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地的田埂、關東壤土層的紅土、積雨雲、雜草叢生的庭院、日西合璧的破爛房屋、沐浴在月光下的大樟樹…《龍貓》整部電影的風景,真是不可思議的美麗、平和,對我們來說是非常令人懷念的景色(將這些風景昇華成背景藝術,讓人感覺得到韻味和觸感的人,是人稱吉卜力繪圖名匠的男鹿和雄)。
《龍貓》過去普遍被認為是以日本昭和三○年代,東京近郊的偏鄉地帶為模型。實際上有很多人都說它很像自己年幼時代和鄉下風景的寫照,有著各自深刻的懷舊心情。
但宮崎是這樣說的:「那個故事的場景,其實取材自許多地方。像是聖蹟櫻之丘的日本動畫(公司)附近啦,我自己小時候成長的神田川流域啦,現在居住的所澤的風景啦,是全部的綜合體。負責美術的男鹿和雄是秋田縣人,多多少少也變得有點秋田的樣子了吧(笑)。所以並沒有決定一個什麼特定的場所。」(《出》,第四八五頁)
男鹿和雄的背景藝術。©1997 Studio Ghibli・ND
「昭和三○年代」的故事設定其實也是個謠言,例如《龍貓》的時空背景還沒有電視。聽說場勘也只花了僅僅一天的時間。
結果《龍貓》的鄉下風景,將日本人各種體驗、記憶、幻想、虛構的內容東拼西湊地整合了起來,與其說是像所有片段完美拼湊在一起的鑲嵌細工(Mosaic)逸品,不如說像是拼布藝術的東西。那個地方好像在哪裡看過,但其實哪裡也不是,那是日本偏鄉的地方風情畫。
想來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實際上我完全沒有在鄉下生活的經驗,但卻感覺到自己好像真的直接看過那些風景,曾經在田野和森林中嬉戲,泥土的道路上有三輪小貨車在奔馳,吃著老婆婆種的新鮮蔬菜和水果,沐浴在陽光下,玩水,在黑暗中和奇妙的幽靈鬼怪交流、混在一起。我想就連完全沒有昭和記憶,在平成年代出生的年輕人們,一定也能被這種不可思議的懷舊氣氛吸引吧!
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男鹿和雄的《龍貓》背景藝術。©1997 Studio Ghibli・ND
《龍貓》的潛在性自然
然而,《龍貓》的日本風景(《天空之城》裡的拉普達城也一樣)不僅僅只是烏托邦(幻想、不存在的地方)的形象這麼簡單而已。
這種微妙的形象,該怎麼說才好呢?
那的確是根本不存在於任何地方的場所,是個架空的虛構場所,但儘管如此,它其實在某種意義上是確實「存在」這個世界上的。
據說作家糸井重里起初在寫《龍貓》的標題時,寫了「這種奇怪的生物,也許,在日本已經沒有了」,但宮崎駿希望他改成「這種奇怪的生物,也許,在日本還有」。
所謂的動畫,無疑是虛構(假)的,一定是和現實世界不同的另一個「世界」。一定要讓人相信「也有那樣的世界」才行。
那也許和哲學家吉爾.德勒茲所說的「潛在性」層次有關。
例如:可能世界(平行世界)這個詞,給我們有關「可能性」的印象,不過只是思考實驗的產物。那只是回過頭來補強「這個現實」的客觀性(不變性)而已。譬如「如果當時我不是和現在的妻子A,而是跟另一位B結婚的話,現在也許會過著更幸福的生活吧。」這種對於另一個原本可能發生的人生在做幻想的時候,反倒強化了那個人心中「現實一定改變不了」的絕望。(《多啦A夢》的電影系列或藤子.F.不二雄的科幻短篇中,就透過和平行世界的接觸,補強了「這個現實」不會改變的特性。不管是這個現實或是其他現實都不會變)。
但是,潛在性的層次和這些都不同。眼前的「這個現實」不管在眼前感覺是多麼樸實相同的東西,在潛在的次元中就孕育著無數個「別的現實」。德勒茲將這種論調,用受精卵和生殖細胞這種現代生物學來比喻。受精卵和胚細胞會形成胚胎,具有能分化出所有細胞,產出所有細胞的全能力(Totipotency)。實際上現代科學正致力於研究ES細胞(胚胎幹細胞)和iPS細胞(誘導性多功能幹細胞)等這類分化細胞,用人工的方式將他們回歸到未分化的狀態,讓細胞恢復其多潛能性(Multipotency)。「這個現實」就算沒有幻想中存在於別處的可能世界(平行世界),但眼前的「這個現實」本身,往往具有能開展出諸多分歧路線的潛在性(機率變動的)(漫畫版《風之谷》正是具有「卵」的潛在性的故事)。
話說回來,《龍貓》描寫的日本的自然,並不僅是虛構的幻想世界,也不是作為思考實驗的平行世界(可能世界)。那是關乎潛在性層次的東西。與這個世界不同的「另一個」世界,是眼前存在的現實當中孕育出來的分歧的潛在性(潛能),而「就在」我們的「身旁」。
就在你我身旁,作為潛在性日本的風景與自然─《龍貓》的企劃書中記載著製作此片的目的。
說是要再次發掘日本的「自然」,不如說是要重新讓我們再次相信日本的「自然」。
一直以來,每當被問到「日本能向世界誇耀的東西是什麼?」這個問題時,不論大人或小孩都會回答「自然和四季之美」,但現在好像都沒有人這樣講了。住在日本,身為不折不扣的日本人,我們卻一直做著迴避日本的動畫。
難道這個國家已經淪落到如此破敗,沒有夢想的地步了嗎?我們明知道在國際化的時代中,最具有國家特色的東西才能成為最國際化,但為什麼不製作以日本為背景,令人開心又覺得很棒的電影呢?
