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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造一座當代的「獨樂園」:從日本電玩「集合吧!動物森友會」看明代園林文化

打造一座當代的「獨樂園」:從日本電玩「集合吧!動物森友會」看明代園林文化

「集合吧!動物森友會」是目前最火紅的一款電玩遊戲,此種在荒島建立屬於自己單純美好烏托邦的遊戲設定,跟中國古代文人營造園林時所寄託的桃花源情結何其相似呀!
「集合吧!動物森友會」(以下簡稱「動森」)是目前最火紅的一款電玩遊戲,遊戲孤島生活的主題設定,與時下各國人民遇到禁足令只能在家活動的情形十分相似。因此許多民眾藉由玩遊戲來重溫日常的小確幸。此種在荒島建立屬於自己單純美好烏托邦的遊戲設定,又跟中國古代文人營造園林時所寄託的桃花源情結何其相似呀!
在中國,一座園林絕不僅僅是一個尋求安寧和夢境的地方,他是生命哲學的體現。和諧和精緻的韻律是中國人的宇宙觀在園林中的折射。(註1)
任天堂「動物森友會」遊戲畫面(朱佑霖提供)
一座自給自足的園林
「動森」在開局時要求玩家選擇南或北半球的一座荒島成為島主,並為其取名。這座荒島就像是被主人選定的園址,圍牆之內的世界,必須由園主一點一滴營造與布置完成。玩家可以在島上建造和裝飾自己的家、商店以及美術館收集藏品,或是在小島上開河挖湖、挖礦,抓昆蟲、釣魚、種花拔草、種果樹等,享受在島上自由自在地生活。這種自給自足的田園經營模式,是古代中國家族經營園林的主要經濟動機。從管理職能上來說,稻穀、蔬菜、水果、桑蠶等供養一個封建家族的生活必需品,在這裡都能自產。(註2)中國古代社會菁英,總是距離金錢很遙遠,從不談論文化活動背後的經濟意義。實際上15世紀的文化菁英多習慣從事一些勞力活,比如莊稼、砍柴、捕魚等,也許具有陶冶性情的作用,但同樣包含了現實經濟上的考量。
(明)文徵明,《拙政園圖詠》局部,1551,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藏。畫面描繪園主在拙政園「來禽囿」澆灌林禽(蘋果)的莊稼活動。嘉靖十三年(1535)文徵明曾應園主王獻臣的請求,將園內三31處景點繪製成《拙政園三十一景圖》,並為每幅圖賦詩一首。1551年,文徵明從《拙政園三十一景圖》中選擇其中12景重繪成《拙政園圖詠》冊頁,今日僅存8景圖,現藏美國大都會博物館。(©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圖文轉譯之明代「獨樂園」的再現
明代職業畫家仇英(1494-1552)曾於明世宗嘉靖三十七年(1558)創作一幅園林長卷畫《獨樂園圖》,此圖現藏美國克利夫蘭美術館(Cleveland Museum of Art),卷後拖尾裱有明代文徵明(1470-1559)書〈獨樂園記〉、〈獨樂園七詠〉,以及北宋蘇軾(1037-1101)〈獨樂園詩〉。仇英畫《獨樂園圖》是根據北宋司馬光自述「獨樂園」所作的〈獨樂園記〉散文而作。仇英以淡雅細密的筆法描繪出這座當時已不可見的宋代歷史園林。「獨樂園」為司馬光遠離朝廷,回歸故里洛陽時所建,在占地五畝地上營造七個具有歷史典故的格局規劃。古人在設計一座園林時,就像是在一張空白的畫布上,點綴出自己想要的景色。
北宋司馬光獨樂園平面格局示意圖 。(朱佑霖繪)
〈獨樂園記〉全文以地圖式的敘述方法指引讀者的視線,以「讀書堂」為出發點,展開對園林主要景點方位與景致的描述。在讀書堂南邊的是在「弄水軒」,讀書堂以北水塘的小島是「釣魚庵」,水塘前面是「種竹齋」,水塘東方是「采藥圃」,采藥圃後是「澆花亭」,最後是獨樂園地勢最高可以俯瞰全園的「見山亭」。職業畫家仇英創作《獨樂園圖》時,透過〈獨樂園記〉的文字描述,帶著自身的詮釋與想像,重新以視覺圖像模擬了真實的獨樂園全景。畫面上將七個景致按照敘述排出平面圖格局後,再以順時針方向的將園林景物一一呈現在畫卷中。
(明)仇英,《獨樂園圖》局部,美國克利佛蘭美術館藏。(© Cleveland Museum of Art)
《獨樂園圖》是一幅由右向左逐漸展開的長卷,全圖採「異時同圖」方法,在同一平面空間上描繪不同時間維度的情景。透過園林主人在前六個景致中反覆出現的方式,使觀者在展畫過程中,彷彿看到園主在園林中從「弄水軒」開始到「見山台」結束,在園內不斷移動的一日生活軌跡。在《動森》中,我們可以透過搖桿操控遊戲人物進行各種活動,然而在電玩尚未出現的時代,畫家早已透過各類創作神交古人,將自己想像為圖中小人,暢遊畫中世界。
