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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嘉華:凝視時間的人

紀嘉華:凝視時間的人

在紀嘉華看來,創作也是認識自己的過程。他以「奇妙機緣」為自己的這個生命階段下了註腳,既映射出其作為創作者、屢屢讓畫筆去邂逅未知但終會綻放的機遇之花;同時也連結起他人生路上的種種際遇,那是最終紛紛落於畫布的內在迴響。
我喜歡花時間凝視我的作品。
我喜歡在凝視繪畫的當下讓自己消失。
我喜歡讓繪畫慢慢地揭示自己的面貌。

——紀嘉華
紀嘉華將自己暌違四年的個展命名為「奇妙機緣」(Serendipity),這一曼妙辭藻出自波斯傳說《錫蘭三王子》(The Three Princes of Serendip),意指心智機靈者在種種意外契機之下、收穫不期而遇的發現與智慧。早年留美的紀嘉華返台20年來,迄今恰好10次個展,他所訂立的展題大都不易與那些抽象的畫面直接建立連結,更多地是提供了得以切入每個階段生命經驗的入口。循此線索,順著「一個冬天的記憶」(1998)、「兩個夏天的記憶」(2000)、「95014」(2005)、「生命中最美好的那一刻」(2011)、「理性的直覺」(2014)一路劃過,就不難覺出如今呈現於耿畫廊寬敞空間的「奇妙機緣」之中,蘊含著尤為豁達、放鬆而似有所得的生活感悟。
畫家席德進與紀嘉華攝於1979年。(紀嘉華與耿畫廊提供)
羅馬一年,人生轉向
1983年夏,尚未及志學之年的紀嘉華成為那個年代眾多「小留學生」中的一員,隻身前往美國。台中殷實家族出身、父親與席德進等藝術家交遊甚密的背景故事始終伴隨著紀嘉華,移居加州直至研究所畢業,他都算是順風順水地走在符合某種世俗期待的道路上。雖然早在台灣讀國小時繪畫就開始作為課餘才藝陪伴著紀嘉華,甚至高中畢業時的一張人物素描還獲得了全美繪畫比賽大獎,但他始終都未真正做過專職創作的夢,而是聽從父母的建議,入學著名的羅德島設計學院(Rhode Island School of Design),就讀於通常被認為結合了藝術性與實用性的建築學專業。
羅德島設計學院的五年求學生涯,讓紀嘉華獲得藝術與建築的雙學士學位;可他對建築的興致,卻在那被戲稱為「architorture」的繁重課業間消磨殆盡,然而五年之中曾獲甄選前往羅德島設計學院在義大利羅馬的分校遊學一年的經歷,卻意外地再度為他開啟了繪畫創作的大門。在老師的鼓勵下,他每日的功課便是帶上速寫本出門,踏查羅馬城的同時,也積累了20來本寫生作品。在建築系學業的高壓間歇,羅馬一年成為紀嘉華人生中第一個重要的放空時期,不僅重燃他對繪畫的熱情,更提點了他延續至今的對一種自由的精神境地的追求。更為直接的影響,則是讓他打消了繼續受限於建築「實用性」的念頭,獲得學士學位後決定不再按原計畫走建築研究所之路,轉而申請私立賓州大學(簡稱賓大)的藝術所。紀嘉華在賓大如魚得水,破繭而出般,開始了真正的藝術之路。
1985年在美國加州的生活。(紀嘉華與耿畫廊提供)
雖然逐漸遠離建築,但建築學訓練之下的規律性始終未曾棄紀嘉華而去,很多時候他也同樣視之為一筆財富。在賓大學習繪畫時,他因循規範的繪畫訓練路徑,從炭筆畫開始逐漸進階至壓克力、水彩、廣告顏料等,在最初一年內自行複習了整個訓練過程,翌年才開始大量創作油畫。抽象的創作趣味,在這一時期就悄然進入了紀嘉華的畫作中。即便是炭筆素描,隱隱綽綽的風景、人物造型都已逐漸讓位於流布整個畫面中的氣韻流動。在他看來,寫實之路一直延伸下去、直至照相寫實一類的巨細靡遺,這樣一眼即可看穿的道路對他並無吸引力,反倒是抽象主義在可見外在與主觀精神世界之間建立起的連結、在畫面呈現上開啟的無限可能,讓他感受到挑戰未知的樂趣。此時紀嘉華的作品,多呈現種種混沌、奔放的氣質,而他坦言當時更多感受到的仍是實驗初期的惶恐甚至慌亂。
1993就讀研究所時期的素描作品。(紀嘉華與耿畫廊提供)
時間,自由,張弛有度
20年後的紀嘉華,早已將繪畫時所謂規律的條條框框輕鬆放下,不依計畫、而是聽從感性覺知的指引。然而,研究所畢業前後的一段時間內,他仍保有建築系學子的紀律性,有隨身攜帶筆記本、隨時記錄畫面構圖靈感的習慣,對於抽象繪畫在落筆前那盈滿畫布的巨大未知,仍揣有難以名狀的惶惑。但也恰是受惠於建築學的訓練,紀嘉華以持續不斷畫畫的勤勉之力,作為逐步融入抽象創作的一種路徑。
