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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體吃瓜的文人們 文學中的吃瓜象徵什麼?

群體吃瓜的文人們 文學中的吃瓜象徵什麼?

邵平是秦時的貴族,秦國滅之後成為布衣(沒被幹掉算是運氣好了)。於是在長安城東門外種瓜,「瓜有五色」這句形容頗費人疑猜,我們稍後再論。但其種之瓜品質甚好,故時人稱之「東陵瓜」、「五色瓜」或「青門瓜」(因長安城東門色青,故而稱青門)。

在對岸有個流行語,稱之曰「吃瓜群眾」,因為想像過去的鄉民看客,閒來無事,聽人道是非聊八卦,邊看戲邊嗑瓜子啃西瓜,因以而得名。在臺灣網路用語裡,因「瓜」與「八卦」之「卦」諧音,所以冒出了「有沒有瓜」這個雙關問卦語。

清代外銷畫《清代民間生活圖集》之西瓜攤。

至於古代的「吃瓜」則牽涉了更複雜的飲食史考察。各位若遍搜網海,可能會查到一些瓜類是愛情象徵的說法。這基本上出自《詩經.衛風》的〈木瓜〉這首詩:「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但這首詩是單純兩情相悅的贈禮,還是瓜類真的有愛情的象徵?其實也不好說。

清《毛詩品物圖考(二)》「投我以木瓜」,53.5×30.4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國立故宮博物院Open Data

文人種瓜大會

在我實際搜尋古典文學的資料庫,關於「瓜」與男女戀愛或情感上的連結,其實算不上多。但西漢初有一個關鍵的吃瓜典故出現,成了往後士人不斷召喚的意象與隱喻,那就是東陵侯邵平與他種出的「青門五色瓜」。這個故事最早見於《史記.蕭相國世家》:

邵平,故秦東陵侯,秦滅後為布衣,種瓜長安城東。種瓜有五色,甚美,故世謂之東陵瓜,又云青門瓜。

邵平是秦時的貴族,秦國滅之後成為布衣(沒被幹掉算是運氣好了)。於是在長安城東門外種瓜,「瓜有五色」這句形容頗費人疑猜,我們稍後再論。但其種之瓜品質甚好,故時人稱之「東陵瓜」、「五色瓜」或「青門瓜」(因長安城東門色青,故而稱青門)。

對古典文學略為嫻熟的讀者,大概知道「仕隱」是歷代文人關注的永恆主題。所謂「仕隱」其實偏義在「隱」,「仕」乃是不得不然。一方面嘛從古到今沒人想幹社畜;另一方面選擇隱逸山林、肥遁鳴高,方能得顯士人之高潔。然而若世道清明,滄浪之水清兮,若堅持不願出仕又有違士大夫經世濟民的使命,也因此文人經常猶豫在仕隱之間的抉擇,有了「鐘鼎山林」或「身在魏闕,心在江海」之類的創造性名詞。

宋 錢選〈秋瓜圖〉題詩「金流石爍汗如雨,削入冰盤氣似秋。寫向小窗醒醉目,東陵閑說故秦侯」,63.1×30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國立故宮博物院Open Data

在隱逸詩人之宗的陶淵明出現之前,文人若要召喚歸隱的意象,經常會想到「東陵瓜」這個典故。畢竟邵平這樣皇親國戚、位極人臣,但卻甘於布衣,且種瓜有成的歷史,就成了士人們不斷召喚呼應的重要典故。譬如阮籍〈詠懷詩〉:

昔聞東陵瓜,近在青門外。連畛距阡陌,子母相鈎帶。五色曜朝日,嘉賓四面會。膏火自煎熬,多財為患害。布衣可終身,寵祿豈足賴。

「膏火自煎」出自《莊子》,山木自寇,膏火自煎。斧頭的柄是木頭作的,膏油蠟燭是被火燒融形成的,本自同根的物質兩兩相害,這就是人生的宿命,所以榮寵不足仰賴,布衣方能終身。此處的「終身」與今義不太一樣,指的是道家所說的:養天年,以全天真,也讓這首詩有些玄言詩的意味。

李白的〈古風〉同樣用了這個滄海桑田,盛極而衰的典故,感嘆世間富貴何足憑恃:

