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我們對「國家隊」和「臺灣之光」就有特殊迷戀。這些詞彙固然象徵國家代表性和競爭力,但當文化產業以「文化國家隊」為政策目標時,誰來定義真正有國際競爭力的藝術創作?「文化」或「藝術」能成為競賽項目嗎?我們的藝術教育體系是否能培養出在全球舞台上傲立的藝術家?2023年底,我在資料搜尋時發現巴黎雙年展(La Biennale Paris)在2020年疫情期間舉辦了一場探討藝術現狀的線上交流活動。其中,議題「為什麼藝術學校是平庸的推手?」令我震驚,也引發我對臺灣藝術現狀的思考。近年來,三大國立藝術大學在校長遴選與校長個人作為上紛紛爆發爭議,令人思忖臺灣的藝術大學教育體制是否存在結構性缺陷,使得我們無法有效地培養出優秀的藝術人才?基於上述疑問,我與不同藝術家、教育者及旁觀者交流,收集他們對臺灣藝術教育現狀的觀察和感受,希望藉此引發更多人對於臺灣藝術教育的關注和反思,審視和解決我們教育體系中的深層問題,以期培養出能夠在國際舞台上發光發熱的藝術人才。
失去活力的藝術教育管理與制度
藝術大學校長如何影響藝術大學的發展?一位受訪者提到,當年報考國立臺南藝術大學(以下簡稱南藝大),是因為欣賞創校校長漢寶德的遠見:以研究所為主的美術學院培養高階藝術人才,並將臺灣藝術環境與國際接軌。漢寶德還構想了從南藝大到嘉義故宮南院的南部藝術帶,並在南藝大創校初期,聘請了許多國外教師及邀請藝術家艾倫.卡普羅 (Allan Kaprow)進行行為藝術創作。卡普羅的行動可說是南藝大的起源。工作營中,教師呂理煌回應卡普羅的行為藝術(丟向舞台的麥克風)成為南藝校史室的收藏。受訪者感慨,今日很難再看到具有願景的治校理念。
藝術大學校長在資源管理和政策制定上也扮演了重要角色。校長的決策直接影響學校經費的使用和資源分配,無論是藝術項目的資助、設施的更新,還是教師的聘用,這些都決定了學校的學術和創作發展潛力。校長的領導風格決定校園的整體氛圍。如果校長在行政管理上存在問題,對財務和行政缺乏有效監督,將導致資金使用不當和管理混亂。因校園自治,有心人士可以更改法令,讓法令對自身有利。校長也實質掌握校務會議和校教評會,校教評會則牽涉人事聘用。「校長完全有可能決定一個人是否留下、離開或聘用進學校。」因此,助理教授、副教授通常保持沉默,因為升等的可能掌握在教評會手上,除非他們決定放棄升等。受訪者表示:「學校像黑道集團,是個一旦加入一路平順,不加入就困難重重的共犯結構。」
是否能培養出好的藝術家,師資結構很重要。理論上,最能理解系所需要什麼樣的專業師資應由系所判斷,但實務上,校長有最後裁決權和選擇權。有些人將人事權掌握在手上,可能選擇非系所期望的第一人選,也可能誰也不選,讓行政流程重來,或更改聘用標準。人事聘用成為校長的籌碼。一個校長的任期四到八年,足以佔用所有可調配、更新的師資員額。當不適任的老師進入學校且難以淘汰,學校怎麼可能會好?

