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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聽途說】行得、食得、摸得、買得——再說大館

【道聽途說】行得、食得、摸得、買得——再說大館

香港,作為一國際化的都市,沒有中文名字的事物並不會遭到非議,例如「M+」,但只要在招牌上出現幾個簡體中文字,卻會被罵「媚共賣港」。亦同樣只有香港,才會敢於探索警察署、監獄和商場的共通點。
上班日的下午,我從荷里活道轉入花崗岩砌成的紫荊樓(註1)進入「大館」(大館當代美術館 (Tai Kwun Contemporary))。由瑞士建築師赫爾佐格和德梅隆(Herzog & de Meuron)所設計的黑盒劇場旁邊,有一座殖民地的紅磚建築。推門而進,沒有展覽陳列,卻有空空如也的吧台。打通了的囚室變成了迷宮般的迴廊,比監獄還要幽暗的燈光,其中只有兩、三個酒客,鏡子的反映乍明乍現。菲籍接待以禮貌的方式告訴我:「No photo.」。建於1914年的E倉,因比大館建築的其他部分更年輕,故只需保留外貌,內部可以重新改裝。這所名為「Behind Bars」的主題酒吧,不單會調製「Legally lemonade」 與「Not Guilty」等特色飲料,還設有「鐵窗之內」的打卡景點。
Behind Bars由主打香港本土特色的佳民餐飲集團開設,在賽馬會藝坊(JC Contemporary)另設有高級餐廳奧卑利。其他的空間活化項目,如創意坊(Police Married Quarter – PMQ)及灣仔和昌大押等,亦有各種主題餐廳。但最為香港藝術界所熟悉的,則是其創辦人黃佩茵丈夫羅揚傑與家翁羅仲榮,均為香港著名收藏家。(梁寶山提供)
香港,作為一國際化的都市,沒有中文名字的事物並不會遭到非議,例如「M+」,但只要在招牌上出現幾個簡體中文字,卻會被罵「媚共賣港」。亦同樣只有香港,才會敢於探索警察署、監獄和商場的共通點。
警察總部大樓。(大館當代美術館提供)
監獄成為打卡景點
自去年5月開幕至今,我還是對大館無以名狀。始建於1841年,這個佔地13,600平方公尺的法定古蹟群,被重新定位為「古蹟及藝術館」,每日早上10點至晚上11點,免費迎四方客。30間經過精挑細選的商家,只佔不到三成樓面,不單承擔該計畫的收入來源,還使整體的參與式觀遊體驗更加親民。走進大館中的任何一幢大樓,展廳與商店往往只是牆之隔,弄不清誰是誰的伸延。即使只是瀏覽網站,使用者為本的內容篩選,館方與租戶活動亦共冶於一爐。「行得、食得、摸得、買得」,將整個大館之旅變得絕無冷場,連令人摸不著頭腦的當代藝術也成為打卡熱點。收取門票的香港藝術館,全年入場人次僅11萬大館開業才五個月,卻已突破100萬。因此,我還是拿不定主意,應該把大館視作商場、主題公園,抑或是藝術空間。
大館當代美術館廣場一景。(梁寶山提供)
「拆棚」展覽中羅曼.昂達克(Roman Ondak)的作品《量度宇宙》(Measuring the Universe),導覽員會主動詢問觀眾要不要在牆上寫上你的身高高度,牆身隨即變成個人/集體的肖像,和「到此一遊」的痕跡。(大館當代美術館提供)
這不是咖啡店的試食攤,而是梁志和與黃志恆在開幕展覽《拆棚》中《消蝕空間奇觀》,按照城市地景的負空間造成曲奇,現場分發予觀眾享用。(梁志和提供)
有一種發展,叫做「保育」
