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0有幸參加在桃美館舉辦的「為兒童策展─美術館兒童藝術教育國際論壇」,聆聽加拿大Carleton University的Monica Eileen Patterson教授介紹兒童博物館學新概念:從兒童藝術和兒童策展學習。這場演講不僅僅是概念性的闡述,Monica也分享了許多她在各地實際參與博物館改造的實例和經驗。最重要的是,從她的身上,我看到了真心以孩子立場去思考的好大人應該有的樣貌。
為什麼兒童對博物館很重要?「以兒童為中心」的博物館學,就是最先進的博物館學
身為文化研究者與獨立策展人,Monica一直以來都很關心博物館、文化與人之間的關係。當她成為母親之後,更進一步關注兒童在博物館場域中的需求和樣態。
Monica以三個問題為開頭,來引領我們去看見兒童博物館學的脈絡:
- 為什麼博物館很重要?
- 為什麼兒童很重要?
- 為什麼兒童對博物館很重要?
首先,Monica引述了南非詩人Gabeba Baderoon的話,來說明博物館這個公共空間對於社會的意義:
「我們選擇在公共空間展示什麼、誰策劃我們的觀點、誰在藝術中為我們所見,就代表了一場關於『我們』是誰的全國性對話。」(What we choose to display in our public spaces, who curates our perspectives, who becomes visible to us in art – represents a national conversation who “we” are.)
博物館不只是展示文物或藝術作品,選擇展出(或不展出)哪些主題、哪些作品,都是一種公共論述、一種立場表態,可以促進社會的對話,也能凝聚社會共識(或引起社會衝突)。最近的一個例子,就是梅樹月海報上李石樵的《橫臥裸婦》所引起的爭議。雖然爭議導致裸婦以黑布遮擋,但也吸引了更多人關注這個展覽,並且也有更多關於藝術和情色、裸體在藝術領域的重要意義。
而兒童為什麼很重要呢?
一般人對於兒童的概念,就是需要被照顧、被教育的對象。然而,兒童對於城市中的公共空間是很有影響力的。孩子掌握了比我們想像中還要多的知識,由於他們沒有既定的思考模式,也有豐富的想像力、創造力和創新能力,因此往往能夠為我們帶來新的創意和驚喜。
那麼,為什麼兒童對博物館很重要?
根據統計,兒童是家庭造訪博物館最主要的動機,而校外教學也是博物館主要的訪客來源。世界上有三分之一的人口都是兒童,因此兒童的影響力不容小覷。更重要的是,能夠引起孩子興趣的展覽,對所有博物館的訪客往往都很有趣。因此,可以說「以兒童為中心」(child-centred)的博物館學,就是最先進的博物館學。
對於兒童態度的轉變
在兒童博物館學中,對於兒童態度經歷過三階段的轉變,也就是所謂的典範轉移(paradigm shift,群體對於共同認同的信念、價值與方法進行轉變的過程)。
首先,是一九九○年代興起的新的社會童年研究翻轉了童年的定義。研究學者看見,童年不是固定不變的模式,而是隨著社會發展而變動。其次,兒童的能動性(agency)也被看見,不再是附屬於成人,而是獨立個體,有其權利,因此必須尊重他們的獨特性。最重要的,我們應該將兒童視為知識持有者與生產者,傾聽他們的聲音,理解他們的觀點和需求。
其次,是從把兒童視為研究對象,轉變成研究夥伴(co-researchers)。
研究不再是「對」(on)兒童進行研究,而是「跟」(with)兒童一起研究。這跟我們一直在提倡的兒童表意權以及兒童參與不謀而合。兒童不單單只是被照顧、被服務的對象,我們還應該進一步賦能(empower)給他們,將孩子視為遊戲專家與童年專家,認真聆聽他們的意見,理解他們的需求;把他們天馬行空的描述,轉譯成可用的資訊。
打破博物館的潛在權力結構
加入批判性後,兒童博物館學又進一步挑戰博物館及其所代表的潛在權力結構、偏見和不平等。博物館不再是像神廟一樣高高在上,策展人就像祭司,告訴訪客該看什麼、該體驗什麼;而是更像一個民意論壇,有更多的社區參與、更加有包容性,能夠聆聽不同的聲音,更貼近一般民眾需求。這種翻轉,並非否定專業,而是提倡一種共作模式──也就是使用者跟專業者一起合作,以使用者的經驗和多元視角補足專業視角的盲點,以專業整合使用者意見來完善規劃設計。
