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美術館,我們開始體驗各種氛圍、動線以及光線的感受,想像我們在怎樣的情境裡,就像去逛Muji或IKEA等居家風格的簡約感,乃至於高檔飯店帶給人尊絕不凡的體驗,這些「生活風格」(Lifestyle)同時帶給出了我們的想像與腦補。為什麼當代藝術家越來越像是空間設計師?當代藝術跟體驗式經濟的界線為何?
情境與體驗的調控
無論是藝術、攝影、電影、時尚、建築、設計、居家風格等,在今天一切都逃不過情境體驗的無孔不入。從生活層面來說,今天我們到咖啡店喝咖啡,已經不只是消費咖啡本身,還有咖啡店營造的氛圍體驗,比如說燈具、燈光色調、桌子、杯子、冷氣溫度、廁所佈置、店員穿著與品牌的字體Logo(襯線還無襯線很重要)等,這些細微控制都是體驗式經濟的一環,所有小細節都有訊息跟隱喻。我們去咖啡店不只是去喝杯好咖啡,更多是想要被塑造成一個更好、更具審美品味的人。
回頭來看當代藝術,今天藝術家也不只是在生產產品(物件、繪畫、雕塑或公仔),而是營造一個「情境氛圍」,藝術家更像是空間設計師,跟咖啡店老闆一樣,調控著空間裡的一切,他們不只是給你喝好咖啡(畫出品質多好的畫),而是營造一個空間,讓參與者自由的想像空間中元素的連結。比如說羅智信在臺北市立美術館的個展「像是一個夜店的小便斗」,就是運用燈光、動線規劃、現場散落的物件還有聲音來形塑夜店廁所的情境氛圍。另外,賴志聖、何采柔、周育正或李傑的作品,也讓觀者不再像過去一般地在看單件作品,而是觀者的身體被整個空間包覆。用學術的話來說,就是傅柯(Michel Foucault)提到的「空間部署」;用商業的話來說就是「使用者體驗」。
從可見到不可見的印象
相較於過去的上對下宣導,強調商品的實用性,或對比其他商品來突出自己的優勢;體驗式經濟更狡猾地在控制「潛意識」以及「不可見的部分」,這也恰恰呼應今天大數據對使用者的全面控制,有如德勒茲(Gilles Peleuze)提到的「控制社會」( Societies of Control)。體驗式經濟控制的不再是用「話語」來控制主體意識,例如咖啡店老闆跟消費者提咖啡多棒、拿多少獎等、咖啡的故事如何;今天沒人再只是單純相信話語,聰明消費者都知道父權式的上對下灌輸不吸引人。今天更重要的是「品牌形象」的營造,咖啡店塑造出特殊的品牌情境,只要消費該品牌,你就會成為什麼樣的人,怎樣「有品味」的人。要控制的不是意識的話語,不是上對下灌輸知識,而是要控制與形塑人的「情感與身體」。
相較於話語的自吹自擂控制(直男說教式),體驗更強調的是潛移默化的改變。前者的暴力容易破解,我相信各位精明的消費者/觀者/參與者,一眼就能看穿這種暴力控制。而體驗式經濟的控制,變得更加曖昧模糊,整體感猶如一幅抽象畫的「印象」。
透過「隱喻」激發想像
這種感受不是很具體的話語敘事,控制者更擅長用「隱喻」調動觀者的感受。相較於直接訴諸話語文字的直接性,他們會用聲音、氣味、光線、觸感、濕度與氣溫這些「不可見元素」,引導我們去聯想自己在怎樣的情境(講到這邊我已經分不清我在談當代藝術的沉浸式裝置,還是體驗式經濟的商品。到底是美術館體驗,還是飯店或咖啡店的體驗)。
我們使用的器具、穿的衣服、噴的香水、用的3C、喝的咖啡,這些有意無意的「選擇」都代表了「我是什麼樣的人」。相較於過去黨國體制要大家整齊劃一的身體規訓;今天體驗式經濟下看似更加個性化、彈性與多元,然而品味的控制也更加隱性與無所不在。
助長消費的左派文化批判
