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篇〉漁村、小雪山的密碼──王詵的〈漁村小雪圖〉

〈漁村小雪圖〉究竟呈現怎樣的面貌呢？一展開這幅高44.4公分、長219.7公分的高頭大卷（圖1），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描繪漁村生活的第一段場景，只見畫面右下角的近景坡石旁，頭戴風帽的文士與一位漁夫並坐舟中，其左上方廣闊的江面上有漁人們正在漁釣和網魚。來到第二段場景，山水景致則突然由平遠寬闊的河景一變而成為高遠的崇山峻嶺；在此處由山石所框圍出的空間裡，可以清楚地見到第一段曾出現的那位頭戴風帽之文士，正在深山野雪中策杖而行，後頭跟著一位攜琴童子，其間可見瀑布自谷間流出，以及寒林遍野。待至第三段場景，以偃松、醜石的近景特寫最引人注目，其正下方尚有兩位文士對坐舟中交談。而在最後第三段場景以迄畫卷結束之前，則見以畫面中央的醜石、偃松為始，景物之間的距離突然被拉開，使近景與遠景隔著寬闊的水域遙遙相對；除了山水之外，毫無人跡，直到卷尾才又出現高大瘦瘠的雙松和雜樹。

誠如宋犖題跋所云，王詵此幅〈漁村小雪圖〉，在風格上兼鎔李成與王維的畫風於一爐。其中，以近觀的視點來描繪近景刻意放大的松、石母題，再讓其兩側的景物以平遠推移的方式急遽縮小，藉以營造畫中「近視如千里之遠」的視覺效果，以及用筆鋒芒穎脫、水墨層層渲染，表現木葉脫盡、蕭瑟寒林之意趣，皆可謂得自「氣象蕭疏、煙林清曠」的李成一派真傳（圖2）。至於本畫與王維之間的關聯，則可由部分土坡的輪廓線略帶稜角、用筆銳利，接近於傳世王維的〈輞川圖〉（圖3-1、圖3-2），以及畫中所出現的漁夫和漁具等母題之造型、和使用極細小筆以均勻細瘦的線條來描繪人物衣紋和漁具之手法、再加上採用「彈粉」技法表現雪花在天際和江面上飄揚之效果等，無不呈現五代、北宋常見的江南畫風（圖4），而得以看出其與被附會、誤植的王維面貌息息相關。

說起王詵為何要使用此類與王維相關的「捕魚」、「雪景」圖像，作為〈漁村小雪圖〉創作的主題，除了其人對於王維的傾慕，部分原因尚與王詵在元豐三年（1080）因受蘇軾烏臺詩案牽連，而遠謫他方之經驗有關。事實上，此種「捕魚」圖像在北宋別有寓意：亦即對身處政治鬥爭而被貶謫的士大夫來說，其乃代表了一種遠離塵俗紛爭而無利可圖的生活態度。王詵在畫中安排這類圖像，當有欲傳達相同意涵之意。一旦得知這點，再回頭看〈漁村小雪圖〉整件作品，則畫中所出現的同一位頭戴風帽的文士，應即代表王詵自己（圖5）；至於另一位文士的身分雖無法確認，但或為蘇軾、抑或與王詵一起被流放至江南的友人也說不定。總之，對於這群有著共同流放遭遇的人們來說，〈漁村小雪圖〉畫中的形象，實能喚起許多回憶，傳達出畫家其人幽微而又耐人尋味的心聲。

惠孝同〈談王詵和他的《漁村小雪圖》〉，《故宮博物院藏寶錄》，香港：三聯書店，1985，頁121～122。

廖堯震《王詵青綠本〈煙江疊嶂圖〉和〈漁村小雪圖〉研究》，國立台灣大學藝術史研究所碩士論文，2001。

細數北宋名士當中，既多才多藝，又兼具鑑藏家與畫家身分者，大概少有人能與王詵比擬吧！其人為宋代開國元勳的後代，是一名世襲的武將，後來娶宋英宗的女兒，成了駙馬都尉。嗜好並精通詩文、書畫及鑑賞的王詵，與蘇軾、米芾等人俱有密切交往，且經常在京城的豪華宅邸舉辦聚會，著名的「西園雅集」故事便是因此而來。此外，王詵還酷好收藏，憑雄厚財力大肆收購文物，藏於其設於府邸內的「寶繪堂」，時人以「錦囊犀軸堆象床，竿叉連幅飜雲光；手披橫素風飛揚，長林巨石插雕梁」形容之。據知堂內所收文物可上溯至六朝和唐代，儼然具備今日博物館之規模。

在所有古代藝術家當中，最受王詵鍾愛者，恐非王維莫屬了。據米芾《畫史》記載，一回王詵曾自友人王鞏處購得數幅以漁村、浦嶼、雪景等為題材的作品，欣喜若狂，視之為王維作品予以收藏；又有一回，他意外購得李公麟父親珍藏的兩幅〈小雪山〉，見其畫小樹枝葉筆法如草書連綿纏繞，風格脫俗，亦將之視為王維真蹟。不過，就米芾所言，前者其實是北宋初期畫家王士元的作品，後者則只是年代久遠的江南畫，俱非出自王維之手。此實反映出在距離王維所處之唐代已超過300年的北宋時期，王維真蹟多已不存，以至於人們對其作品多所想像、附會，身為北宋首屈一指的收藏家王詵自然也不例外。

不過，雖說王詵買到的一些所謂「王維」的漁村圖或雪景圖，皆非畫家真筆，但凡此仍為他的創作帶來莫大靈感和創意，有助於在其畫作中營造出如詩般清麗、雅致的情景，而別樹一格。例如，在王詵傳世的〈漁村小雪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卷後，清代鑑賞家宋犖於題跋中便下了這樣的評語：「王晉卿畫源本營邱（李成），此卷青蒼秀潤，人物林木，大類摩詰（王維），尺幅中具有雅人深致，非范寬、醉許（許道寧）可比。」稍晚吳升《大觀錄》著錄此畫時，亦言：「王晉卿……筆法全學李郭（李成、郭熙），直接右丞（王維）一派。」足見這兩位鑑賞家不約而同地推許王詵之畫藝，並將其風格與王維連繫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