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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四僧―時代洪流中的清雅之蓮

清初四僧―時代洪流中的清雅之蓮

引領清初畫壇主流與宮廷繪畫品味的「四王」,承繼明末董其昌所提倡的仿古畫風,將元四家的筆墨精神反覆雜糅,提煉出文…
引領清初畫壇主流與宮廷繪畫品味的「四王」,承繼明末董其昌所提倡的仿古畫風,將元四家的筆墨精神反覆雜糅,提煉出文化菁英專屬的視覺趣味。與此同時,有四位熱愛山林之美的僧人,寓其多舛的生命際遇與自然禪機於書畫創作之中,將自然真景化為個人風格強烈的清奇筆墨,令人耳目一新,在畫壇上並稱「清初四僧」。雖然四僧分處各地,各有不同際遇,繪畫風格亦非一派,其創作理念與清新筆墨卻成為中國繪畫史上的重要轉折,於混亂暗濁的時代洪流中開綻出清雅之蓮,啟發後世,揚州八怪、海上畫派、及近現代畫家齊白石、潘天壽等人皆受其影響。適逢北京故宮博物院於近期大型展覽「故宮博物院藏四僧書畫展」(展期至6月28日),同時集結該館所藏出版《故宮博物院藏四僧書畫全集》,因此,以下特別介紹這四位清初時期獨樹一格的大藝術家,以饗讀者。
遺民僧涯
「清初四僧」分別為弘仁(1610~1664)、髡殘(1612~1673)、八大山人(1626~1705)、石濤(1642~1707)四人,以僧名或字號行世,他們皆生逢明末清初的動亂時代,身為明朝遺民,除了髡殘在年輕時即有出家之意,其餘三人都是在清兵侵入家鄉之際,遁入山中,為保全性命、逃避亂世而剃度出家,他們在僧涯中拜師習佛,領悟禪機,雲遊四方,醉心書畫創作。僧人身分對弘仁和髡殘來說或許正符合其孤高性格,然八大山人和石濤具有明朝宗室後代的貴族身分,除了刻意隱匿名姓以求生存,還面臨了家國亡破與身分認同的混亂與矛盾,在還俗與否間痛苦掙扎。
◎孤高畫僧
弘仁為安徽歙縣人,俗姓江,名韜,曾更名舫,字鷗盟,少年時曾考中秀才,與朋友集社切磋詩文,堪稱文藝青年。然而他早年即開始為家計奔波,又逢明末亂世,看盡官場鬥爭、政治腐敗,養成他「不耐腥濁」、「與世長左」的孤高性格。清軍攻入歙縣後他避亂南下,遊走於福建武夷山,由於抗清不成,決定棄儒從佛,38歲那年(1647)於武夷山出家,皈依當時名僧古航道舟禪師,法名弘仁,號漸江,又自號梅花古衲。弘仁出家後四處雲遊,43歲時回到安徽,住在宣城的碧霞道院,47歲(1656)以後居於歙縣五明寺,是其較為安定之居所,於55歲逝世。
◎寡言山僧
髡殘是四僧之中唯一真正因心向佛門而出家者,他在幼少時便顯露慧根,20歲時決定棄舉子業,削髮為僧,投本鄉龍山三家庵,時間在明朝滅亡之前。髡殘俗姓劉,為湖廣武陵(今湖南常德)人,出家後僧名石谿,號髡殘,又號白禿、電住道人、石道人、殘道人等。43歲時開始居住於南京大報恩寺,受到覺浪禪師器重,爾後將衣缽傳與髡殘,命其主持南京祖堂山幽栖寺,然而據說他不久後便辭去住持,四處雲遊去了;期間在黃山居住了一段時間,於49歲才回到南京定居。
圖1 髡殘1658年作〈幽栖圖〉局部,上海博物館藏。圖∣李如珊
據同是畫家的好友程正揆描述,石谿個性耿直,朋友不多,常常終日不語,體弱多病,長年居於幽栖山絕頂,鮮少露面。髡殘亦曾自謂「余生平好懶,畏應酬人事」,其所作〈幽栖圖〉正是描繪自己47歲時在幽栖山白雲嶺的生活寫照(圖1),髡殘自言「愛其幽僻,結茆於兹」。與髡殘結識於南京的周亮工在《讀畫錄》中所記「石谿和尚」的形象為「品行筆墨,俱高出人一頭地。所與交者,遺逸數輩而已。繪事高明,然不輕為人作,雖奉以兼金,求其一筆,不可得也。至所欲與,即不請,亦以持贈」,由此可見其率真風骨。
