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首爾藝術中心的白希那個人繪本展,其中《長壽湯仙女》的展區,做成澡堂的模樣,仙女婆婆在浴池裡泡澡(還冒著煙咧)。
澡堂的坐浴區,不是會有一面面鏡子嗎?參觀者可以坐在小板凳上,照這一面面「鏡子」,但那才不是什麼「鏡子」咧!是一幕幕繪本場景。就像是一盒又一盒的娃娃屋,它們都是「藏景」,一幕幕立體的、藏在鏡中的場景。
我為之著迷,深感驚喜。作為為故事而活的眾多人類之一,這樣對「鏡像」着迷的情況根本是本能。
「鏡子映照出來的事物不是自身容貌與身影」這件事,讓我們通往無窮盡的追尋。它有時候給你真心話、給你建言,就像白雪公主故事裡那面魔鏡。這些「我不在此」的鏡子,它們是書籍、圖畫,是舞台、是如今人手一部的手機,甚至是故事尚未開始的牆面。我時常在想人類使用手機的態度,是否雷同於我們對文學與藝術的需求:在黑暗的洞穴裡索取故事,在萬千眾人找到與他人的聯繫。
最後,儘管我們在這一面「鏡子」見到的不是自己的臉,但卻能看到內在的姿態,就好像是一種招魂的聲音在體內迴響,招喚出來的卻是自己的魂靈。它是本能最初的呼喚,黑暗之道的盡頭,有人在光的那端叫你。
這種因著鏡像去投射自我的行為,在嬰幼兒身上最能看到。被母親抱著照鏡子,寶寶對著鏡子裡的「兩個人」喊著一個人的名:「媽媽!媽媽!」我把產道的盡頭當做鏡子的話,鏡子就是對外聯繫的關鍵,在光裡,呼喚自己的人,是母親(而當時寶寶尚未將自己與母親分開成為一個獨立的「我」)。
後來,孩子們在各種「鏡子」裡看到「我」。這幾天,在《魔法糖果》音樂劇最後一場,是東東鼓起勇氣,要和小男孩做朋友的場景,他一再發聲,對方都沒有回應。這時,全場的小觀眾,眼光都不在主角東東身上,他們的眼球,跟著那位小男孩演員移動。和故事人物「同步」了,投射了自己,鏡像裡的生命經歷,就有了重疊。這也是舞台、電影、畫作、小說、詩歌、繪本最動人的地方!
葡萄牙詩人、兒童文學家索菲亞・安德森《奧麗安娜仙女》(A Fada Oriana),有一天,小仙子奧麗安娜救了一條魚,她不小心看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此後便沈浸在自己的美貌之中。奧麗安娜日日忙著裝扮自己,完全忘記她要照顧的一切,忘了照顧動物、忘了澆花、忘了磨坊和樵夫,忘了所有等待她的人、動物和植物,也忘了詩(詩人)。奧麗安娜深陷在魚兒的讚美中,於是仙后奪走她的翅膀與魔法。沒有了翅膀,她若要去見到那些呼喚自己的人,就要自己追尋,若要施展能力去幫助他們,就要仰賴自己最初的能力。
《雅希葉的倒影》一隻獅子,肉身死去,牠的倒影變得孤孤單單,它遇到了雅希葉,成為雅希葉的倒影!雅希葉不一樣了,她自信、不再害怕,像個野獸,每天都過得很棒!他們在教室裡「發作」,但挨罵的只有雅希葉一個人。她受夠了,她要找回自己的倒影⋯⋯
鏡子照鏡子,裡頭出現一條甬道,嫉妒、自信、驕傲、憎恨、邪惡、欲望、期盼⋯⋯在生與死之間,千萬個我擺盪,孤獨卻又似有幻影,我們期待他者出現在黑暗涌道之中,卻又極為害怕那人真的在此。
在被鏡子環繞的時代,如何與鏡像裡的自己和睦相處,如何在被委棄的倒影中找回自己的力量自處甚至投身與服務(如小仙子奧麗安娜),如何在各種倒影、形象、他人可見的模樣,劃清我與我的界線、將之安放,「重獲自由」(如雅希葉)。
倒影的故事如此之多,每一則都引人入勝,「如何觀看倒影」,不是今天才有的生命課題,除卻希臘神話裡因愛上自己倒影的而死的少年納西瑟斯,兒童文學和繪本裡就溫柔多了,它們一一提供了空間,讓我們在被自身倒影環繞的糾葛下,依然能夠有所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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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香君(川井深一、大香)。出生高雄。2015年開始,於澳門望德堂區經營井井三一繪本書屋。現嘗試與孩子在街市、村落、社區、海洋或山林進行教學現場實踐。「從澳門開始的繪本寶物聚」專欄是因為井井三一是澳門的繪本書店,想知道這個城市的文化聯繫是什麼,所以店主川井深一做了在地和海外(葡萄牙、台灣或其他)有書的見學,在此記錄與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