儘管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但藝術大學因範疇小、人員少、欠缺絕對客觀的專業界定,政治問題比綜合大學或理工學校更嚴重,更容易被操作。藝術的專業較難判斷,唯一的客觀條件是「博士學位」。面對專職藝術家不確定的未來,很多創作者為增加就業可能而選擇攻讀博士。但藝術創作需要博士嗎?得到碩、博士學位的創作者真的會教學嗎?有作為專業藝術家的實務經驗嗎?現實是,有些創作者甚至在取得博士學位後創作反而走下坡。
教什麼、怎麼教?
臺灣美術學系從其發展來看,早期以師範大學美術系為首選,其主要目的是培養藝術教育人才。畢業生中約三分之一成為創作者、藝術家,其餘三分之二則進入學校任教。在課程設置上,藝術教育、教學法、藝術心理學等為主要項目,學生畢業後通常不認為自己是一名「藝術家」。早期的藝專主要則在培養技術人才,直到三所藝術大學成立後,才開始有以「創作」培養學生的概念。然而,從專科學校升格為大學的過程中,教學概念並未同步更新,仍採用過去的教學方式,因此更像是培養造型工作者而非「藝術家」。唯一以培養藝術家為目的的是由漢寶德規畫創立的南藝大。近年來,隨著學校制度的改變,師資結構也在改變,而這勢必影響下一代藝術家的培育。
不同國家在藝術家培養上的方式各異。有些國家沒有藝術大學,而是透過藝術學院培養造型藝術和相關特殊專業所需人才,如技術、行政等,也會設定不同畢業門檻。日本是少數擁有藝術大學的國家,其專科項目單純,強項在於藝術歷史與文化史的研究,以及新技術的開發與舊技術的再創新。相較之下,臺灣的藝術大學目標不明,無論理論還是技術方面都顯得不紮實,國立臺灣藝術大學的傳播學院與南藝大的元宇宙學院更令人費解。有受訪者認為,臺灣其實連藝術家都難以培養,更遑論國際藝術家。

根據長期從事藝術教學的老師們表示,每屆畢業後繼續從事藝術創作的比例約為十分之一。觀察各專業科系,儘管物理學系、數學系旨在培養物理學家、數學家,但真正能成為「家」者少之又少,離開本行反而是常態。甚至因為「離開」,反而擴大該領域的應用範疇與影響力。因此,受訪者認為,藝術學校真正的問題並不是學創作的人離開了創作本位,而是學創作的人過於堅持留在創作本位,這對「學門」的發展並不有利,創作者過多反而缺乏鑑別率。因此,藝術大學究竟要「教什麼」、「怎麼教」?成為當下迫切需要討論的課題。
現代化能力的欠缺
觀察理工科系的基礎課程,不難看見新生的必修科目與時俱進。隨著技術演變,新知識和新領域都需重組以應對時代變遷。那麼,什麼是藝術相關系所無可取代或應隨時代改變的課程結構?受訪者指出,今日的困境在於年輕人對新科技感興趣,但學校未能提供學習管道和相應資源。既然學生身處這樣的時代,學校就應考慮相應的需求。與此同時,在不同獎項比賽與補助計畫中,當參與者提出與科學相關的概念時,學校來的評審確實會因不理解而捨棄或盲目支持,無法正確評估提案的實際可行性。
因此,學校必須思考如何聘任不同領域的老師以滿足多元需求。以音樂系為例,其獨特性在於樂器區分,因一個專任教師可聘用四個兼任教師,他們常以多員兼任教師滿足其多元需求。如果每個傳統都認為無法去除,新技術勢必難以進入。即便要保留,學校也必須思考如何在保持既有特色的同時,融合新技術,更新課程結構。如果不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面對不斷推陳出新的觀念、技術和領域,藝術大學與科系面臨的困境與矛盾只會一再上演。

