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洪易的作品,再看看他本人給外界的第一印象,你會覺得本名洪鴻溢的洪易,有個天生的好名字、好腦筋和好活潑,而且,那些圖騰元素運用,透露著他有成功商人轉換思考的能耐,這些,都快速反映在他想給人的直觀裡。藝術家名,拿掉一個重複讀音的字,洪易和洪通,就好像反映了不同時代的草根臺灣美學,逕自任人解讀快速從農業臺灣轉向後工業臺灣的拼貼感。
藝術家洪易與作品合影。(洪易提供)
在「感性工業」中白手起家
論起創作或開店,葷素不拘,現在臺灣很少有藝術家會令人想用「白手起家」來形容的,洪易卻是極少數的那一位。從草根生命扣向藝術高大上廳堂的,所在多有,但放眼藝壇,草根者誰能像《水滸傳》宋江一般威鎮藝壇梁山的,還真想不到還有誰比他響亮。
「都是經驗,生命啊,我就敢拼敢衝,生命是有風險,而且不容妥協的。」說真的,我本來以為洪易成立個人美術館,會圖個「朱銘第二」的名聲,然後只是自立廟堂,等待業界招安,才會把他想成宋江。
「碰到壁,就彎到彼邊啊,就像樹仔,若乎雷打到,樹仔就顛倒卡水啊!就會有滄桑感。」多聊點話,會覺得他不(屑)走文人風,連仿一下都懶得仿,倒是覺得他有著工人的心,商人的腦,合作無間在動脈與腦門之間循環著。(我試著多寫,看到後面,你一定同意。)
「生命不是照著遊戲規則走,我也曾經照著規則走啊,結果不是像我們想像的。」他說。我想,若我是50歲的somebody,我是不是也講類似的作為生涯扉頁?
「整個生態(感性產業)三十年沒什麼改變啊,柑仔店攏變7-11啊,科技業都發展到全世界了,為什麼感性產業都還是這樣?之所以一直有斷層,就是我們對感覺性的東西,從小就沒有培植,經濟成長得太快,大家都往錢追,等到錢賺到了以後,想要來補這一塊感覺的東西,就不曉得怎麼做功課。對藝術這樣的事情是百年累積下來,但臺灣對這樣的事,是斷片的。歐洲的,日本的,美國的,大陸的,臺灣的……我們要去面對這種功課。」為加速談話過程或不得已的時候,他才會用「藝術家」這個詞當代稱帶過,否則正經談論這個身份的時候,洪易絕對強調是「美學工作者」。
他看過太多戴著這個帽子,但身心下不了這個臺階去和現實征戰的創作界朋友們。
「我們對生命的認知,總是會妥協的,自己藝術家,就常常這樣妥協了。」洪易認為,在這樣的現實之下,大環境的思想沒有太多變化和長進,就會有精神上的疾病,可能因為憂鬱症、躁鬱症,出於抑鬱或是難以抑止的憤怒,可能就自殺走了。
你會看見洪易談話裡,以自己的商人腦拉著工人心的手,如何建立他的想法:「我一直強調要去跟政府講感性產業需要怎麼做,因為政府不懂,但感性產業的這群人,又常常不敢面對社會,碰到生意人又害怕他們要對你做生意。但是,這些生意人要開始賣『感覺』,要給他們觀念啊,『只有我們可以給他們觀念啊!』你碰到他們說他們太商業,那要怎麼辦?」他的政壇好友不少,但他也疑惑,怎麼講了這麼久,他們都聽不懂?