閒置空間再發展,在台北雅稱為「老房子文化運動」,在香港則直稱「活化」。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文化經濟?可以從「微熱山丘」落戶香港的遭遇來解釋。2014年,鳳梨酥小店看中了與大館僅一牆之隔、兼帶點眷村風味的贊善里。處於小巷之中,「微熱山丘」原擬靜待大館開幕,便生意興隆。誰料隨之而來的是租金水漲船高。以陶杯免費奉茶,終被收費套餐兼外帶膠杯取代,可惜最後還是不敵高額租金而退出中環。由政府「出鼓油」(廢舊古蹟)、民間「出雞」(維修營運),再由周邊業主分紅(加租賣地)——學名叫做「文化仕紳化」,而香港特首喊出的口號則叫「發展與保育,沒有矛盾」。而自由經濟背後的政治操作,則更可勘玩味。38億港元的活化成本,在眾「民間團體」當中,只有香港賽馬會才敢孤注一擲。作為殖民統治者的俱樂部,馬會雖然失去了「皇家」頭銜,卻仍有保證「馬照跑、舞照跳」——資本主義生活方式不變的政治責任。除社福慈善外,馬會在維持歌舞昇平的工作,更巳提升到文化藝術層次。十年前小試牛刀,投放接近一億港元活化石硤尾工廠大廈(即賽馬會藝術創意中心,簡稱JCCAC);大小藝術團體亦仰賴馬會為米飯班主。原擬2017年開放的大館,更一度被計劃為政府送給市民慶祝回歸20周年的禮物——送給市民一座警署和監獄,大概亦只有不中不西、百無禁忌的香港特首才會想得到。
民眾們參訪大館當代美術館。(梁寶山提供)
舞蹈節目《風平草動》全部均在標誌性的監獄操場進行。圖為其中一個表演,陳冠而的 《樂園(終章)》。(Orleanlaiproject提供)
灰盒子
雖然財雄勢大,但大館在這九個月以來還是風波不斷。先是拒絕流亡異見作家馬建演講,終因避免小事化大轉開綠燈;繼而香港民主黨區議員因抗議大館餐廳酒吧滋擾附近民居,而到舞蹈表演《風平草動》「踩場」;最近《疫症都市》開幕,又被質疑策展的「原創性」。這些茶杯裡的風波,我認為尤以「踩場」事件,最能說明大館的文化經濟辯證法。頒佈一幢建築成為古蹟,本來如同發出死亡證,意味著其功能的終結,意義被正史固定下來。原封不動的古蹟,遊人一般只會到訪一次。而沒有收藏的大館,招來陣容鼎盛的策展團隊,不斷推出別開新面的展覽和演出,為的則是製造常客,希望能透過龐大的人次,把古蹟活化成公共空間。對於藝術家,亦樂於與真古蹟互動,紛紛從白盒子和黑盒子跑到戶外廣場,或以特定場域方式創作。這些介乎於場內與場外的不確定地帶,舞台往往沒有邊界,演出者、觀眾與沒有買票的看客,界線亦相當模糊。《人造地獄:參與式藝術與觀看者政治學》作者克萊兒.畢莎普(Claire Bishop)便把這個現象稱為「灰色地帶」。它的革命性不在於締造出什麼新的藝術風格,而在於以在地和實時的方式滿足觀者的打卡欲,製造更多的參與感。這種觀看的快感,源於見證和製造影像,同時以不停更新的方式來把它消滅。(註2)為居民著想的議員,最後因選擇了向藝文團體而不是酒吧下手而遭致非議。但當公益與私利沿用的都是同一種美學時,擾民的程度,難道會因活動的性質而有所差異?更何況,夜夜笙歌的老外,不正就是非營利文化藝術活動的財政來源?
如果要說大館模式是香港的成功案例,我會說,人人有份的文化活動所帶來的參與感,正是失掉普選、剷平社區後,政府發給市民的安慰劑。

註1 紫荊樓英文原名為Bauhinia Tower。Bauhinia洋紫荊原是香港市花,回歸後因為政治正確,花名起首的洋字被刪走。
註2 Claire Bishop, "Black Box, White Cube, Gray Zone: Dance Exhibitions and Audience Attention", The Drama Review  62:2, Summer 2018, pp. 22-44. 
賽馬會藝方。(大館當代美術館提供)
梁寶山( 17篇 )

關注藝術生態、城市空間及文化政治等議題。曾為「Para / Site 藝術空間」、「獨立媒體(香港)」、「伙炭」及「文化監察」成員;現為藝評組織Art Appraisal Club成員。近年致力研究藝術勞動,獲香港中文大學博士學位。新著《我愛Art Basel──論盡藝術與資本》大獲好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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