談手稿的價格與收藏

信札、筆記、原作等在過往多是由圖書館或文獻庫收藏,各博物館陸續也有將之納入館藏、展覽的規劃,《日曜日式散步者》的延伸展覽「共時的星叢:『風車詩社』與跨界域藝術時代」中則有許多由國立台灣文學館及其它館舍、史料基金會借出的文件。當然,紙張的陳列有其特定難度,包括不能接受強光照射、相對溼度必需保持穩定以及克服平面大量文字在展示上容易造成的單調疲倦感等,但比起這些技術上的細節,圖書館、文獻庫、博物館還即將面臨更大更迫切的挑戰。
黃亞歷執導的《日曜日式散步者》紀錄片,以1930年代台灣南部的「風車詩社」為題,講述了20世紀日殖時期台灣經日本轉借、回應西方現代主義的過程。片中藉由詩人日記、信件、作品的朗讀,展現了自身和同儕間持續的互語;也透過文學、繪畫、音樂的交錯,產生了影像和語音間豐富的互文,李幼鸚鵡鵪鶉等影評人譽為「千年一嘆」之作。其中廣泛運用的剪貼、書札、隨筆等材料,尤其赤裸地揭示了創作者醞釀中或私密性的情緒,提供讀者對照和解讀詩作的線索。
《日曜日式散步者》紀錄片中廣泛運用剪貼、書札、日記等材料,揭示創作者醞釀中或私密性的情緒。(黃亞歷提供)
凡此草稿、摹作、書信等一切帶有嘗試性、非正式、半公開的文獻資料,本不以公諸於世為目的,較少獲得刻意保存,能在時代動盪中倖存的也不多。如作家蕭紅在〈回憶魯迅先生〉一文中曾提及魯迅《死魂靈》的原譯被上海拉都路的商家拿來包油條。但一方面是因為與當事人曾經直接接觸的物理性事實,催化了彷彿餘溫猶存的情懷,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未經太多修飾的行筆,往往最能反映靈光乍現的起點或思緖行進的途徑,此類文件在近年來已成為研究者和收藏家爭相蒐羅的對象。如以達文西特有的鏡式反寫字體寫就、密密麻麻加註草圖及表格的《萊斯特手稿》(Leicester Codex)(又稱《哈默手稿》),就以新台幣近10億元的價格,創下最昂貴的書稿紀錄。「風車詩社」視為指標性的幾位法國前衞藝術成員文獻,在市場的熱度也一直居高不下。
史上最昂貴書稿《萊斯特手稿》由微軟總裁比爾.蓋茲(Bill Gates)以近10億的天價購入。(©維基百科)
如24歲時因為負債累累、前途未明,曾試圖結束生命,但終以詩集《惡之華》(Les Fleurs du Mal)崛起文壇的夏爾.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其文稿的價格可謂一字千金。《惡之華》首刷1,300本,由於書中收錄六首意識大膽、此後不得刊行的禁詩,甫一問世,即有200本遭銷毀;加上彼時生產速度較慢,容許作者在印刷進行時仍繼續校勘修訂,所以不會本本內容一致。珍稀及錯體的組合,使得1857年版的《惡之華》在古籍書中炙手可熱,通常叫價都在數萬至十數萬歐元之間。當年波特萊爾的自殺短函,也在去年以23.4萬歐元的天價拍出,引起媒體大幅報導。看來芥川龍之介所云「 人生不如波特萊爾的一行詩」,在藝術和財務價值方面都可謂一語中的。
波特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1867),其文稿在當代市場一向炙手可熱。(©Rijksmuseum)