倒是,自「少年郎」就有靈活生意經的他,看待創作人或生意人這兩種角色,往往跟整個大社會相比,舉重若輕。
「兩個(藝術家和生意人)都矛盾!這個矛盾下,我常常跟年輕的講,我們都只是美學工作者而已啦,是不是大師,藝術大師,是留給藝術史去講的。有些20幾歲的『藝術家』帽子一戴,就不知道該怎麼做了。本來就只是美學工作者,哪有每個都藝術家、藝術大師?這又不是什麼藝術大師島!又不是每一個都會拿到那張『牌』,每個都『大師』,哪有可能?我們應該勇於去面對這個生態,每個畫廊在賣收藏家的時候都說他們是大師,藏家有這樣的不實期待之後就受傷,受傷後就沒有興趣,這些生意人就這樣退了!」
洪易美術館有台灣傳統紅磚瓦建築外觀、馬賽克拼貼磁磚、歐式燈飾加上彩繪烤漆雕塑作品,為違和的相互映襯出現代古典建築美學風味。(洪易提供)
媒合企業與藝術,開創台灣本土美學
洪易從來不是抱著「我是沒有退路的藝術家」前來孤注一擲的賭徒,他腦中有很多方案。
「錢賺了就乎這塊所在卡水,嘛不一定要收藏,那只是其中一塊而已。」業界不少人對於洪易的聲量明明可以好好談到一線畫廊的代理合約,但他似乎不那麼積極走著大部分藝術家通往市場有如單行道的理解方式。
「咱是最原初的創造,這件事就讓他們(生意人)知道。有這個原本,應該要勇於去影響這些產業,不管什麼文創還是時尚都是,要去分享,遇到商人都退了,但畫廊要面對的(或是畫廊本身)就都是商人啊。」
其實,業界有許多人可能吞不下前幾年吳季璁以無比中二的嗆聲,針對業界,但再聽聽這位已多所圓融,看遍江湖的「美學工作者」,我會建議,你如果聽不下吳季璁的風格,那也該聽聽洪易的。
「你們沒有國際畫廊等級的熱忱或企圖心,就無法帶這些人走出去。要不然,我們跟貿易商合作就好了,不是嗎?他們還更有國際視野,全世界都有他們的朋友啊。」洪易不忌文創或藝術創作的潔癖式分野,在於他某些被翻拷抄走的點子,被廣泛複製,都不以為意,甚至覺得這才是他對社會影響力的展現。如同十二生肖文創風,商場大企業、文創大機構都搶著做。對於學界民俗信仰風潮論述再起,不斷被跳過,他也覺得無妨,因為認為那是作品影響力遲來的認可。
「政府也是,全世界都有我們的經貿辦事處。不然就應該把畫廊找起來動,大家一起分工。」洪易隨口就講起了打團體戰,政府擔心給一群人資源就無法擺平另一群人的考量,到最後就淪為交流的形式和敷衍的宣示。
洪易美術館戶外園區矗立著曾與洪易一同至世界各國展出的作品。(洪易提供)
洪易認為,如果政府擔心分配或選拔的公平性,那也該努力推動媒合企業資源的可能,以他和企業界多次交涉溝通的經驗,他認為政府只是不敢做或不願意做。「為何不設定一個制度,給予某種優惠和義務關係,推動產業的全面美學化?如果臺灣前1,000大企業,每一個企業都僱用一位藝術家(前百大或許更多),政府媒合他們挑選,那臺灣還怕沒有堅強的『藝術國家隊』名單?還需要擔心臺灣的生活美學含量不足嗎?」
「現在臺灣藝術產業,在畫廊裡哪個(能賣)賣完就換下一位,悶在那裡像死水一灘。」洪易認為臺灣藝術家的質都很好,但很多人創作到後來就妥協了。後來的妥協方式,反而每下愈況,負向循環害到了自己。配合畫商在學術式文宣的自我哄抬,導致還沒成熟的創作者就早早戴上了大帽子,消耗很多的精力在過剩的大小展覽,到最後會發現,外界以為很風光的藝術家「其實都存貨一堆,都是虛的」。