歷久彌新的社交名園
明代中期出現了大批的文人菁英群體,他們雅好造園與交遊,許多造園的專著以及與園林相關的寫園繪畫、詩文如雨後春筍般紛紛問世。園林繪畫成為文人們雅集聚會交流中重要的藝術作品。當我們重新回到「園」做為一個生產場地的功能上,就會發現司馬光在他的獨樂園中建了一座魚塘養魚,又在藥圃種了芍藥、牡丹、雜花等高級花卉和藥草,這些產物皆可做為自用或送禮之物。明代上流社會中彼此互饋果品或高級食物是一種展現社會地位的方式。(註3) 這一風俗觀念與近代英國社交中以淡水魚作為高貴禮品頗有相似之處。在《動森》遊戲中與朋友連線,互相登島拜訪並贈送各自當地的「稀有」物品的觀念,就像是明代園主之間,園林生產物的交流餽贈。
(明)仇英《獨樂園圖》局部〈采藥圃〉,美國克利夫蘭美術館藏。(© Cleveland Museum of Art)
實際上獨樂園既不寬闊也不華麗,是一個無法與當時任何名園媲美的狹小園林,但卻吸引無數文人墨客駐足於此。宋代邵博《聞見後錄》曾曰:「司馬公在洛陽自號迂叟,為其園曰獨樂園。園卑小不可與他園班。……公自為記亦有詩行於世。所以為人欽慕者不在于園爾。」(註4) 文中指出獨樂園被世人欽慕之因,並非出自園林本身,而是園林主人自身聲望賦予園林的魅力。清代錢泳在其筆記《履園叢話》園林篇〈造園〉一文也說:「園亭不在寬廣,不在華麗,總視主人以傳。」錢泳認為,一座園林的興衰取決於所有者的名聲,而非園林本身。因此過去著名的歷史園林在明代造園與寫園風氣狂熱發展下,不斷地被時人提起,與明人生活連結在一起,歷久不衰。
晚明全民瘋造園的時代
明代中期城市經濟的復甦,造就了蘇州園林的百花齊放,不論豪富還是寒士,都試圖在造園修林上一展身手。16至17世紀江南園林逐漸脫離與土地生產的關係,其審美作用遠大於生產功能,園林逐漸被社會物化為過度不正常的奢侈物。尤其到了晚明時期,幾乎到了「人不可無園」的地步,建造園林達到空前絕後的高潮。在園林營造上,根據園主需求與身分大致可分為兩種風格類型。
(明)沈士充,《郊園十二景圖》〈就花亭〉局部,1625,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圖片來源:《園林名畫特展圖錄》,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1987,頁27。) 此圖描繪明末畫家王時敏「樂郊園」中〈就花亭〉一景,溪邊的亭內有四位雅士憑欄而坐,眺望無盡花海。
一類是崇尚樸素的園林風格,此類園主多為文人雅士,追求的是「閑亭一所,修竹一叢,蕭然物外,樂在其中」的意境之美,多鄙棄人為的遊樂設施。這些文人園主們為自己精心打造園林中的一草一木,若不能將優美景致變作自己籬落間物,多不肯輕易罷休。恰巧正是這種為了建園布置而設計家具和修剪盆景植栽的癡迷模樣,宛如真實版的《動森》迷玩家在眼前上演著,為打造理想島園勤奮努力且欲罷不能。
明人,《宋人十八學士圖》〈畫〉局部,國立故宮博物院藏。此圖描繪文人雅士在庭園中的賞畫活動。(© 國立故宮博物院)
另一類是講究精緻工巧的園林風格,園主多為嗜好附庸風雅的官宦富豪。他們築園的目的在於炫耀財勢,因此通常多揮金如土,建園時重視建築與裝潢的精美華麗,絲金縷翠、窮極工巧。在築園時也慣於將世俗與上層社會的娛樂,如戲台曲房等設施一同帶入園中。豪富園林之間互相爭奇鬥艷,諸如花木盆景、古董真跡、亭台樓閣以及太湖石等物奇珍異寶,都是他們作為較量園林高低的衡量物。晚明城市經濟的發達,使社會瀰漫蒐集奇珍、訂製書畫商品等長物的競奢消費風氣,大量消費者與藝術家的出現,直接促成藝術市場與偽造市場的蓬勃發展。晚明藝術消費市場的經驗,同樣在《動森》遊戲內也能體會!任天堂不久前為《動森》更新了美術館區收集藝術品的遊戲設定,讓玩家可自由建造自己的收藏系統,並加入了出售、捐贈、鑑別藝術品等遊戲環節,讓玩家也能體會一回在真跡與贗品間掙扎的心情。
任天堂「動物森友會」遊戲畫面(朱佑霖提供)
隨時可居可遊的掌上園林
