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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由來:藝術家、作家及期刊在亞洲」論壇側記

「故事由來:藝術家、作家及期刊在亞洲」論壇側記

由亞洲藝術文獻庫及香港大學藝術學系主辦的研討會—「故事由來:藝術家、作家及期刊在亞洲」,一連三日剛…
由亞洲藝術文獻庫及香港大學藝術學系主辦的研討會—「故事由來:藝術家、作家及期刊在亞洲」,一連三日剛已落幕。是為繼2013年「建構場域:展覽與亞洲當代藝術史編寫」研討會後,進一步「活化」文獻的大型活動。會議分別由著名策展人兼學者艾薛(Charles Esche)和中國教父級藝評人栗憲庭擔任開幕和閉幕演講嘉賓;並由集合共12位學者和研究員,組成四個專題環節—分別是「戰爭與另類現代性」、「地下與公眾」、「美學與國際主義」和「藝術與大眾文化交匯」。個案取樣從突厥到越共、馬尼拉到孟加拉的小雜誌、巴基斯坦到韓國主流報刊中的藝術版面,展開跨地域和跨學科對話。
老牌藝術雜誌的亞洲視野
開幕演講以「解讀時代精神」為題,由艾薛把《Frieze》、《Art Press》和《Flash Art》三本世界通行的美術雜誌進行內容分析,統計過去40年與亞洲相關的報導和評論,說明歐洲對亞洲的認知變化。量化研究發現三本雜誌對亞洲的興趣雖然各有先後,但大致仍以日本為先、中國次之;關於印度和韓國的報導,均需等到千禧之後。作為新英國藝術(YBAs)的口舌刊物,《Frieze》在1991年創刊後一直以英國本土為焦點。雖然也有作者早已指出亞洲可能正是後現代的開端,但編輯部卻要在千禧後才開始特派人員前往亞洲報導,手法獵奇,並以凸顯當地特色為主。1972年在巴黎創刊的《Art Press》,是歐洲老牌的雙語藝術雜誌;立場批判,以知識分子為讀者對象。因為「六八學運」的歷史背景,《Art Press》早期曾是毛主義的追隨者,充滿浪漫激情。其後發生文革,雜誌隨之對中國隻字不提。千禧後《Art Press》開始零星地出現關於亞洲藝術的文章,卻對1989年後的全速全球化視而不見,與擁抱市場的《Flash Art》則南轅北轍,對亞洲各地新興的藝術機構(包括M+和K11)抱持懷疑態度,反映出老式歐陸人文主義的侷限。至於1967年創刊,總部設在米蘭的《Flash Art》,雖然地處一隅兼以家族生意模式經營,卻對亞洲最為慷慨,包括早於1990年代已經開始委約當地作者(如侯翰如)供稿,關注在地議題,打破西方中心視點,開展全球性的當代藝術討論。
駐北京藝術批評家及策展人栗憲庭,於「故事由來:藝術家、作家及期刊在亞洲」研討會之「與栗憲庭對談」主題現場。(攝影:張志偉/圖:亞洲藝術文獻庫 Asia Art Archive)
跨地域對話
研討會接下來的兩天,隨即是關於亞洲各地的研究報告。「戰爭與另類現代性」,有來自大英圖書館的艾德曼(Michael Erdman)、身兼藝術家的巴基斯坦學者伊克巴爾(Samina Iqbal)和新加坡國家美術館策展人斯哥特(Phoebe Scott),分別以突厥、巴基斯坦和越南為例,說明期刊在立國前後如何建立現代國族意識、傳播政治思想。三個案例之中,尤以1920年代俄國革命後的突厥語期刊案例最為錯綜複雜。突厥語長期與拉伯語和波斯語維持雙語關係(diglossia);語言族群、宗教信仰、經濟領域並不完全吻合重疊。蘇維埃支持出版的突厥語期刊,把傳統書法體改成方便印刷的機械字體,對串字法更加以規範。期刊因此不單只是現代知識的傳播工具,而是現代化本身。這些期刊更打破偶像禁忌(iconoclasm),刊登現代生活照片(如勞工和婦女)和城市建設插圖,致力塑造一種以階級來組成的新國民認同;以閱讀取代聆聽,藉印刷現代性把特定語言族群納入為管治的對象。