圖2 黃安平1674〈个山小像〉局部,江西南昌八大山人書畫陳列館藏。圖∣李如珊
◎從禪林宗師到癲狂八大
八大山人是明代江西寧獻王朱權的後裔,故為朱姓,譜名統?,小名耷,家中雖為沒落的貴族,仍受到良好教育,飽讀詩書,亦擅畫畫。爾後考中秀才,向舉人之路邁進。沒想到時遇清軍入關,毀掉了他的理想前程與夢想,清兵攻入江西時,八大全家逃至奉新縣山中,23歲的他為保全氣節而出家為僧,釋名傳棨,字刃庵。往後他跟隨穎學敏禪師研究禪學,並負責管理進賢縣的介岡燈社。康熙十一年,穎學敏禪師圓寂後,43歲的八大回到奉新耕香院,成為一代禪林宗師,聲名逐漸遠播。其友黃安平為其於49歲時繪〈个山小像〉(圖2),畫中的八大形象舉止為清癯的文人風度,然神情嚴肅,嘴唇緊抿,胸中似積累不少心事,其於畫像上的多則題識,也透露身為亡國王孫悲憤不平的心境。
54歲時,江西臨川縣令召見,往之應酬,翌年,他突然舉止癲狂,赤足走回武昌,時而痛哭時而大笑,令人莫辨真假,爾後甚至還俗娶妻。行徑古怪瘋狂的八大,從此不再用僧人名號,原本有口吃的他,乾脆裝作啞巴不願開口。瘋癲八大的書畫作品卻相當受到歡迎,落款經常使用一些難以解讀的畫押或印章,畫上題語亦多晦澀隱喻。為僧時期畫作所署的法名與別號有釋傳棨、刃庵、雪个、个山、驢、驢屋驢等,59歲以後便只使用「八大山人」這個名號,四字連筆看起來似是「哭之笑之」,他晚年貧困,以至賣畫維生。
◎從苦瓜和尚到職業畫家
石濤於明朝末年出生於廣西桂林靖江王府,他也是朱姓的王室成員,本名若極。然而在他兩歲的時候便家國變色,由家中內官護送至寺廟中藏身,四歲時在全州(桂林)湘山寺剃度,法名原濟,字石濤,爾後與師兄喝濤四處雲遊,輾轉在湖南湖北一帶流浪,21歲那年於松江泗州塔院拜旅菴本月為師。旅菴與清朝皇室關係密切,曾為順治皇帝說法,石濤拜其為師被認為是有意的選擇。日後康熙南巡時,石濤曾二度接駕。33歲時作〈自寫種松小照〉(圖3),畫中石濤坐於石上,身著僧衣,剃髮,眼神堅定,松竹環繞,一派文人風雅。
圖3 石濤1674年作〈自寫種松小照〉局部,台北故宮藏。圖╱取自維基百科。圖∣李如珊
石濤曾於安徽宣城敬亭山、南京、北京旅居,51歲起定居揚州,自建宅邸「大滌堂」,此時他轉而棄佛崇道,並積極經營繪畫事業,鬻畫維生,作品署名「大滌子」。其別號有清湘道人、苦瓜和尚、瞎尊者等。
山林遊蹤.交遊
四僧之中,除了八大山人一生皆在江西活動,其餘三人皆曾雲遊四方,行蹤不定,在名山大川、自然山林間遊走。其中,安徽名勝黃山是他們都曾居遊之處,黃山峭巖怪松的山石奇景,對他們的山水畫創作皆有重大啟發,弘仁與石濤更成為黃山畫派的代表人物。而他們旅居各地時所結識的文人及創作者,亦對其畫風產生相當影響。
四僧中以安徽人弘仁對黃山最為著迷,他在安徽居留的時間亦最長。43歲時在宣城碧霞道院,是年12月又到蕪湖,並師事蕪湖的前輩畫家蕭雲從。47歲回到歙縣五明寺,往後在歙縣附近遊居,亦曾遠遊至南京、揚州等地。弘仁經常居遊離歙縣不遠的豐南,結識了當地幾位吳氏收藏家,他曾客居吳閑止的豐溪書社,在這些收藏家處觀覽了不少古代名跡,亦為他們創作多幅畫作。
弘仁在安徽時經常往來於黃山、白岳之間,據說他「歲必遊黃山」,曾「結庵蓮花峰下,煙雲變幻,寢食於茲,胸懷浩樂」,留有〈黃山圖冊〉、〈始信峰圖〉、〈天都峰圖〉、〈披雲峰圖〉等描繪黃山勝景的名作,他死後即葬於披雲峰下,與他最愛的黃山永遠相伴。石濤曾題漸江畫曰「公游黃山最久,故得黃山之真性情也,即一木一石,皆黃山本色」,弘仁以清冷枯寂之筆畫出黃山的峻奇面貌,堪稱黃山的最佳代言人。