「大家都很會演,我心裡常很想笑。」有時候你會看到他的江湖笑,好像也在笑自己,笑這些同樣在這土地創作30年環境不變的人們,也包括他自己。
洪易的朋友多,與其說他看過的江湖多,不如說他在江湖裡很「土直」、很務實的感性黑色幽默。洪易美術館風光開幕,政商名流排排坐,光是貴賓唱名就超過15分鐘,府院黨、中央地方政務官和民代,來的數字遠遠高過開館的幸運數字「20-21」,甚至要說超出過去5年臺灣所有雙年展等級的政界人物加總,也不為過。
開幕那天,還出動3臺空拍機、大陣仗辣妹接待,以為在看賽車比賽。有藝術界朋友說,這很海線、很中部風,廟會陣頭式開幕,沒在裝的。這裡是彰化快官和芬園鄉的交界處,保有中部華麗臺味產業事實,就如同他快速反映臺灣斷裂時態元素的融合能力。
遠看他的開幕舞臺,就連中臺灣顏氏父子都早早準時捧場,你還以為他是藝壇的胖虎;再看園區某些財力雄厚才有的上流氣魄,你又還以為他是文創界的小夫;轉身向展場一看,他作品裡融會傳統吉祥畫、卡漫、普普藝術,從登科及第到西洋童話,亙古神話混搭未來科幻,則又以為他是臺版哆啦A夢;聽起他敏捷貫通的感性人情和經商務實的雙軌思考自由橫渡,你又彷彿腦中浮現小杉;直到他直率談起一路摸索、跌撞過來的克服經驗,你鏡射的角度才措手不及來個藝術家人生回顧時都會出現的走馬燈——他也是,也曾是大雄。
「洪易美術館」就是屬於他「不妥協」的平臺,他口中輕描淡寫的「不過就是築(逐)一個生命的夢而已」,可能只是一時之間,我們透過卡漫的表象,看見了哆啦A夢漫畫裡的某種文化海盜人格的鏡像,然後對號入座而已。
洪易2016年的彩繪烤漆雕塑《猴交心》,矗立在洪易美術館正門上方,歡迎大家一起來『蕉』朋友。(洪易提供)
把「美學工作者」當成一個「行業」
生活費和創作材料經費,在他認知裡,如果面對一位該好好培養的藝術家起碼的標準。黃柏維是洪易帶在身邊栽培的新生代藝術家,這位在臺東出生、東海美術系從大學到研究所的膠彩創作優等生,多年在臺中二十號倉庫駐村經驗,又在師大美術博士班,耐得住創作生涯的孤單和堅持,加上膠彩與繪畫的純熟度和並行運用當代與傳統民俗元素的能力,讓洪易成為願意長年支持他的伯樂。
他為黃柏維申報勞健保,讓他有一個有職業的受保身份,每月固定給的生活費等同薪資,並且額外支付他創作上需要的材料費。
「如果沒有給材料費,或是材料費和生活費混在一起給,甚至是從生活費裡面負擔,藝術家就會縮起來,不敢在創作上實驗。」回顧現在八成以上畫廊只跟藝術家簽展覽約,不得不說,風光和妥協是常態並行在這個文勝於質的惰性產業裡。
「你先把他以『美學工作者』當成一個『行業』,不要講什麼藝術家。藝術家帽子一扣,什麼都不是了,是社會邊緣人和幽靈人口。如果你變成了幽靈人口,是要如何做產業?」說起創作者的身分,他工人的心又燃燒起來。
美術館內部經典白色迴廊的展出空間,細數洪易扎實又多元創意風格的手繪原稿。(洪易提供)
洪易對於藝術家融入產業的職業見解自有一套,他認為就像在大企業裡「納為員工,成為企業專職的『美學工作者』」,如此一來,「成為員工的藝術家」可以同時做自己的創作並且改變企業的美學觀點和生態。這也更能理解,為何洪易倡導,政府如果可以促成前1,000大企業都僱用藝術家為美學工作者的原因。在洪易美術館所在不遠處,就有一座和他談過合作可能的生產機械零件的工廠,他發現排名九百多的企業,年營收就數十億元,以規模而言,僱用一位適合企業體質屬性和風格的藝術家根本不是難事,更有各謀其利的空間。