第二個環節題為「地下與公眾」,分別由來自馬尼拉的媒體研究員兼藝術家埃斯皮納(Mervin Espina)、韓國當代藝術史學者Hyejong Yoo和筆者就三地不同時期的地下刊物、報紙和文學期刊發表報告。埃斯皮納蒐羅了大量於1970至1990年代流通於另類文化圈中的小報和雜誌,包括《Jingle Magazine》和《Red Racket》等,這些以英文書寫的期刊不單介紹龐克音樂、刊登吉他樂譜和藥物文化,還夾雜著各種藝術和社運訊息,是補充口述歷史不足之處的重要歷史材料,可以重塑馬尼拉的文化地圖。同樣作為異見者的發表園地,韓國的《創作與批評》卻是嚴肅的知識分子刊物,在朴正熙(Park Chung-Hee)獨裁統治和急速工業化的韓國,反思現代化帶來的異化問題;把18世紀德國詩人哲學家席勒(Friedrich Schiller)的美學思想,嫁接到現代的寫實主義。至於筆者的報告,則以主流報章《明報》的「星期日生活」副刊上的圖文創作為例,說明藝術家如何把報紙變成創作媒介,緊貼社會時事。
「故事由來:藝術家、作家及期刊在亞洲」論壇側記
第三天研討會分上下午共三個環節。早上先由國立台南藝術大學蔣伯欣、哥倫比亞大學黑宮直美和加州大學Sophia Powers,圍繞「美學與國際主義」,分別就《設計家》、《墨美》(Bokubi)和《Journal of Art and Ideas》上開展的美學實驗和討論發表報告。與純美術刊物不同,1967年創刊的《設計家》雖然刊行不過兩年,卻在審查制度和保守的社會氣氛下作出多種跨媒界的破格嘗試,不單批判當時大行其道的現代水墨,更進一步反思如何把普普藝術變成面對台灣本土的美學契機,停止對西方潮流依樣畫葫蘆,「回歸現實」(return of the real)。同樣面對「西方」的難題,由「墨人會」創辦的《墨美》,在1951年的創刊號上,選用了克萊因(Franz Kline)的單色畫,開宗明義要與世界接軌,成功引起歐美藝術家和策展人注意。然而書道與抽象藝術是否就可以100%等同?前衛書法應否完全拋棄傳統,而以表現性和原創性作為美學標準?《墨美》案例,正好說明了日本書道致力達至「世界性」上遇到的困難。1983年在印度創刊的《Journal of Art and Ideas》,由一群來自不同領域的藝術家和學者,在一場題為「馬克思與美學」的工作坊之後產生,期刊關注文化和政治,不單引介西方文化藝術思想,更把印度的現代藝術和普羅文化共冶一爐;直至1999年停刊前,一直以刊登長篇分析性文章為主。《Journal of Art and Ideas》外表「國際化」,以促進第三世界大團結為目標;但在發揚常民美學,如木刻和電影等,效果卻未如理想。
最後一節報告,以「藝術與大眾文化的交匯」為題,分別由來自孟加拉的Spandan Bhattacharya、韓國藝術綜合大學的Insoo Cho和北京的武漠主講。Insoo Cho以由《中央日報》發行的《季刊美術》(1976-1988年)為例,全面檢視韓國脫離日本殖民統治後、以至獨裁統治和民主運動期間的美術刊物傳媒生態。由三星集團刊印的《中央日報》立場親近政府,因此能保住《季刊美術》相對獨立持平的言論園地(例如討論日治時期藝術和民眾藝術)。加上集團主席李秉喆本身亦為收藏家,遂使得「季刊」能成為韓國史上刊行最久、影響力最廣的美術讀物。同樣都是大眾媒體,武漠則把焦點集中在《北京青年報》於1989年前後設立的「畫廊」,特別是設計在市場經濟下,如何成為藝術家的營生行業,並藉媒體的公共性開闢展覽以外的傳播空間。過程中尤以1994年「青年報」舉行的「室內設計比賽」最為有趣,藝術家的投案竟然變相成為了一次裝置藝術方案展。