有趣的是,在玲琅滿目的「選擇」中,有一種「物種」特別抵抗消費的物慾橫流,就是深受左派批判理論啟發的文化知識分子,然而他們也是口嫌體正直的「文化中產階級」(除非能完全自給自足,不然我們都得依賴他人)。
相信在讀這篇文章的你,也是個有品味、討厭消費無腦控制、喜歡更具有深度思想刺激的讀者。文化知識份子,往往會嚮往山林田野的自然感,逼不得已要消費時,也會跟大眾區別,到有機商店購買不被消費主義控制的食材、強調天然環保等。他們想要離現代性的「異化」,願意花更多錢去支持「有理念」的品牌(環境友善、社會企業、關心人權弱勢等)。
弔詭的是,這些做自己、貼近自然、強調天然環保、實用與永續性、關心公共議題等,抵抗繽紛消費誘惑的知識份子(用馬克思的話來說就是強調使用價值,而不是交換價值)。其實也困在他們自己設定的「人設情境」裡,在晚期資本主義無所不包的收編當下,知識份子自以為是的「批判」、「逃逸」、「擺脫異化」,弔詭地促長經濟發展(有理念的商品,都比廉價消費商品更貴)。
不能忘記,資本主義最喜歡的就是被批判,批判是它成長的助力,所有的逃逸都會收編成這台無限擴張機器的一部分,甚至這台機器預先設定好了你應該批判的方向。一方面,消費者看起來變聰明地善於懷疑,了解資本主義的消費陰謀;另一方面,這些了解陰謀的批判者,也被預先一步收編在機制內,供給這些更有品味的批判者更高階的消費,並區別於低俗大眾。更高級的品味方式也跟體驗式經濟脫離不了關係,我們只要從高級商品越來越重視體驗,而不是第四台賣藥般地推播產品就可窺知一二。
文化技術對人的形塑
面對無所不在的「文化技術」(大數據、廣告、平台、電影、劇集、小說等),以及各種「人生腳本」的安排。我們開始在腦海裡預播應該如何運作人設的影像,並且符合該腳本。拿愛情為例,愛情電影或劇集也先給人安置愛情的想像,接著我們開始想要在現實中想要去符合該腳本,去尋找類似的靈魂伴侶,再上演一次愛情腳本。要言之,今天已經不是腳本在模仿現實,而是現實在模仿腳本!是各種文化技術在塑造我們的主體、思想、語言與感覺,我們從來都不是笛卡兒提到的自由內省主體,而是一生下來就受制於各種外部技術(語言也是技術)的控制。
遇到批判也被收編成消費一部分,文化技術在調控我們主體的困境,我們到底該怎辦?對我來說絕非是回到「做自己」,因為反而越做自己越困在體驗式經濟的迴圈。在我看來,我們更要試著狡猾地滲入「文化技術」,了解其運作模式,而不是自以為是地站在道德制高點,將控制我們身體的文化技術或消費商品視為妖魔鬼怪而避之唯恐不及。
從認知到體驗
我想分成三種模式來討論消費情境與當代藝術如何從語言認知的單向行銷,到體驗感知為主的潛意識調控。
第一種是以語言與認知為主要影響的直接暴力方法,大多是強調功能性以及直接的呈現模式。比方說黨國政宣、華國美學、長輩圖、第四台賣藥、蝦皮跳出的俗艷廣告、露胸露鮮肉、內容農場標題等吸引注意力方法,這是可見與有形的影響。簡單來說,這種暴力的控制,是以視覺與話語中心為主的想操控我們意識。
第二種是開始會運用情境影響的體驗式經濟,相較於語言的直接呈現,更是要影響我們的潛意識。比如說時尚品牌、高檔飯店、咖啡廳、乃至於MUJI或IKEA情境。體驗式的商品更善隱喻,把消費目的藏在後頭,引導觀者自己體驗品牌塑造的情境,並塑造大家的腦補與想像。