髡殘在順治元年(1644)到順治二年(1645)之間,因避兵亂而逃至桃源深山中,歷經數月的野人生活,與自然山林有過親密互動與深層體驗,程正揆《石谿小傳》中記載其「甲申間避兵桃源深處,歷數山川奇辟,樹木古怪與夫異禽珍獸,魈聲鬼影,不可名狀,足跡未經者;寢處流離,或在溪澗枕石漱水,或在巒巘猿臥蛇委,或以血代飲,或以溺暖足,或藉草豕欄,或避雨虎穴,受諸苦惱凡三月」,這段特殊經歷帶給髡殘不同於他人的深刻體會,亦對他的自然觀影響甚深。
黃山雲煙變幻的奇景也曾予髡殘莫大震撼,47~49歲間於黃山居住了一年多,曾在黃山畫上題云「他山一目盡能收,此山幽奇難思議」、「余向宿黃山,見朝夕雲煙幻景,林木翳然,非人世也」,台北故宮所藏的〈山高水長圖〉為其所畫黃山天都峰景,畫上自題「余住黃山時,每四序之交,朝夕晴雨之變,各得奇幻之妙,令人難以摹想。此作山高水長圖,蓋常見天都山裡,處處峰插青天,泉掛虹霓,故有是作。至其曲折細微之奧,豈筆墨所能盡也哉?」
49歲後,髡殘定居於南京牛首山幽栖寺附近,亦結識不少南京地區的文人畫友,其中包括畫家龔賢、《讀畫錄》作者周亮工、著名學者顧炎武、以及知己程正揆等人。然其大都在山中獨自幽居,僅與程正揆多有交遊,此時期繪畫作品產量最多。
石濤出家為僧之後便與師兄喝濤雲遊各地,他們在吳楚之地徘徊,曾到過洞庭、長沙、衡陽等地,他30歲時開始居留於安徽宣城敬亭山,一住便是十餘年。他在此地結識了黃山畫派的梅清、弘仁之侄江注等人,並三度暢遊黃山,對黃山感情極深,自謂「黃山是我師,我是黃山友」,與弘仁、梅清並列為黃山畫派的代表人物。
39歲時移居南京長干一枝閣,自稱「枝下人」,結識移居該地的黃山畫派程邃、戴本孝、查士標,亦與金陵當地畫家龔賢、王概等人相識。康熙南巡時,石濤曾於南京、揚州兩度接駕,受到皇室成員賞識,49歲時上北京居留三年,與權貴交遊,尋求發展,最後卻決意南返,餘生定居揚州,於「大滌堂」邁向創作高峰。
圖4 弘仁1659年作〈山水圖軸〉,北京故宮藏。圖∣李如珊
僧之筆墨,繁簡都是機趣
◎弘仁――靈透清逸,黃山的忠實粉絲
弘仁初學黃公望,後學倪瓚,是仿雲林畫風的高手。倪瓚清簡的畫風在當時的安徽地區蔚為流行,受到江南藏家的喜愛,弘仁所仿倪瓚更是市場上的明星商品。弘仁以倪瓚「蕭蕭逸氣無絕塵」之筆來寫山真景,「畫入武夷而一變,歸黃山而益奇」,黃山的峭壁奇松成為弘仁佈畫山水的基本元素,以清冷細勁之筆開創出空靈靜寂的峻奇山水畫風(圖4)。
圖5 弘仁〈黃山圖冊〉,第一冊其中四開,北京故宮藏。包括文殊院等景色。圖∣李如珊
北京故宮所藏的〈黃山圖冊〉為弘仁寫黃山實景的巨作,為畫此冊,他「常凌晨而出,盡酉始歸」,終日沉浸此山之中,冒險攀爬,就為了一窺連猿鳥都鮮至之境。全套共六冊,每冊十開,每幅皆標示為黃山某處之景,共畫有60個景點,對黃山的一樹一石瞭如指掌,可謂最精彩的黃山導遊圖冊(圖5)。
◎髡殘――禪機畫趣皆在筆墨中
髡殘的知己好友程正揆論他的作畫,「如龍行空,如虎踞岩,草木風雷,自生變動,光怪百出」。髡殘幽深繁密的畫風部分來自黃公望與王蒙的影響,程正揆收藏有元四大家作品,髡殘與其交往甚密,經常談禪論畫,應有機會得觀。
「殘僧本不知畫,偶因坐禪後悟此六法」,髡殘將禪機寓於畫趣,他的山林構圖「奧境奇僻,緬邈幽深」、「筆墨高古,設色清湛」,以瀟灑粗率的筆觸堆疊出森森自然,在題畫詩中多以禪理為喻,故人稱其畫由「從蒲團上得來」。1660年冬天,49歲的髡殘剛回到南京牛首山,於山房作〈山水圖軸〉(圖6),畫上自識「今年曝背天闕山,偶然經暇講六法。六法在心已半生,隨筆所止寫丘壑」,山中一隅簡陋的山房內有一人獨自坐於蒲團上,僅有仙鶴相伴,冬季的山林景色在髡殘筆下仍充滿靈動生機,「瀑聲昨夜搖山谷,曉見重泉沸林木。下望溟蒙太古初,松蔭疊疊壓茆屋。瀑流澗流無序次,溪雲峰雪相逐至」,可見髡殘樂於體察、享受山林裡的生機變幻,獨居深山其實一點也不孤單。