(由左至右)駐南韓藝術史學家Hyejong Yoo、馬尼拉Green Papaya Art Projects 項目總監埃斯皮納(Mervin Espina)、香港中文大學文化研究系博士梁寶山、香港大學藝術學系副教授官綺雲,於「故事由來:藝術家、作家及期刊在亞洲」研討會之「地下與公眾」主題現場。(攝影:張志偉/圖:亞洲藝術文獻庫 Asia Art Archive)
「黑暗時代」黯然神傷
研討會壓軸,是由藝評兼策展人栗憲庭現身說法,演講由亞洲藝術文獻庫研究員翁子健與栗老以對談形式進行,就著《美術》、《中國美術報》和《新潮》等文獻資料引導栗老細說從頭當時的編輯過程和政治氣氛。從傷痕美術、星星畫會、八五新潮以至各種現代流派,栗老正是活的歷史見證—包括如何在1980年於美協機關刊物《美術》上,破天荒地選用梵谷(Van Gogh)作品為封面,釋放出藝術自由化的訊息;如何因為以全版彩圖刊登抽象藝術,犯上「精神污染」大罪而丟掉編輯一職;並如何在《中國美術報》引發關於八五新潮的正反辯論等。1989年後,在中國藝術風潮過後,當代藝術越呈多元化,栗老雖然不再站在最前線,卻仍然默默耕耘,包括在798和宋莊開拓藝術空間,和於2000年創辦《新潮》,推動獨立電影、現代舞和搖滾樂。對談的開放環節,台下台上的問答都顯得小心翼翼。回憶總是美好的—但還是有觀眾想要能從老人口中知道他對當下的看法:「你對政治氣氛的鼻子很靈,也經過了這麼多風波,能不能跟我說分享你對當下和末來的想法?」栗老苦笑:「我從1980、90年代走來,目前是中國最黑暗的時代,做不了事情。」長問短答,滿座黯然。
只欠圓桌討論
三天的研討會,大部分的報告都非常精彩,但每一個報告也幾乎可以發展成獨立的博士論文,於是在異大於同的情況下,不是每一個環節都能得出有效的可比性(亦有個別報告因為技術和語言問題,難以即時消化)。可能由於是與藝術學系合辦,故此研討會似乎假設了並不需要討論研究方法,因此部分超出藝術學範圍的報告,便顯得有點難以整合比較,例如期刊的語言與讀者族群,因為欠缺語言學和政治學詞彙,討論無法深化;經常提及的「現代性」,在政治意識形態邊界的兩邊,卻有着迥異的所指等。加上囿於分組規劃,部分個案之間的可比性亦沒法得以展開,例如同樣處身於競爭劇烈的報刊市場,《中央日報》、《北京青年報》和《明報》如何在追求銷量的同時,也提高了文化藝術的公共性?《設計家》、《墨美》和《Pakistan Quarterly》展現出與世界接軌的欲望,但在面對本土社會和消費文化時,又呈現出怎樣的落差?語境的差異,正是引伸成比較研究的重要元素,較為明顯的缺憾,是開幕主講所提出的歐洲對亞洲的處理,在餘下的研討中完全沒有承接,如果能夠加設圓桌討論,讓參與者自由交流,並釐清彼此在方法學上的異同,和不同學科的問題意識,也許更能促進研討會的成果延續發酵。
梁寶山( 17篇 )

關注藝術生態、城市空間及文化政治等議題。曾為「Para / Site 藝術空間」、「獨立媒體(香港)」、「伙炭」及「文化監察」成員;現為藝評組織Art Appraisal Club成員。近年致力研究藝術勞動,獲香港中文大學博士學位。新著《我愛Art Basel──論盡藝術與資本》大獲好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