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螞蟻、蝴蝶、犀牛到食蟻獸,達利與他的生靈繆思們

螞蟻、蝴蝶、犀牛到食蟻獸,達利與他的生靈繆思們

在法國南部的度假聖地尼斯,除了可以踩點戀愛綜藝節目《離線找真愛》的取景地,在距老城區不遠的港口盡頭,還有另一個值得造訪之處:「林匹亞藝廊」(Galerie Lympia)。這棟臨海的18世紀建築,曾經是監獄與鐘樓,厚重的石牆一度隔絕囚犯與外界,也見證過港口的繁忙。2017年,阿爾卑斯濱海省政府斥資210萬歐元修復,讓它以公共藝廊的形式重生。
 林匹亞藝廊的策展方向開放而多元,曾展出法國本地藝術家雷蒙・莫雷蒂(Raymond Moretti)的創作,也舉辦過瑞士雕大師賈科梅蒂(Alberto Giacometti)的回顧展。最重要的是:免費入場,對一個熱門的觀光聖地而言,林匹亞藝廊的力量在於它的日常與平凡。無論如我是路過的觀光客,還是生活於此的在地居民,都能隨興走入這個臨海空間看展。
位於尼斯港口邊的林匹亞藝廊外觀一景。

「薩爾瓦多・達利:神聖的生靈」

現正在林匹亞藝廊中展出的「薩爾瓦多・達利:神聖的生靈」,聚焦超現實主義大師薩爾瓦多.達利(Salvador Dalí)於1945至1975年間的創作。二戰過後,在這段長達30年的日子裡,達利的「超現實主義」創作不再只著墨於單純的夢境和幻象,進一步也擴展至涵蓋科學、宗教、古典神話和對潛意識的重新探索。

「神聖的生靈」展出近百件達利之作,涵蓋版畫、素描、雕塑、裝置與攝影作品。在其中,我們能看到達利如何一再地反覆召喚出他的生靈繆思:犀牛、豹、螞蟻、蝴蝶、鬥牛,又或食蟻獸。這些「生靈」往往有著扭曲變形的軀體,荒謬地與人交融,或化為神話寓言中的角色,象徵某種與人類存在和秩序的相關的隱喻,同時也是達利為自己編織的超現實神話中不可缺少的元素。

「薩爾瓦多・達利:神聖的生靈」展場一景。(本刊資料室)

螞蟻與食蟻獸

1920至1930年代,達利在超現實主義的浪潮中,深入鑽探潛意識的意象,從夢境、慾望與恐懼中汲取素材,塑造出一系列動物與混種生物的形象。畫面常同時帶有情色、暴力與神祕的張力,折射出他對佛洛伊德精神分析的著迷。變形的頭顱、彎曲的器官,這些象徵潛意識、慾望與恐懼的符號,與夢境般的扭曲線條交織而成的圖像,在達利1930年代的插畫與繪畫中並不少見。

1935年,他為《The weekly american》《美國周刊》創作的一幅插畫中,一名男子呈現出怪誕的形象:異化的頭顱與骨骼、蛇和器官般的意象糾纏;而男子低頭凝視著手中緊握的一隻蚱蜢,直截了當地呈現了達利對昆蟲的心理恐懼。

圖右為1939年達利為《美國周刊》創作之素描。(本刊資料室)

達利對昆蟲的恐懼其來有自,五歲時,他親眼見到一隻螞蟻被同類啃食至只剩外殼,從此留下陰影。螞蟻如一種永遠在地面爬行、啃噬不止的恐懼,象徵死亡、腐敗與無常;在校園裡,他被同學丟擲蚱蜢惡作劇,這些經驗讓這些小而平凡的昆蟲,由童年經驗延伸為焦慮與毀滅的象徵。對達利而言,這種恐懼並不抽象,反而如此貼近身體,無法迴避。

「薩爾瓦多・達利:神聖的生靈」展場一景。(本刊資料室)

在展場中央的透明櫃中,陳列著一具來自馬賽自然史博物館的食蟻獸標本。1930年,達利與超現實主義運動領袖安德烈・布勒東(André Breton)的交情正值高峰,而兩人恰好對螞蟻懷有同樣的厭惡。在一枚為布勒東設計的藏書票(ex-libris)上,達利描繪了一隻食蟻獸,牠細長如水管的口器上,寫著「安德烈・布勒東,巨型食蟻獸」(André Breton Le Tamanoir)。透過這枚書票,這兩位在超現實主義運動中的藝術盟友共享了同一個符號:作為掠食者的食蟻獸,正是靠著牠的長舌來吞食螞蟻。

1930年,達利為布勒東設計的藏書票。(圖/網路資料)

而出於私人恐懼,達利則賦予這枚書票更具象徵性的意涵:食蟻獸吞噬螞蟻,成為他試圖掌控恐懼的隱喻。這一形象,與他在1929年的精神分析式自畫像《偉大的自慰者》(Le Grand Masturbateur)的主體輪廓產生共鳴。

在這幅作品裡,狀似達利側臉或變形頭顱的巨石輪廓與化身女體的形象並置,停歇於食蟻獸之下的蚱蜢腹部則爬滿螞蟻,投射出他在身體慾望、性、死亡與焦慮之間的交纏不休。靠著這些微小而令人不安的生物,達利將童年的恐懼轉化為視覺語言,讓觀眾看見多數人在日常生活中寧願掩蓋卻無可避免的部分,關於慾望、焦慮,以及死亡的陰影。

