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藝術,不能精巧,不能漂亮,不能舒服。因為我堅信,這是藝術之所以是藝術的根本條件。
─岡本太郎,《今日的藝術》
由東京都美術館、川崎市岡本太郎美術館、岡本太郎記念現代藝術振興財團與NHK合辦,岡本太郎逝世後的最大規模回顧展於大阪、東京與愛知三地巡迴展出,而巡迴展的大阪與愛知更是首度舉辦其回顧展。縱使距岡本太郎出生的1911年已111年,他提出的前衛積極概念依舊令人喜愛,如「藝術即爆炸!」或「我的本業是人——瘋狂生存的人。」在日本緊鑼密鼓準備2025年大阪世界博覽會之際,也不禁讓人回想起1970年岡本太郎為大阪世界博覽會設計的經典之作:《太陽之塔》。
岡本太郎18歲時,其父岡本一平為採訪具軍隊縮減意義的《倫敦海軍條約》而舉家搬遷至巴黎,期間醉心於民俗學、民族學與史前學等,甚至一度停筆創作。二戰爆發後歸鄉並赴中國開啟軍旅生活。戰後,他主張「對極主義」,把一切對立的物體、色彩與概念包容成繪畫。將海外所學應用至日本史前繩文文化與宗教祭典,加上父母親的薰陶下,迸發出戲劇張力與生命力旺盛的畫風。堅持藝術公共化,獨鍾公共藝術、影視與生活用品的開發。甚少展示、販售畫作,直到他逝世之後,工作室裡的海量繪畫才為人所見,我們才可得知聚光燈以外的岡本,是如此凝視藝術的本質。
作為回顧展會場的東京都美術館,正是岡本於戰後參與二科會,發表作品的主要場館,讓觀者得以追憶這份微妙。東京場延續大阪場的年代順序組織架構,並添加諸多巧思以感受岡本太郎的「人味」。比如從他的工作室與個人美術館搬來經典作品一起陳列,以黑色斜面零碎切割空間,促使觀者運用身體感覺,無預警地與岡本相遇。另外,以黑、白、紅、黃各色的不規則展壁,敘述每個年代,也呼應對極主義的衝突感與岡本的個人特色。
另外,東京場中展示疑似岡本的巴黎早期作品更成為焦點。1993年,一位住在巴黎藝術村的畫家,在整理前居住者物品之際,將此作品丟棄至垃圾回收處,有位設計師出於好奇心地拾回收藏。畫家去世後,其住屋處發現與被丟棄作品相似的兩幅作品,設計師經由拍賣公司的渠道購入,發現其中一幅有岡本太郎的署名。進一步發現,此作品曾刊載於1937年的《OKAMOTO》畫集之中。在舉辦本展的契機下,此設計師聯絡館方進行深入研究,認為是岡本簽名的真實性有八至九成,而三幅畫使用的帆布與顏料亦相同。縱使岡本無直接居於藝術村的紀錄,卻是他的至交如馬克斯.恩斯特、米羅、讓.阿爾普等人密切關聯的場所。因此被認為極可能為岡本作品,並期待藉此研究出他風格摸索時期的演變。
1930年,18歲就讀東京藝術大學的岡本隨雙親赴巴黎,於十年間接觸最新的前衛運動與思想。1931年,他看到畢卡索作品深受啟發,也參加了蒙德里安、康丁斯基同為會員的抽象創造協會,從純粹抽象討論到超現實主義融合抽象主義的可能,那年他22歲,是年紀最小的會員。25歲時,他發表《帶傷手腕》(並於38歲再加工)離開協會,表身處異鄉的自由與無所依託,及對繪畫的自信與不安。隨後與庫爾特.塞利格曼(Kurt Seligmann)提倡新具體主義,吸收馬塞爾.莫斯(Marcel Mauss)的民族學理論,並熱衷參與喬治.巴代伊(Georges Albert Maurice Victor Bataille)的神秘組織「無頭人(Acéphale)」。
如此精彩的年少經歷,相應的是在展區中睽違40年的少年時期作品大團圓:《帶傷手腕》、《露店》、《空間》、《對位》,特別是他在1983年將《露店》捐贈予紐約古根漢美術館後鮮少有來日展出的機會。另外,從作品《空間》中,我們可以看見似軟布物與硬棒狀物的對比,預示著對極主義的概念。「我想造出無形之形,無色之色。」是岡本當年對此作品的闡述。
1940年以後,法國戰況愈趨緊張。岡本在此時赴中國服役四年,為生涯作品中用色較晦暗、主題物較陰鬱的時期。展中除了可見他罕見的戰時具象寫生外,也不乏出現如白旗、混沌肉身、已故親人等意象。1946年,他返回故鄉東京青山後,發現自己過去的作品已幾乎散佚。儘管如此,戰後的他以二科展為主要發表舞台,創作大量作品,並參與「前衛藝術家俱樂部」並創立「夜之會」。