「時間」成為紀嘉華面對創作的重要關鍵詞,並非偶然。早在賓大學習繪畫時,有位老師曾分享每次去費城美術館(Philadelphia Museum of Art),都會在保羅.塞尚(Paul Cézanne)的《大浴女圖》(The Large Bathers, 1900-1906)前仔細端詳一、兩個小時。紀嘉華回憶道:「我以前從來不知道他在講什麼,現在完全理解了,甚至覺得感動。塞尚在這幅畫上花了七年時間,我們當然也該認真地去看。」當年難以為年輕學子所理解的,20年鑽研抽象繪畫的歲月走過,卻漸漸成為紀嘉華的重要體悟。不僅面對那些凝結了厚重功力與探索的他人之作需要細細品味,時間也始終澆灌於他自己的創作之中。他習慣同時進行好幾幅畫的創作,讓時間在運筆塗抹、停歇凝看、等待油彩乾透、再覆以油彩的循環之間淌過,又在平行創作的不同作品之間締造出參差多態的時間感。他畫中的色彩明亮純淨,除了在美的學生時代開始就一直使用的某手工製作顏料外,對於洗筆這件事的執著也是重要原因。紀嘉華每日將工作時間均分給台中的兩間工作室,明亮整飭的空間是他創作不可或缺的孵化地,生性規律的他同樣享受在創作前後將畫筆仔細清洗的過程,既有色彩明度表現上的實用性考量,又更像一種儀式般的歷程,一如他在創作過程中透過筆觸交疊來與時間共舞,皆是紀嘉華與時間相處的藝術。
紀嘉華作品《像河流般的時光2》。(紀嘉華與耿畫廊提供)
紀嘉華時常援引他所仰慕的美國藝術家菲利普.加斯頓(Philip Guston):「藝術家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找到自由。」這也成為紀嘉華孜孜以求的創作境界。1998年回台前後一段時間內,他歷經了個人病痛與父親罹癌過世的遭遇,相對低落的心境加上仍處於探索階段的繪畫路,那一時期的作品在在可見憂鬱、淡漠卻理性的氣質,相對規律的幾何線條塑造出種種結構實驗,實則卻出自一顆徬徨的摸索之心;相較之下近年來的作品間流淌著隨性、酣暢之韻,反倒是成竹在胸的結果,只不過下筆前依舊並未對最終的畫面有所規劃,而是循著自在、不再吹毛求疵地苛求技法,放鬆地作畫。任教東海大學時,紀嘉華曾對學生說:「繪畫困難之處,在於如何將不經意的筆觸轉化成讓觀者覺得是刻意的,反之,刻意的部分讓人覺得是不經意的。」為了追求那鬆緊拿捏得當,並不篤信天分的紀嘉華憑藉的是不斷練習,又在練習間不時穿插朝向未知的形式轉向。
紀嘉華伉儷。(紀嘉華與耿畫廊提供)
創作之外的藝術意識
雖交遊甚廣,但紀嘉華低調的個性,讓他在被問及收藏家、策展人、藝術推廣者等諸多創作之外的身分時,顯得並不那麼自在。談起已悄然進行20年、卻直至近兩年才開始廣為人知的收藏癖好,他總以「過來人」自居,回憶起自己創作初始階段時經歷的漫長苦悶與徬徨,自然想要以收藏來支持年輕的創作者,又因自身從事繪畫多年的親近感,藏品也以架上作品為主。而他為伊通公園籌措經費、熱心張羅了三年「限量版計畫」(2014-2016),也是建立在「支持」這一純粹的初心之上,唯投入時間精力遠超預期,便收心回歸個人創作。紀嘉華受益於與人為善的家風,而其豐富閱歷也成為他推己及人、起意助人的緣起點。1992年,他曾用在賓大獲得的一筆旅行獎學金,規劃了一程後來令其獲益良多的中國之旅;當年那在旅途中飽覽人文、藝術與自然的年輕人,後來在東海大學設立了一筆類似的旅行獎學金,行之數年,不啻為一種美學與生命經驗的分享,更顯露出其溢出創作之外的藝術意識。
在紀嘉華看來,創作也是認識自己的過程。他以「奇妙機緣」為自己的這個生命階段下了註腳,既映射出其作為創作者、屢屢讓畫筆去邂逅未知但終會綻放的機遇之花;同時也連結起他人生路上的種種際遇,那是最終紛紛落於畫布的內在迴響。

奇妙機緣:紀嘉華個展
展期|2018.07.28-09.23
地點|耿畫廊(台北市內湖區瑞光路548巷15號1樓)
嚴瀟瀟(Yan Xiao-Xiao)( 165篇 )

影像研究出身,關注藝術創作、展演機制範疇內的各方面生態,以及藝術與哲學、科學、社會學、神秘學等跨域連結議題。嗜以藝術為入口,踏上不斷開闢新視野的認知旅程。曾任Blouin Artinfo中文站資深編輯、《典藏•今藝術》資深採訪編輯、《典藏•今藝術&投資》總編輯,現任典藏雜誌社(《典藏•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