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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童書料理研究室】重新思考如何「說好一個故事」:童書作者的觀點(二)

【專欄│童書料理研究室】重新思考如何「說好一個故事」:童書作者的觀點(二)

前一回我們提到故事中「完整性」和「清晰度」的重要,而維持故事清晰度的難度,特別容易出現在創作者「心中百轉千迴、情感滿溢、感慨萬千、充滿使命感的時候。」這話怎麼說呢?以下試說明之。

前一回我們提到故事中「完整性」和「清晰度」的重要,而維持故事清晰度的難度,特別容易出現在創作者「心中百轉千迴、情感滿溢、感慨萬千、充滿使命感的時候。」

這話怎麼說呢?以下試說明之。

【明明有,又好像沒有?】

除非特意為之,否則創造故事的人(包括文字書與繪本),一般來說很難接受讀者說自己的作品「沒有故事」。(這是何等的侮辱和挫敗,是不?)

我們可以先看看以下有兩個「明明有故事,卻又沒有故事感受的狀況」:

  1. 看/讀起來意象豐富,故事卻僅容一言以蔽之
  2. 看/讀起來故事好像很豐富,卻無法確定故事到底說了什麼

首先,看起來意象豐富,故事卻僅容一言以蔽之,問題可能出在:故事缺乏發展與轉折,以及過強的作者意識。

看/讀起來故事好像很豐富,卻無法確定故事到底說了什麼,問題可能出在:沒有連貫、嚴實的事件邏輯、干擾過多而比重失衡,以及過強的作者意識。

我想特別提出來談的,就是造成上述兩種狀況的交集──「過強的作者意識」。過強的作者意識,可能以下列三種情況來展現:

  • 過強的情感傾訴
  • 過強的議題關注
  • 過強的表現欲

過強的情感傾訴:作者滿溢的情感,凌駕於故事之上。

這種時候,整篇故事變成幾乎可以只用一句話來概括,過於狹窄:比如:我好想念他、我好愛他、我好哀傷、我好後悔、我好憤怒。在強烈的情感傾訴意圖下,敘事卻缺乏的變化,結構趨於單調,很難被認為是一個有劇情發展的「故事」。看似說了很多,卻只是不斷表達「單一而抽象的感受」,缺乏清楚的「劇情(事件角色的互動、起伏、變化)」成了一個「虛無的故事」。

過強的議題關注:讓說理、傳道凌駕於故事之上。

作者可能對某些議題、真理、知識有強烈的關懷和使命感,導致結論先行,並且貫串整部作品:環保很重要、核能很危險、戰爭很可怕、莫忘白色恐怖、我們生而平等……關注這些議題的原本沒有錯,但讀者在文本中只感受到滿滿的議題,卻沒有可以在這些議題之外也能好好享受的故事。

在有意識或無意識間,作者透過敘述不斷直接告訴、暗示、要求、逼迫讀者「接收作者的特定感受,理解作者的重要體悟,對某些議題進行省思、關切」,那麼故事本身就變得單一單薄,有時更近於粗暴的傳教/說教/填鴨,不像故事了。

過強的表現欲:創作者讓資料、靈感、意圖、技巧在故事間缺乏節制的展現,凌駕於故事之上。

在這個情況下,作者把自認為很棒的點子、收集來的資料、設計的角色、關注的議題、有趣的對話、絕妙的情節、輕巧的敘事手法、華麗的修辭,無法保持理性,無法克制的努力塞進故事中,唯恐在讀者面前浪費了表現才華的機會。如此一來,原本有的故事主軸被干擾、掩蓋在許多看似華美、看似「厲害」的花火之中,導致看得過程覺得「好厲害!!」「好有FU!!」,看完卻說不清「故事到底是什麼」。

【故事─屬於角色的世界】

作者的自我意識凌駕於故事之上,這聽起來有點弔詭。故事當然是由作者所創造,怎麼可能不凌駕於故事之上?