要回答這個簡單問題,就一定要有新的手法和新鮮的發現。而且一定要是無關懷舊或鄉愁,要是快活又充滿朝氣的娛樂作品才行。
早已遺忘的東西
未曾注意的東西
以為早就失去的東西
但是我相信那些東西都還在,所以提出《龍貓》這個案子。(《出》,第三九八頁)
難道這個國家已經淪落到如此破敗,沒有夢想的地步了嗎?我們明知道在國際化的時代中,最具有國家特色的東西才能成為最國際化,但為什麼不製作以日本為背景,令人開心又覺得很棒的電影呢?
要回答這個簡單問題,就一定要有新的手法和新鮮的發現。而且一定要是無關懷舊或鄉愁,要是快活又充滿朝氣的娛樂作品才行。
早已遺忘的東西
未曾注意的東西
以為早就失去的東西
但是我相信那些東西都還在,所以提出《龍貓》這個案子。(《出》,第三九八頁)
©1997 Studio Ghibli・ND
他相信那些東西都還在。
那些令人懷念的風景,是日本人「早已遺忘的東西」,也是「未曾注意的東西」、「以為早就失去的東西」。但這卻「不是懷舊或鄉愁」,宮崎針對這一點強調了許多次。那些早就失去且遺忘的東西,只要有「新的切入點」和「新鮮的發現」,「那些東西」就能隨時以新的面貌重現在眼前。
「別的世界」也潛在地「存在」之中,只要我們「相信那些東西現在也依然存在」。
《宮崎駿論》NHK BOOKS 50週年選, 每個人心裡都有一部傾心的「宮崎駿」, 存放著純真或幻想或眼淚或傷痕。(典藏藝術家庭出版)
在腐海與戰爭侵襲下尋找解答的娜烏西卡,皋月、小梅姊妹與龍貓的相遇、身處油屋的千尋與自然眾神、乘風踏浪的波妞……宮崎駿動畫電影中常一再描繪失衡下的悲劇,以及跨越過末日的「孩子們」。宮崎駿對世界懷抱著危機感?萬物有靈論裡的世界觀又是什麼?相較於迪士尼所創造出來的美好世界,宮崎駿卻在動畫電影中呈現世界破敗後的情況,他為何要在動畫中陳述這些?
本書從宮崎駿個人生涯與家庭說起,來到他開始製作動畫電影,尤其是《風之谷》(1984年)到《風起》(2013年)近三十年間的作品,在書中分成六章,交叉陳述作品之間的共同點與差異,探討各動畫之間的「象徵」,在人物、情感、場景、劇情轉折等面向,詳盡剖析深植於故事中的想法,細細刻劃宮崎駿和動畫角色們的所有歷程,以及宮崎駿的動畫在環境、生命、教育、自然等議題上所帶來的啟示與影響。作者身為評論家,在書中對於宮崎駿作品做了主觀的評論、客觀的分析,在充滿期許、失望、讚許和批判的極端心理起伏中,經歷了深刻的美好與痛苦,最後完成了這本《宮崎駿論》。
本書從宮崎駿個人生涯與家庭說起,來到他開始製作動畫電影,尤其是《風之谷》(1984年)到《風起》(2013年)近三十年間的作品,在書中分成六章,交叉陳述作品之間的共同點與差異,探討各動畫之間的「象徵」,在人物、情感、場景、劇情轉折等面向,詳盡剖析深植於故事中的想法,細細刻劃宮崎駿和動畫角色們的所有歷程,以及宮崎駿的動畫在環境、生命、教育、自然等議題上所帶來的啟示與影響。作者身為評論家,在書中對於宮崎駿作品做了主觀的評論、客觀的分析,在充滿期許、失望、讚許和批判的極端心理起伏中,經歷了深刻的美好與痛苦,最後完成了這本《宮崎駿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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