儘管藝術大學無法提供足夠專業的文學、文化、科學等課程,受訪者從人事聘用的實務角度考量,認為藝術大學不應併入綜合大學。因為綜合大學美術系的回饋性低,資源分配侷促,難以滿足藝術領域的特殊需求。然而,值得思考的是,綜合大學美術系應利用其跨專科參照的優勢,創造不同於藝術大學的教育模式。美國許多綜合大學創造出極具競爭力的藝術創作系所,如紐約大學(New York University)藝術理論與跨領域研究依賴深厚的文學、史學、哲學系所支援;倫敦大學金匠學院(Goldsmiths, University of London)則以社會學為核心課程,串連各科系。
除了課程結構需要重新思考,對於大學、碩士、博士的目標與教學也需調整。臺灣高等藝術教育中,各階段的教學內涵差異有限,也必然地平庸化。理想上,大學教育應讓學生廣泛接觸,找到個人興趣,並了解自身的興趣與強項。除了創作外,行政、修復、鑒定等也是藝術領域的擴展。研究所應提供具有特色、競爭力的課程,讓學生選擇最適合的學校。博士階段則代表走向「學者」路線,創作者不再僅是「喜歡」創作,而需有推進藝術、解決問題的自覺。在國外,MA(藝術碩士)和MFA(藝術創作碩士)有明顯區別與特性,基礎史學與理論均紮實且嚴格;但在臺灣,這兩者的區隔不明顯。
對史學的誤解與不足
「藝術」必然包含「術」的問題,每種技術都是一種感性的再思考。而「理論」是幫助我們對這些技術概念進行再思考的基石。然而,儘管理論與史學教育不可或缺,我們的課程結構卻少有「史」的概念和深度。在學院教學中,不少教師的觀念仍將藝術史視為藝術家名字、年代和風格的堆疊,但教授「檔案」與「史觀」和「史學方法」是不同的,它不是事件的堆疊,而是思想觀念的轉變。受訪者指出,歐洲某些藝術學院僅教授藝術史而不涉及哲學,甚至很少觸及美學。其原因在於,藝術史旨在回答「何謂藝術?」,我們從何而來、將往何去。如果藝術的核心價值終究是跟「人」的關係,那麼藝術歷史跟人之間的關係又是什麼?作為藝術家,需要理解藝術的起源、前人的創作與努力,才能理解今日藝術的樣貌。如果一個藝術家不了解藝術發展的歷史,如何成為真正的藝術家?一直以來,臺灣的藝術環境過度迷戀天分的角色。但具有史學背景的受訪者認為:方法比天分重要得多,尤其在沒有英雄的時代。對藝術發展的歷史脈絡及前人的工作方法有越多認識,就越能發展出可持續並創造進步的方法。

藝術教育的本質是什麼?
藝術能教嗎?受訪者一致認為最超越的想法與心靈都不是教出來的,也未必要從美術學院尋覓,一如物理系無法教出發明相對論的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但學校絕對可以提供知識領域的演變歷史、思考方法、思考的演變歷史等核心思想與根基,以及客觀、共通的工具或技術等。學院之所以稱為學院是因為理論的建立,否則只是技藝。真正的技術訓練也不是工藝,而是以科學的方法探討技術的本質、與材料的關係、彼此的作用等等。所謂的「史」,除了藝術的歷史,技術史也很重要。如果既無法完整教授技術也無法啟迪創造性,那麼教學現場也只剩下經驗的傳授而已。

與此同時,受訪者指出臺灣藝術教育現場的另一個問題在於教師本身的不進步。陳年的教材與高深莫測的文字,學生聽不懂時甚至誤以為這就是藝術的語言而奉為聖經。臺灣的藝術大學有一個奇特的現象是喜歡找哲學背景的人當老師,也最愛採用德勒茲(Gilles Deleuze)、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等用詞冷僻艱澀的理論,但如果對藝術發展的歷史毫無認識,那麼懂哲學就會創作了嗎?熟稔法國理論的受訪者表示,德勒茲和梅洛龐蒂對藝術史、文化史都有深厚的理解,他們的研究看似從一件作品開始「想像」,但其實奠基在背後深厚的人文基礎與素養。然而,臺灣在銜接歐陸思想時缺乏這層結構,導致作品分析失去思想與作品本身的連結性。僅片段地將德勒茲、梅洛龐蒂、傅柯(Michel Foucault)等哲學硬塞給學生,反而對學生有害。換言之,真正的哲學是提問與思考,然後找到方法與答案,不是念了哲學就會思考。
如果每一個時代藝術的進步都來自一個全新的藝術提問,那麼或許我們更該問的是:我們的教育,能開啟學生提問的能力嗎?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4年8月號383期


大學學習西班牙文,後修讀中國藝術史,有感於前生應流有鬥牛士的血液,遂復研習拉丁美洲現代藝術。誤打誤撞進入藝術市場,從事當代藝術編輯工作。曾任《典藏投資》編輯、《典藏.今藝術&投資》企劃主編,現為典藏雜誌社(《典藏.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