至今,洪易自己開設洪忍文創美學公司,表面上看似違反當前藝術界將「純藝術」和「文創產業」涇渭分明區隔的立場,實際上就是希望讓藝術創作者都有個「不幽靈化的身分」,成為美學工作的員工,職業就是生產創作,影響美學觀點。
「藝術家為什麼不能成為員工?有賣再多給,沒有賣也能像員工有一定的薪資,享有一般勞工和人民都有的保險,跟銀行往來就能取得信用和貸款,如此一來,成為有職業身分的美學工作者,就不是只有戴著藝術家帽子的幽靈人口。」
「好一點的,有的去教書、接到比較大的案子,更多有的是去開計程車或整理飯店的,所以讓藝術家成為員工,有什麼不好呢?你看當藝術家碰到稅的問題一竅不通,因為他們的前端(畫廊)面對稅也是相同的逃避態度,所以這一行才會30年沒有什麼改變。」
「展覽多不一定就好哦!這只是階段任務而已。」洪易談起幾位一路看過來同甘共苦過、也逐漸打開知名度的同輩藝術家,他想了想自己的經歷以及死黨間的分享,搖頭一說。「再來呢?再來怎麼辦啊?酒就喝得更多,更鬱卒,啊著卡早死?」洪易有感而發說,這個圈子裡的展覽多,通常只是代表資歷的行數比較多,錢並沒有賺得更多,開銷則鐵定更多。
很多人的名聲累積,換來作品大量囤積,應驗著商場上的一句名言:「存貨過多,就是負債。」當大多數藝術品有行無市,沒有鑑價認證和稅籍導入,成為財務報表認列的古董和名畫,多半是二級拍賣市場認證的固定資產,既非折舊性固定資產,也不是遞耗資產。而在一級市場和未售出(未實現)作品,就是洪易很想偷笑的藝術家,表面風光虛榮,「其實都存貨一堆,都是虛的」。
洪易2016年的彩繪烤漆雕塑《獅子座》。(洪易提供)
反應迅速的3D思維,走闖人生生猛路
事情是怎麼開始的?洪易1970年出生,和他同輩相仿的讀書人,俗稱的學運世代或X世代,也在當代成為各領域中堅主力。也因為1970年整數年出生,他的生命軌跡很有世代感。
「我美工科畢業,不敢夢想當藝術家,只敢說去接一些美工的案子。」雖然對外都宣稱自己在2000年二十號倉庫駐村的時候才展開追逐藝術創作夢想的洪易,其實在他「經商的90年代」,當時生猛無限的臺灣藝壇,尤其是另類、熱愛地下文化的他,早有共同寫下的篇章。
「現在回想起來,其實那個時候開店也像是在做作品啊!因為那個時候,我對這個社會充滿好奇,充滿想像力,充滿『這個社會缺什麼,然後我又可以做什麼』的想法,想給它來點什麼東西的想法。」洪易說,那個時候開店都像在實驗,畫錯一張沒關係,哪有每一張畫都是精準的?
「現在當代藝術訓練的學生,好像在創作前都要講出一大套論述。可是你看以前的畫家,畢卡索在畫的時候有說『這是我的粉紅色時期』嗎?沒有嘛,就像談戀愛一樣,感覺怎樣就怎樣了。」洪易始終覺得,論述是後來再去整理歸納的,創作不應該跟在論述後面,因為論述並不能告訴你要怎麼創作。
「哪有創作前面一開始就先論述的?」洪易張大他習慣豪邁放射的笑容,看著一旁也是「學院訓練」、如今成為他「美學工作者」的黃柏維。
「認識就是養份,每個人都是一本書,哪怕只是記住他說的一句話。」洪易的靈活而廣泛的各界人脈,來自於他的腦袋就是立體的江湖,他自剖自己有個「3D思維」的腦袋,靈活到他不大畏懼做錯決定,更不用說一開始就沒有在管雅俗之間的問題,究竟要共賞還是分流,都不在他考慮的範圍。