莊周夢蝴蝶,蝴蝶為莊周。一體更變易,萬事良悠悠。乃知蓬萊水,復作清淺流。青門種瓜人,舊日東陵侯。富貴故如此,營營何所求。

這首詩白話無須翻譯,結論當然是人生何必汲汲營營,這很像我們如今的IG體格言,類似「意外與明天不知道哪個更早到」之類的及時行樂體悟。沒人知道莊周忽而化蝶,蝶幻化莊周,就像想不到青門旁之種瓜人是往日的東陵侯這般,人事變幻,興替無常。

而從興感人生無常,富貴難圖,一轉而為欽羨東陵侯,也嚮往學種瓜的,是杜甫的〈曲江〉:

雀啄江頭黃柳花,鵁鶄鸂鶒滿晴沙。自知白髮非春事,且盡芳尊戀物華。近侍即今難浪跡,此身那得更無家。丈人才力猶強健,豈傍青門學種瓜。

這首詩的名句是「自知白髮非春事,且盡芳尊戀物華」,人到暮年應當無牽無掛了,但終究是貪戀物華。最後的「豈傍青門學種瓜」是反問,也是激問句。褪盡榮華,隱逸東門,但還得重學東陵侯的種瓜事業,也沒那麼容易吧。

五色瓜是什麼瓜?

讀過這些詩,我們大概知道「東陵瓜」在歷代文人召喚典故裡的關鍵意象。文人當然也不是沒有吃真正的瓜,譬如元曲裡馬致遠的〈新水令〉:「恁般樓臺正宜夏,都輸他沉李浮瓜」,只是用到瓜或種瓜的關鍵詞,經常都與邵平的典故有關。

清代外銷畫《清國京城市景風俗圖》之賣西瓜、賣香瓜。


然而前文還遺留了一個懸而未解的課題,即是─這東陵侯種的「五色瓜」,到底是五種顏色的瓜,還是一種品種?在對岸的入口網站有個解釋,說這種五色瓜種至今已失傳。因為文獻稱之「大如斗,味如蜜」,漢代一斗為兩千毫升,故可能不是如今原產於中國的香瓜、甜瓜之類的薄皮品種,而是屬厚皮甜瓜種。其所用之另一條證據是紀昀至烏魯木齊時寫的〈雜詩〉(詠西瓜)曾稱:

種出東陵子母瓜,伊州佳種莫相夸。涼爭冰雪甜爭蜜,消得溫暾顧渚茶。

紀曉嵐應當沒吃過真正的東陵瓜,但他提到的伊州即是伊犁,「伊州佳種」就是我們現在熟悉的哈密瓜,即是厚皮甜瓜種。是故作者推測五色瓜可能是由邵平所配種之厚皮甜瓜新品種,但其後瓜種已經失傳,但體積類似西瓜,甜度接近哈密瓜。

明人〈桃瓜圖〉,38.4×31.1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國立故宮博物院Open Data

飲食史之難以考察

當然,考察飲食模式,或植物農作物的傳播,本身就有困難度。譬如「西瓜」這樣原產於非洲的品種,究竟是何時傳入中原,過去就有好幾種說法。譬如有說在11世紀經由契丹傳入,也有說馬王堆漢墓裡的木乃伊女屍的腸胃道裡,就有發現類似西瓜的種子。又說宋詩裡「銀瓜」之類的形容,都是在稱西瓜。不過我倒覺得這就是讀古文、讀詩歌之趣味。

許多時候文人在文學作品裡所描寫的植物、草木,並不只是它原本的指涉。文學總是指東畫西,總有其明喻和隱喻。現實生活當然有香瓜水果,有鳥獸草木,但它們往往有另外一層文學內裡的意涵。就像我們高中可能都背過的,陶淵明的一首田園詩—「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歷代箋注家都已經解釋了,這裡陶淵明所謂的「種豆」,可能不是現實世界的豆子,因為他用了東漢隱士楊惲的詩:「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箕。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這個典故。

元〈歸去來辭圖〉局部,34.6×566.4公分,克里夫蘭美術館藏。©Public Domain

即便古代文人集體的種瓜想像,也未必是真心想去種瓜,只是對隱逸生活的嚮往;而他們吃的瓜也只是那個從秦至漢,由貴族淪為布衣卻發明出新品種的東陵侯邵平。但這種集體吃瓜呼應著某個歷史事件、進而長吁短嘆一番的行動藝術,卻與今日若何符節。我在想這大概就是從古到今不曾改變的吃瓜群眾之心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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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立峰( 1篇 )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