這種打破權力結構的批判性博物館學,具有以下的核心價值:
- 民主(democratic)
- 無障礙(accessible)
- 多聲道(multi-vocal)
- 多感官(multi sensory)
- 共融(inclusive)
- 共享權威(sharing authority)
- 對話式(dialogic)
- 參與式(participatory)
- 多元(diverse)
- 去殖民化(decolonizing)
- 與社區合作(community engagement)。
大部分的概念都很明確,像是尊重多元性、包容不同族群、跟社區合作,以及對話和參與等等,在此不加贅述。值得一提的,是「去殖民化」這點,Monica特別提到她所合作的幾個地方,例如南非的博物館,因為曾經是殖民地,因此在博物館的規劃與策展上,都會有意識地去殖民化,並且在意如何去述說過去歷史上的暴力和壓迫。由於台灣也曾經是殖民地,因此這一點很值得參考。
不只是要為兒童策展,還要進一步由兒童策展
Monica提到,在新的批判性兒童博物館學中,不只是要為了兒童或者做兒童相關(for or about children)的設計,還要由兒童或者跟兒童一起設計(by and with children)。她提出了六個實踐的面向:
第一,兒童博物館應該蒐集兒童自身文化的產物。
這裡指的不只是實體的作品,還有他們所玩的遊戲、他們所創造的詞彙等等關於兒童特有文化的產物。Monica舉了挪威奧斯陸的國際兒童藝術博物館(International museum of Children’s Art, Oslo, Norway)為例,這個博物館蒐集了各國兒童的作品,並且用專業的布展方式來呈現,如果不特別說是兒童的作品,看起來其實很像一般當代藝術的展覽品。
第二,讓孩子用自己的語言來講解藝術作品。
Monica在2011年跟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 in New York)合作進行「去成人化的」(“unadulterated”)語音導覽,成人不會直接告訴孩子這些作品的意義,讓他們用自己的想法和感受來說明,用自己的語言來詮釋作品。這讓我想到,在主流敘事之外,每個族群的敘事都很重要,因為這代表了他們獨特的觀點;就如同女性敘事的書寫記錄下不同的史觀一樣,兒童用自己的語言來述說他們的觀點,不僅僅在於能夠獲得同一世代的人更多的共鳴,也等於在博物館中撐出專屬於兒童的空間。
第三,讓孩子來規劃活動。
Monica以匹茲堡兒童博物館(Children’s Museum of Pittsburgh)名為「年少有為!」(“YouthALIVE!”)的課後計劃為例,讓青少年參與規劃和帶領小孩子的互動展覽和工作坊,一方面更能貼近孩子的需求,一方面也能為青少年賦能。
第四,讓孩子參與設計。
加拿大歷史博物館(The Canadian Museum of History)進行的一項「重新想像兒童博物館」(Reimagining the Children’s Museum)專案計畫,邀請孩子們在週六前來進行創作,包括了畫圖、製作立體物件,並邀請了一位藝術家在現場根據孩子們的描述畫出他們所說的概念。這個活動帶來了無數有驚人價值的想法。
英國倫敦的V&A兒童博物館(Young V&A Museum of Childhood)則邀請了超過22,000名小學生參與重新設計和共同策展,有豐碩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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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讓孩子參與博物館的管理和經營。
加拿大的倫敦博物館青少年理事會(Museum London Youth Council)召集了14-19歲對藝術有興趣的青少年成立理事會,對博物館的活動、展覽、課程等提出建議,並協助各種活動規劃,成為社區與博物館、兒童與成人間的溝通橋樑。