美術館提供藏家鑑賞藝術品的獨立空間。(洪易提供)
「俗不要緊,做精就好!」
洪易認為土地都是養份,「以前很多廟宇也都不錯,但不知為什麼拼命要現代化。高第(Antoni Gaudí)的建築作品隔了一個多世紀,但現在還在蓋!」
「(臺灣)速度太快了,於是就會往消費性和消化性(轉彎),但面對當下的事,你沒有數據,也做不了事啊。」洪易認為,就近比較日本、韓國和中國:日本尊重體制和秩序精神(這點臺灣藝術界沒有);南韓則是擅長打團體戰,視覺藝術也如同以影視音規格對外集體行銷(這點臺灣政府的藝術政策也沒有);中國則是政策一條鞭。「臺灣呢?臺灣就是自由,所以就變成自己要去想辦法,要去面對當下。」
他理解到這樣的自由的兩面性,於是他反應迅速,無論在哪個年代或體制。
1996年他分別和陳明才、李俊陽說,我手上有100萬,我們來開一家畫廊,「100萬花完,我們就結束。」洪易說,這是「擺明就要和社會對抗」的時候,那間畫廊叫「X世代臺灣私立美術館」,剛好落在臺灣民選總統誕生的第一年,也是臺灣藝術史第一年有「雙年展」、開啟「策展人」制度討論的1996年,風起雲湧。至於為什麼叫「X世代臺灣私立美術館」,只因為開在國美館(時為省美館)旁邊的存中街,而三個人同時又被歸屬在90年代熱門關鍵字「X世代」裡,所以就這樣組合。
雖然一般人都還是把它寫成「X世代畫廊」,但這代表26歲的洪易,就開過美術館了,而且還鐵定在藝術史留名。
「妙工」李俊陽生涯早期的代表作《七彩迷魂妙》,就在X世代畫廊展出;劇場鬼才陳明才和逗小花(女妖綜藝團)留名的結婚行為藝術事件,《阿才與逗小花結婚紀念展》也在X世代畫廊。串接起這些藝術家的生命軌跡,不單單也串起了不同領域的後續創作,更象徵某些「前當代藝術」的90年代臺灣,不服氣的另類文化姿態。
「那個時候我們真的算是『玩很早』的一批,那時立委黃國書、都還沒選上議員,還在當助理的時候。」
黃國書雖早早從政,和陳明才分別是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第一屆和第二屆的學長學弟。這中間,又因為洪易,也牽出了李俊陽和陳明才的好交情,師公仔聖杯的連動關係,也牽動了後來金枝演社美學風格的草根通俗路線。
美術館2樓展藝空間,不定期提供藝術家創作展覽,與同好交流。(洪易提供)
12年前,曾在公視「紀錄觀點」裡拍攝洪易紀錄片,當時洪易才正式以藝術家身份闖盪藝壇不過八年,不到40歲就已在多處繳出令人不得不注視他的顯眼作品標記。
影片中,黃明川很生動刻畫了洪易在臺灣藝術界獨樹一格的特點,當時洪易駐紮在桂林廢工廠基地,他展現了有如加工出口區年代臺灣中小企業家安生立命的本事。所以在解嚴20年後的藝術界,「他與大部份臺灣的藝術家,特別是『受過碩士班以上訓練的年輕藝術家』非常的不一樣。許多藝術家近乎是偏食、厭食,作品透過科技軟體或理論框架的消化所辛苦擠壓出來的。然而洪易的作品,『甚麼都吃,隨吃隨拉』,像立即生產的混製機器,以日常生活夾帶神怪、豔俗、江湖、怪誕、生猛、恣意地揮灑或組裝,源源不絕產生各式奇怪的成人玩具、各種多神教塑像,和奇怪的儀式。」
所以洪易不是那麼在意,為何臺新藝術獎早早肯定施工忠昊卻不肯定他,學院派肯定了李俊陽卻不肯定他,又或者因為他有生意頭腦,就讓學術人直覺聯想俗氣或拜金?