體驗式經濟裡面也有模板化的假掰感:直接複製Pinterest圖片的日系、韓系、法式、美式、歐風、台式等風格(依然還是第一種視覺邏輯)。相較來說,更高超的是渾然天成的情境形塑,這更讓觀者陶醉忘我地享受其中,更加隱晦與曖昧地讓觀者「自行想像」(這也是網紅咖啡店跟優質咖啡店體驗的差異),而感知模式也從視覺形象的塑造,到對空間感知為主的「觸覺」。無論如何,第二種體驗式經濟的最終目的都是指向消費,這種消費會讓我們想像成為更好的人,而這也從擁有實用的有形物件,來到不可見的體驗風格(這難道不是觀念藝術的「去物質化」?)。
第三種則是當代藝術的沉浸式展演,當代藝術可說是把「體驗式經濟」當成「現成物」挪用地淋漓盡致。儘管藝術跟體驗式經濟,共享著對於觀者潛意識的調控,但藝術更加地具有反思性、批判性以及嬉鬧的遊戲感。引導人沉浸其中,同時讓人感到不適,以及慣性中斷的疏離感。相較於消費主義的沉浸式,當代藝術的體驗,更加沒有方向與目的性,藝術家不只是讓觀眾處於消費情境而忘記身體,更多是刻意在沉浸過程中製造斷裂,讓觀者自反性地意識到自己的身體。觀者的體驗最終不會指向消費的唯一目的,而是邀請人們反思自己的位置與創造新的感知。
當代藝術對空間的情境營造,大多是基於觸覺的物理空間,透過裝置、燈光、聲音、投影、動線安排等,調度觀者身體與空間的關係,體驗過李傑、賴志盛、何采柔、周育正、羅智信的空間裝置就能體會他們的作品都不是單件的雕塑或繪畫,而是空間的整體配置。
相較於實體空間,純影像的虛擬空間(電影、VR、賽博空間、元宇宙等)體驗則是著重在視覺想像的啟動,而身體則是定著於定點,我們像是去除肉身般,靈魂出竅般地移動,電影《一級玩家》(Player One)可以說是把去肉身的元宇宙世界觀推到極致。不過,藝術家Hito Steyerl也批判這種去除身體的「泡泡視覺」(bubble vision),讓人將意識沉浸於資本形塑的虛擬幻象,而忘記此時此地的肉身。
在我看來,視覺也可能富含「觸覺」,與其說要詆毀虛擬視覺而尊崇實體空間的觸覺體驗,不如將全面視覺化的景觀社會以及虛擬影像「再觸覺化」。在無所不包的影像世界中,找到「裂縫」,將其重組、變形、再製與重構,重新賦予平面視覺新的身體。事實上黑特.史德耶爾(Hito Steyerl)的創作也大量運用虛擬景觀的視覺元素,並且誇張地扭曲、加速、舞動與調節,讓我們感知影像的身體感;同時配合現場物理裝置來調控觀者身體。
將情境改造成武器
無論是藝術或商品,都從傳統認知可見的上對下影響,轉換到更加不可見的體驗。無論是過去或今天、認知或體驗、商品或藝術,我們從來沒有自由,我們的身體是被各種文化技術調控,只是過去是有形的黨國控制,今天的控制更加無形與不可見,我們每天滑手機跟網站的廣告推播,都是潛藏在背景的影響我們。
我並非悲觀地說我們沒有自由意志,不管過去或今天大家都被一套系統控制。恰恰是在被意識到無所不在控制的條件下,我們才可以開始滲入、詮釋、拼裝、挪用與改造這些文化技術,讓其脫離預先目的,重新改裝成自己的武器。我們可以積極地運用評論、創作或策展,強勢與破壞性地運用這些控制我們的事物,讓這些事物回返到遊戲的無目的狀態,而不服從消費目的。
今天的當代藝術,許多人拼命逃逸於新自由主義的異化而嚮往原真性或鄉愁的在地田野,然而這些人很多時候只是再度鞏固二元對立的迴圈。同時另些人,往往會重構當代的日常生活,理解其運作模式並滲入異化情境,直視大數據與無所不在的潛意識調控,將視覺的單向感知複雜地「觸覺化」,進而重新配置理所當然的當代社會。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1年11月號35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