第六,讓兒童自己策展。
華沙的國家博物館在2016年舉辦過「什麼都能展」(The “Anything Goes” Museum)計畫,邀請了69名兒童參與。這些孩子被分成了六組,學習了文物的意義、保存和策展的方法,最終讓他們進行策展。孩子們所策劃的展覽選擇了兒童有興趣的主題,展現了各式各樣的創意,也以兒童特有的視角和邏輯想出了各種解決問題的方法;例如以「鬼屋」為主題的孩子為了不要嚇到還沒準備好的觀眾,會覆蓋恐怖的主題並給予觀眾提示。
第三到六的面向,基本上就是Hart的兒童參與階梯(1992)的第六階(成人發起,與兒少分享決定)、第七階(兒少領導與發起行動)和第八階(兒少與成人共同決策)。這是很令人興奮的提議,雖然目前臺灣的兒少參與大多仍然停留在第一到三階(消費、裝飾、樣板),不過已經有少數的遊戲場參與式工作坊落實了第四到六階(告知、顧問、傳達),希望Monica的分享,能夠在博物館界激盪出一些火花。
兒童參與目前所面臨的挑戰
雖然Monica舉了不少兒童博物館中兒童參與的成功案例,但她也承認,仍然有很多需要努力的地方。其實不只是博物館,在社會上,兒童廣泛被邊緣化,沒有獲得應有的重視。成人多半會認為兒童是無知的、無能力的,因此往往會忽視兒童的意見,代替兒童作決定。
這點我非常有感,除了臺灣文化上「囡仔人有耳無喙」的刻板印象之外,在倡議兒童青少遊戲空間革新的過程中,也遇到過「有一種危險,是大人覺得你危險」導致好玩遊具被封被拆除的悲慘命運──即使通過了安檢,即使孩子們一再示範與強調他們有能力應對。
在場館中的問卷回饋(即使是親子館),也往往是詢問家長而非孩子的意見。想要改變這樣的現況,就要轉變成人的基本心態,去理解孩子是最豐富的資源、最有創意的發想人。會後跟Monica交談時,她坦承,小看兒童是全世界普遍都存在的問題。她建議應該要讓兒童盡可能參與各項事務,即使是看似跟兒童無關的事物,例如設計銀行建築、車站等,也可以諮詢兒童。她很有信心,孩子的回饋一定能夠給予設計師和決策者很大的幫助。
另一個挑戰,則是如何做到平等的可及性與代表性?
在談到蒐集兒童文物時,Monica就有提到過,大多數會留下紀錄的都是精英階級的生活痕跡。此外,在考慮無障礙時,我們多半會考慮身體上的障礙,例如輪椅使用者或盲人,而忽略了情緒和心理功能上有特殊需求的孩子。
所以我們應該想想,要如何接觸到更多元族群的意見?
這一點跟我們在推動兒童表意權所面臨的問題是一樣的。不論是舉辦兒童參與工作坊、兒童議會,甚至兒童街道遊戲等活動,即使不收費,會接收到訊息、有餘裕帶孩子來參加活動的家長,多半都是中產階級以上的家庭。但這些家庭相對就已經有比較多的資源。要怎麼照顧到不同族群(特別是弱勢族群)的需求,是我們未來辦理兒童相關活動時應該思考的課題。
在如何面對挑戰上,Monica認為,要扭轉非兒童友善的狀況是很有挑戰性的。
其中一種解法,就是不特意去爭取兒童友善,而是專注於釐清什麼是對方認為最重要的價值:是教育目的,還是創造對話?不論目的是什麼,當我們深入去思考怎麼做時,就會發現,兒童往往能夠提供最大的幫助。我們只是需要循序漸進,然後指出這一點。在執行上,我們要時時謹記,讓自己心目中的大人靠邊站。
最最重要的,是要找到夥伴(Find your people)!
Monica暖心地說,她也很願意成為大家的夥伴。她說,不論遇到什麼挑戰、什麼矛盾、什麼困難,記得要說出來,讓更多人關注和參與。要記得,你不必一個人去面對和解決所有的問題。
最後,Monica引用了美國作家Bell Hooks的一段話:
「大多數的孩子都是令人驚嘆的批判性思考家──直到我們讓他們噤聲。」
(Most children are amazing critical thinkers before we silence them.)
鼓勵孩子表達意見,不只是為了孩子,也是為了讓我們從孩子身上學習到重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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