「俗不要緊,做精就好!」這句話也像是對臺灣性(到底什麼是臺灣)的呼喊。
「你說你有一塊地,可以給藝術家築夢。可是你想趕我走,隨時都可以,這樣要怎麼築夢?我們可能只能築個草寮,住個半年、幾個月,且戰且走,這樣要怎麼逐夢?」
洪易這4年來,陸續購地、整地、造景,自力為館,要的不是「第一個中生代藝術家的個人美術館」虛榮之名,而是有另一股志氣從何而來的意圖。
已見過諸多商場、政場、大風大浪的洪易,認為藝術家常常面對這些「好像願意無償提供空間就很棒了」的生意人,其實常錯失主動爭取資源的機會,先想對方會如何如何,「其實都想太多了!」
這麼多年來,提供空間和場地的私人企業單位,常常空間資訊一出,列出藝術家公開徵件,展覽組便「躺著挑選」,不但不用付任何展覽製作費,有些連場地都粗糙原始,需要創作者或團體進駐前自行花費整理。洪易舉了相當生活化的例子:「你如果為一個空間,租一些花和盆栽來放,是不是也需要花錢?那為什麼藝術家把作品拿出來展覽,你就說給你展覽是給你曝光機會?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說,你的汽車借我開,我幫你的汽車宣傳?」
這也是為何洪易強調,不要一再戴著藝術家的大帽子在外面走闖江湖,那頂大帽子讓創作者連基本生存都有問題就得承擔「精品宣傳」的風險。「就說我們是美學工人好了,工人做事要給工錢,不是嗎?」
「就把我的作品當成一盆花去正常對待就好,這樣要求應該不難吧?」
美術館內珍藏百件洪易早期未曾對外展示的經典作品。(洪易提供)
當代美學調頻商,成就自己為「美學工人」
「我就像一個轉換器」洪易笑著看看身邊的黃柏維,如同文創和創作在他心中沒有需要分別的「無芥蒂狀態」,說起自己和藝術家的關係「就是個仲介」。
「生意人看到藝術家,有些就像看到鬼一樣,以為很難溝通,但這不是不好搞,只是頻道調錯了。」這時,洪易口中的「頻道」,又成了一座「3D思維」的江湖腦袋,不僅接線,而且對頻。
「就像AM和FM調錯了,調對了就會理解藝術家是感性的,不是壞人,只是有某種堅持,不要踩到他們的線。同樣做企業的也有堅持,我們不要踩到線。」洪易對於資本商業和感性工作的分野,很融合,也很並進,他認為「藝術家為你做任何的美學工作,就算你沒拿到作品的產權,跟你們要工錢也是天經地義的。」
洪易眼中的「30年來沒有變化的產業」,另一個著眼重點,也是因為藝術家對於被吃豆腐慣了又悶在心理的「30年文化不變」,於是藝術家紛紛向現實妥協,常常只被給空間創作或展出就像接受了大恩大惠,但另一面做了長期免費義工的創作勞動和節目生產,又只能回頭跟國藝會或文化部申請補助,私下再紛紛抱怨如何如何被資本家吃豆腐。
洪易做個人美術館,除了打造臺灣中生代藝術家裡罕有的自我品牌之外,某種程度上,可能更像是「當代美學調頻商」(Museum On Demand)的「隨選/橋接/路由器」的多重通路威力展示。
「為什麼我們這群畫畫的,就是要關在工作室悶著不吭聲,不出來和外面的打交道?」於是,他對身邊「養成案例」的黃柏維,除了資助他的創作和日常,平常適當的場合,洪易也帶著他跟著聊,跟著社交。
「現在專心帶一位藝術家,是要讓這個產業覺得『不是只有一條路徑』,到臺北很多途徑,不一定要最快,但能到的方法就是好方法。」他放眼看洪易美術館所在的貓羅溪河畔,前有臺14線,後有大肚溪最大支流的貓羅溪河床,臺中高鐵站到洪易美術館的車程時間甚至不比到國美館的時間長。
除了對企業和政府界的諸多建言,仍有如他的3D調頻腦袋一樣嗅覺感敏銳,他仍有一個在心裡的大願,深藏在個人美術館開幕的「4D願景」:「哪一天,企業或政府真的很認同我這麼做是可行的,我就帶著一群藝術家,佔下一片山頭,讓100個藝術家有著自由創作又有社會影響力的工作!」
我只記得90年代末,我聽著果漿合唱團(Pulp)的《Common People》,如著一個普通文青,消化/消費著另類文化,也不是那麼懂帥氣的英國樂團要從一個聖馬汀唸雕塑的人寫起,寫起那奇怪的階級差異和交錯偶遇體驗。又過了20多年後才覺得,90年代,一位20多歲的小夥子洪易,開起美術館和回觀過去,工人的心和商人的腦,卻還能講著「我就是一個美學工人」,那不是渴望,那是不容易的與浮華世界的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