《動森》作為一款掌上型遊戲,玩家可以隨時隨地投入荒島打造事業,暢遊自己的理想國度。有著相似概念的寫園圖在明中期後非常盛行,園主將私家園林收攝於畫紙上,以便隨時展開遊賞!明中期後,園林繪畫成為雅集中重要的文化交流物,許多園主會委託畫家為自己的園林作畫紀念,並在聚會中展示於人前引起討論與讚嘆。園林繪畫多描繪園中幾處最具代表性的景致,畫家將這些景點排列組合成為一個可遊的動線,引導觀者透過畫面遊賞園林,喚起身臨其境之感。明代畫家錢穀也曾為士大夫王世貞在太倉的私人園林作《小祇園圖》(又名弇山園)。此圖採用俯瞰的視角描寫庭園景色,讓觀者一覽無遺的欣賞園林,是一幅以寫實為目的園林寫生繪畫。
(明)錢穀,《紀行圖》〈小祗園圖〉局部,萬曆二年(1574),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圖片來源:《園林名畫特展圖錄》,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1987,頁24。) 明代旅遊的興盛,人們不再滿足於只用文字記錄旅程所見,更希望留下一些形象的紀念,就如同拍旅遊照一樣。此圖為錢穀隨王世貞一家人從太倉前往北京赴任時,一路紀實所繪,以〈小祗園圖〉為起點,形象地紀錄了王世貞的旅程。
仇英透過繪製宋代名園,將歷史園林再現於世,而稍晚的董其昌(1555-1636)也曾希望以唐代王維《草堂圖》和《輞川圖》古畫中的園林,營建真實居所。《兔柴記》:「幸有《草堂》、《輞川》諸粉本……蓋公之園可畫,而余家之畫可園。」園林的圖景化是16世紀中國園林發展的主流趨勢。(註5) 無論是以圖寫園,又或者是以圖蓋園,兩者雙向的文化互動,都說明了園林不再僅是一處現實世界中可遊玩的居所,更是一件立體的園林繪畫。當主人居遊其中,彷彿超越了真實世界,進入一個有別於日常的畫境之中。
參考書目:
1. 柯律格(Craig Clunas)著,孔濤譯,《蘊秀之域─中國明代園林文化》,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18。原書Fruitful Sites: Garden Culture in Ming Dynasty China出版於1996年。
2. 余佩瑾,〈從《獨樂園圖》看文徵明與仇英風格的異同〉,《故宮學術季刊》第8卷第4期,1991,頁85-118。
3. 孫小力,《吳地園林文化》,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7。
4. 韋秀玉,《古雅空間─文徵明《拙政園三十一景圖》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
5. 高居翰、黃曉、劉珊珊,《不朽的林泉─中國古代園林繪畫》,北京:三聯書店,2012。

註1 Dorothy Graham, Chinese Gardens: Gardens of Contemporary Scene, an Account of their Design and Symbolism (New York, 1938), p. 3. 轉引自柯律格(Craig Clunas),《蘊秀之域─中國明代園林文化》(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18),頁5。
註2 柯律格著,孔濤譯,《蘊秀之域─中國明代園林文化》,頁10。1996年英國學者柯律格在《蘊秀之域─中國明代園林文化》一書中,率先關注到了中國古代園林與田園經營所產生的經濟效益,兩者密不可分的關係,並說明了無論是在東方或西方,園藝的美學內涵與經濟內涵完全地分離是近期的事。
註3《蘊秀之域─中國明代園林文化》,頁45。
註4 《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39冊,卷25(臺北:商務印書局,1983年) ,頁338。
註5 《蘊秀之域─中國明代園林文化》,頁81。
朱佑霖(Chu Yu-Lin)( 74篇 )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藝術史碩士,擅長東方藝術史研究,現任典藏ARTouch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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