岡本一生奮力提倡的「對極主義」也發表於此時,渴望融合抽象繪畫的合理性與超現實主義的非合理性,進而延伸讓光譜兩端的相對事物透過繪畫的方式相遇,爆發出不和諧物共榮的樣態。筆者認為,如此主張除了受巴黎時期的影響外,更與戰爭經歷有所連結。他也積極介入高度經濟成長的日本,關注1954年作為美國原子彈爆炸實驗場地的比基尼島環礁,及受當地輻射影響下的第五福龍丸漁船悲劇,受其影響創作《燃燒之人》。自此之後,核爆亦成為岡本持續追求的題材符號。
一反一開始的鮮豔烈紅,展場瞬間變暗,眼前斜面交錯陳列的是岡本拍攝的日本史前文物與神秘儀式。1951年,40歲的岡本太郎在與東京國立博物館史前土器邂逅,勾起過往的民族學興趣。為尋找日本人最根源的生命觀,岡本踏遍日本各地靈山,他的田調充滿與住民跟通靈人士的話語,並以「藝術風土記」為題撰寫雜誌連載。岡本用他的雙手與雙足開闢出另一條「日本傳統」,這樣的經驗使50歲後的作品褪去明確的物體表現,而是試圖將咒語、梵唄及書道家祖父的筆觸融入抽象,形成凹曲粗黑線條。當時,「藝術即巫術」是他的宣言。
如果我們理解他重視群體的性格與生命紋理,便不意外他投注在公共藝術上的堅持。岡本的公共藝術遍佈日本70處,他積極使用馬賽克磚拓展大眾藝術版圖,如1952年於東京日本橋高島屋的地下道壁畫。1954年,他為將多重藝術領域形式融合,而成立現代藝術研究所,同時積極參加日本好設計運動的搖籃組織——日本設計中心(japan design committee),脫離合理的機能主義,使生活用品的設計增添平等感與生命感,更涉足歌劇與歌舞伎企劃,參與大映公司的「外星人出現在東京」(宇宙人東京に現わる)電影製作等。他的創作版圖橫跨繪畫、雕塑、公共藝術、劇場等類,他從不設限自己,他的主業只有二字——人類。
1970年,岡本太郎的集大成之作——《太陽之塔》與《明日的神話》於大阪與東京各據一方,至今仍受日本人喜愛。當時的岡本接任大阪世博主題館總監,歷時三年策劃、創作,以「人類的進步與調和」的世界博覽會宗旨,完成高70公尺的《太陽之塔》。相較於世博建築團隊丹下健三營造出絕對合理的未來刻畫,岡本欲表現人群最紮實而無言的生活感,以曼陀羅宇宙為題,用三層構造與四個面容,在塔身上顯示過去、現在與未來。於筆者而言,這亦是對極主義的展現。另一件大作——30公尺高的《明日的神話》,原先計畫設置在墨西哥的飯店,卻因飯店倒閉而消失,直到2003年才重新發現。展覽中展示原作1/3大的草圖,展現原子彈爆炸的瞬間。岡本也相信這份爆炸的力量存在於你我心中,並成為克服苦難、拓展新生的力量。
即使這兩件巨作使岡本太郎在1980年代成為大眾喜愛的當紅人物,他依舊貫徹其原則:不迎合他人的前提下發言、行動、創作。他的人生哲學亦呼應著《明日的神話》的概念:我的人生沒有道路,只擁有一種瞬間——挑戰衝撞身心的瞬間。 面對死這個最嚴峻的命運,才奮起生命,然後順其自然地給予作品新生。「賦予作品新生」的實踐,讓研究者傷透腦筋,因為過去出現在展覽會的作品經常消失蹤影,直到近年透過X光調查,才發現岡本有在舊作上繪製新作的習慣,調查過的277件作品中,有106件作品進行補彩、加工、變形。後人在整理其工作室時,發現岡本私底下仍維持熱愛原始、信仰的初心,創作極多以人顏、黑眼為題材,不曾公開的作品。
縱使岡本太郎生存的日本與今日景況大不相同,然而其早年遠赴異鄉征服畫壇的決心,二戰死裡逃生後的猛烈創作,追本溯源後的畫風定型,用公共藝術表現藝術平等的精神等,無不是日本人至今懷念他的原因。他的繪畫符號看似抽象怪異,但他積極、熱血與執著,如同反映在畫面上的紅與黃,或許能提醒著對生活有些鬱鬱迷茫的我們,喚起內在呼應岡本太郎的血液,讓生命回歸炙熱。
展覧会 岡本太郎
展期│2022.10.18-2022.12.28(東京)、2023.01.14-2023.03.14(愛知)
地點│東京都美術館、愛知縣美術館
畢業於日本武藏野美術大學,曾實習於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現活躍於日台近現代藝術專文撰寫、旅遊導覽、翻譯經紀。用眼、耳、鼻、舌、身、意感知藝術的血肉笑淚,蛻變成字、普及於世。 合作邀約:chengyutungart@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