圖6 髡殘1660年作〈山水圖軸〉,北京故宮藏。圖∣李如珊
◎八大山人――神神祕祕,怪怪奇奇,斜眼冷看人生
八大山人簡筆寫意的率性畫風受沈周、陳淳、徐渭影響,他的畫總是以少勝多、以簡勝繁、以殘勝全、以意勝形,其構圖、視角特異出奇,所畫魚鳥經常斜眼而視,神情怨忿,展現其強烈鮮明的性格。約於65歲所作之〈花卉圖卷〉(圖7)以水墨寫水仙、芋頭、南瓜、花卉等物,卷末所畫之巨大蓮藕似自泥中飛躍而出,蓮葉及葉梗僅剩局部殘影,奇特的是蓮藕一端突衍生出竹子二枝,一竹幾乎只畫出纖細堅韌卻富有彈性的兩節枝幹,葉片被畫緣切去,僅露出殘葉三四片,卻比一旁畫出完整竹葉的竹子更顯清逸,這便是八大山人繪畫布局的奇特動人之處。〈貓石花卉圖卷〉(圖8)為其71歲之作,以恣意筆墨揮灑出墨氣淋漓的脫形花卉,碩大的荷葉僅在畫幅上下緣各露出半片,一隻貓咪安然睡於石巔,只見水墨交融、線條飛走,所有形象皆化於濃淡枯濕的韻律變化之間,可見其晚年筆墨功力之圓熟。
圖7 八大山人〈花卉圖卷〉局部,蓮藕,北京故宮藏。圖∣李如珊
圖8 八大山人1696年作〈貓石花卉圖卷〉局部,北京故宮藏。圖∣李如珊
◎石濤――不立一法,不捨一灋,我自用我法
石濤與黃山畫派交往甚深,受梅清影響最大,張大千謂黃山畫派「漸江得其骨,石濤得其境,瞿山得其變」。石濤曾經嘲笑南北宗論者「今問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時捧腹曰:我自用我法」,即將自北京南返前所繪之〈搜盡奇峰打草稿圖卷〉(圖9)中,可見其對清初四王復古畫風所提出的毒舌評語,卻也是一針見血。此卷卷首自題「搜盡奇峰打草稿」可謂其創作中心思想,在畫上自題中,石濤提及「今之遊於筆墨者,總是名山大川未覽,幽岩獨屋何居?出郭何曾百里?」又云「自之曰:此某家筆墨,此某家法派,猶盲人之示盲人,醜婦之評醜婦」,其認為「不立一法,是吾宗也,不捨一,是吾旨也。學者知之乎。」自此可知石濤在北京畫壇所見之實際感受,也點出他為何決定南返定居的主因。此卷集合石濤過往親眼所見之名山大川,氣勢撼人,「開卷如寶劍出匣」,「令觀者為心驚魄動」,其以此卷對北京畫壇展示了將真山水內化於心的動人筆墨,亦是其對清初畫壇主流的最佳抗辯。
圖9 石濤1691年作〈搜盡奇峰打草稿圖卷〉局部,北京故宮藏。圖∣李如珊
參考書目與延伸閱讀:
楊新主編《四僧繪畫》故宮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全集V. 11,香港:商務,1999。
洪文慶主編《石濤》中國巨匠美術週刊V. 31,台北:錦繡出版,1995。
洪文慶主編《石谿》中國巨匠美術週刊V. 68,台北:錦繡出版,1995。
洪文慶主編《弘仁》中國巨匠美術週刊V. 79,台北:錦繡出版,1996。
洪文慶主編《八大山人》中國巨匠美術週刊V. 100,台北:錦繡出版,1996。
喬迅《石濤—清初中國的繪畫與現代性》,台北:石頭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8。
故宮博物院藏四僧書畫展
地點:北京故宮博物院 
展期:即日起~6/28
李如珊( 108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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