至於由安德烈.布勒東(André Breton)在1924年執筆,影響馬歇爾.杜象(Marcel Duchamp)、馬克斯.恩斯特(Max Ernst)、路易斯.布紐爾(Luis Bunuel)、曼.雷(Man Ray)及薩爾瓦多.達利(Salvador Dali)等大家瞭解甚深的〈超現實主義宣言〉手稿,所獲矚目程度更是不在話下。2008年,原由布勒東第一任妻子所持有的手稿,以及詩作《可溶解的魚》(Poisson Soluble)、七本依解放潛意識理念寫就的習作本,首度出現在拍賣會。有鑑於超現實主義橫空出世的重要性,蘇富比還特地安排一場倫敦預展,推升國際買氣。所幸最後由巴黎信件與手稿博物館(Museum of Letters and Manuscripts)的創辦人熱拉爾.萊里捷(Gérard Lhéritier),一舉以320萬歐元買下九件相關文本。布勒東本意就是將〈超現實主義宣言〉作為《可溶解的魚》詩集序論,經過數十年的輾轉,終於在博物館中得以再一次完整呈現於世。
曾被權威旅遊指南《孤獨星球》(Lonely Planet)譽為引人入勝的巴黎信件與手稿博物館,在全盛時期共有包括拿破崙與約瑟芬的結婚證書、梵谷和高更合撰的信件、《小王子》一書作者安東尼聖修伯里(Antoine de Saint-Exupery)的手繪告白情書等逾13萬件藏品,並在布魯塞爾設有分館。隨著文稿價格看俏,博物館的知名度也扶搖直上。不過,正因為量販時代對孤本追求的渴望,萊里捷從中嗅到商機,竟將其發展成一門保證5年獲利40%的高報酬獨門生意。2014年,當局以非法吸金的罪名起訴萊里捷,公司必須變賣收藏抵債,待價而沽的布勒東檔案再度面臨散佚海外的可能,這一次,法國政府決定出手將〈超現實主義宣言〉指定為國寶(national treasure),同批典藏中獲得指定的還有薩德侯爵(Marquis de Sade)所著的《索多瑪120天》原稿。《索多瑪120天》完成於侯爵服刑期間,當1789年法國革命群眾攻佔監獄,倉促離開的侯爵不及帶走由殘簡拼湊而成的12尺長紙捲,侯爵夫人返回尋找亦未果,一般相信原稿已經永不復得。然而20世紀初期,號稱史上最敗壞情色小說的《索多瑪120天》又離奇地重現江湖。此段區折的經歷,以及當代學者對此書的新評價,讓法國也不得不承認其國寶級地位。法國國寶和台灣文化資產保存法中的「國寶」相當,非經核准不得運出國外。其實法國政府為避免影響私人權益,近年已很少指定私有文物為國寶,可見此二稿件的份量。
巴黎信件與手稿博物館在全盛時期共有逾13萬件藏品。(©Hadonos)
信札、筆記、原作等在過往多是由圖書館或文獻庫收藏,其中又以大英圖書館(British Library)所藏最精最多。但因文獻鋪陳及深化歷史脈絡、成品詮䆁的不可取代性,各博物館陸續也有將之納入館藏、展覽的規劃,如洛杉磯蓋提美術館(The Getty Center)取得策展人史澤曼(Harald Szeemann)1,000多箱的硏究心得和個人文書,瑞典諾貝爾奬博物館在幾周前剛獲贈愛因斯坦的論文初稿等,《日曜日式散步者》的延伸展覽「共時的星叢:『風車詩社』與跨界域藝術時代」中則有許多由國立台灣文學館及其它館舍、史料基金會借出的文件。當然,紙張的陳列有其特定難度,包括不能接受強光照射、相對溼度必需保持穩定以及克服平面大量文字在展示上容易造成的單調疲倦感等,但比起這些技術上的細節,圖書館、文獻庫、博物館還即將面臨更大更迫切的挑戰。當Pinterest、手機應用程式、電郵及即時通訊軟體、WORD文書處理軟體紛紛取代傳統剪貼、日誌、書信溝通及文字生產方式,電子化精緻統一的面貌也正逐漸消弭個人獨特的字體(penmanship)和修正的軌跡,究竟收藏機構以後該如何收藏、收藏什麼才能彰顯激盪或產出歷程中的思緒或即興?博物館與美術館一向是真品的貯藏所,但我們所認知的「真品」和「複製」界線是否也會在數位檔案的衝擊下完全瓦解?
 
黃心蓉(Patricia H. Huang)( 48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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