在追求高度文學性的作品中,敘事間難免會有來自於作者本身的感觸,這些感觸經常是一種「深刻體悟後的個人結論」。作者在字裡行間對著讀者抒發這些感觸,若表現得宜,就會帶來富於意象、省思、啟發,被稱頌為「富於文學性、藝術性」的故事。然而如果表現不當,就會變成故事中作者的自我意識四處可見,甚至無處不在,凌駕於故事角色、情節之上,讓讀者強烈意識到作者存在,整個故事的主要目的好像只是為了讓作者表達他自己。

創造故事,意謂創造一個真實的世界,讓角色在裡面生活。大多數時候來說,作者雖然創造了故事世界中的一切,卻最好像個隱形的上帝;為角色開創了一個世界,讓角色真正活起來,獨立的去生活、去冒險。

故事的世界裡,作者等同於上帝的存在,但故事的世界,終究屬於角色。

【「說」和「演」】

此外,我們又可以從「說」和「演」兩個軸度來思考。

「說」,就是「講述法」。講述的技巧有其必要性和優點,可以快速讓讀者理解訊息和情境,但如果我們把想要說的理念、體悟幾乎全明白直接的「告訴」讀者,那就很容易造成「單一向度、單一感受、單一價值」的感受,甚至已經是濃縮而成的「結論」,故事也就無法給讀者廣闊的詮釋空間。

當我們談論作品是「虛構故事」時,作者本身的情感必須克制,透過情境讓角色去說話、演出,讓劇情帶讀者去感受思考。因此,雖然「說」跟「演」都是構成故事的重要結構,但若我們創作的是「故事」,往往會更側重在「演」這件事情上。

不要直接告訴讀者,強迫他們接受,讓讀者觀賞角色的演出,在言談互動、遭遇的事件中,自己感受,自己體會、自己賦予意義。而實際上,好故事中,讀者往往能得到超出作者意識的意義。

清晰的故事,就像清晰,讓人容易領會記憶的旋律。旋律之外,還能有美麗的泛音、弦外之音,那是更為豐富的層次,但絕不能喧賓奪主。即便不同的讀者間,無論有沒有聽見相同或殊異的泛音、弦外之音,他們都能清楚聽見、感受同樣的旋律。

【結語:節制──回到故事的純粹】

世界上的確存在能夠兼容豐富的文學性又能夠清晰說故事的高明作者,但為了讓故事完整而清晰的呈現,最直接保險的處理方式是:盡可能刪去與故事情節無關的文字;有所感觸,也盡可能透過角色本身來傳達。

例如,在童書中,許多角色都是幼童、兒童、少年、青少年,即便角色早熟老成,經常發表過度超齡又過度頻繁的深邃感懷與啟發,顯然不符合大多數讀者的真實經驗,可能瞬間就「出戲」了(同樣又是作者過強自我意識作祟了)。

有些讀者喜好充滿挑戰的閱讀,考驗複雜的心象運作與理解能力、甚至需要大量先備/專業知識的作品,因此高度文學性的作品有其閱眾和支持者,世界也需要這樣的作品。

然而此般思維又容易產生盲點。縱然議題深遠、富於修辭、結構變化、充滿意象的文學作品確實具有藝術上的價值,但不代表純粹而清晰的故事就無法帶來樂趣,感動人心,帶來啟發。純粹而清晰的故事,往往更容易透過情感和樂趣,深入廣大讀者的心和生活,這也是大眾文學、通俗文學,乃至兒童文學的力量。

我們總習慣把雅/俗、複雜/簡單、成人/兒童視為二元對立,所以許多對大眾/通俗文學的偏見由此而生,兒童文學也因此被誤解、蒙受歧視。

雖然我們常常把「我們需要好故事」「好故事最重要」掛在嘴邊,實際上卻又在追求各種高大上的議題、情感、修辭敘事技巧的過程中,忽略了純粹、清晰的故事力量。

沒有人說一本書一定要有故事,但,如果當你自認寫的是故事,就必須讓它像個故事,讓讀者認同它是一個故事。

無論故事或繁複或簡單,好故事的核心,就是一個完整清晰的故事;許多人眼中口中次等而貧乏的兒童文學,其本質/特質其實是深藏在巨大龐雜故事宇宙的發源核心。童書裡的好故事,就是要努力成就這樣的清晰動人的故事──因為讀者包括了兒童。

而我也相信,大多數能夠最引人入勝,最廣為流傳、最被認可為好故事的故事,都是如此。

王宇清( 32篇 )

兒童文學博士。現專職童書創作,偶兼評論、賞析與導讀。
覺得文本就像料理,而好的料理更形成了一個充滿奧秘的小宇宙。嘗試結合創作與理論中的理性與感性,分析文本中各種食材與手法間的微妙關係,探索各種滋味的可能性。曾於《全國新書資訊月刊》長期撰寫書評與年度觀察報告。創作代表著作為《妖怪新聞社》系列3冊(巴巴文化)。其餘作品散見兒童報紙與刊物。曾獲:九歌年度童話獎、九歌現代少兒文學獎、國語日報牧笛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國藝會藝評台評論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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