薩爾瓦多.達利,《偉大的自慰者》(Le Grand Masturbateur),1929年。(圖/網路資料)

 蝴蝶與龍蝦

儘管在大眾媒體的塑造下,達利的公開形象顯得瘋癲而古怪,但自童年起他便是一個內向而充滿奇思妙想的人。蝴蝶作為達利作品中反覆出中,他以菲利普・哈斯曼(Philippe Halsman)於1954年拍攝的《蒙娜麗莎達利》(Salvador Dalí as Mona Lisa)照片為基礎進行拼貼,並借來文藝復興大師達文西筆下蒙娜麗莎的臉龐,與自己合而為一,同時蝴蝶們環繞其身,營造出熟悉而陌生的幻象,也重新界定了「身份」的可塑性。

儘管在大眾媒體的塑造下,達利的公開形象顯得瘋癲而古怪,但自童年起他便是一個內向而充滿奇思妙想的人。蝴蝶作為達利作品中反覆出現的母題,有時象徵生與死、探討性別與雙重身份主題,也寓意靈魂如同囚犯般逃離身體。這種對身份可塑性的探索,可見於1954年的《蒙娜麗莎自畫像》(Self-Portrait as Mona Lisa),達利挪用了達文西筆下《蒙娜麗莎》的圖像,將自己的面部特徵與之合而為一。而在《被蝴蝶環繞的達利超現實主義肖像》 (Surrealist Portrait of Dalí Surrounded by Butterflies)中,蝴蝶環繞著這張雙重身份的臉龐,營造出熟悉而陌生的幻象,重新界定了「身份」的可塑性。

薩爾瓦多.達利,《被蝴蝶環繞的達利超現實主義肖像》 。(本刊資料室)

「挪用文藝復興經典作品」的現代主義實驗,也呼應了他藝術家友人馬塞爾・杜象(Marcel Duchamp)在1919年的現成物作品《L.H.O.O.Q.》。在「神聖的生靈」展場後半一隅,是著名的《龍蝦電話》(Lobster Telephone),達利將龍蝦視為「危險」與「閹割」象徵,並把它化為人類性器的替代物與寓言符號。他曾戲謔地說,他不明白為什麼在餐廳點烤龍蝦時,從沒有人送上一隻「煮熟的電話」。

達利認為人類骨骼在內、龍蝦的骨骼在外,在解剖學上的完全不同,這便使牠成為極佳的超現實主義符號。於此同時,將龍蝦與電話這兩件日常物件並置,這種「錯置」也正是超現實主義的核心:讓熟悉之物顯得陌生,進而帶來不安。

「薩爾瓦多・達利:神聖的生靈」中展出《龍蝦電話》。(本刊資料室)

「超現實主義,就是我!」

1938年,隨著藝術風格的變化與政治立場的分歧,達利與布勒東及超現實主義團體的關係逐漸走向崩裂。西班牙內戰結束後,這段嫌隙更形惡化。1939年,布勒東在文章〈超現實主義繪畫的最新傾向〉中公開表達對達利的厭惡。

在昔日盟友的眼中,達利成為了「貪婪的達利」(布勒東甚至將他的名字重新排列成「Avida Dollars」,意即「渴望金錢」),從此他不再被視為「真正的」超現實主義者。而即便在與布勒東決裂後,達利仍一如既往信地宣稱:「超現實主義,就是我!」

這場決裂,某種程度上也為達利開啟了新的契機。他轉向美國,積極探索繪畫與雕塑之外的領域:電影、芭蕾、探索空間環境的實驗,甚至擁抱娛樂產業。1937年,他嘗試撰寫劇本《馬背上的長頸鹿沙拉》;兩年後,他受邀為紐約世界博覽會設計了一座超現實主義展館《維納斯之夢》(Dream of Venus,1939)。

紐約博覽會中「維納斯之夢」展館。(圖/網路資料)

要進入這座外牆滿布突起結構,點綴著如珊瑚般元素的建築,觀眾必須先穿過一座張腿的拱門,館內設有兩個大型泳池,表演者化身為海妖(sirens)在水中舞動;頭頂上是一片由倒置雨傘組成的天花板裝置。而透過外牆的開口,觀眾還能看見桑德羅・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維納斯的誕生》的複製品,與展館內的水上幻境相互呼應,延續了超現實主義對「錯置」的迷戀。

與此同時,達利的創作語彙逐漸轉向古典主義。他重新召喚神話人物,如斯芬克斯、希臘諸神,並對波希(Hieronymus Bosch)等古代藝術家表達敬意。透過這些跨時代的對話,他嘗試為自己開創一條全新的藝術道路,定義屬於自己的「達利式」超現實主義。《伏爾甘與維納斯》誕生於達利與布勒東徹底分道揚鑣之後,標誌著他徹底脫離超現實主義團體後的全力探索。以解構與重組的方式,他重現火神伏爾甘與愛神維納斯的故事:伏爾甘一側的身形被描繪為角狀、器官般的扭曲結構;維納斯的身體則被藤蔓纏繞,宛若生命不斷滋生與蔓延。

《伏爾甘與維納斯》中留下達利手寫的顏色指示與註記。(本刊資料室)

在此作中,他還留下手寫的顏色指示與註記,如要在何處加黑色、白色以營造對比、火焰、鐵鉗的金屬質感顏色,並特別強調維納斯腿部的植被覆蓋,與黑色塊面交織的張力,同時更標註了「拒絕複製」(註2),暗示了此件作品的唯一性。《伏爾甘與維納斯》彰顯了達利嘗試以更自由的象徵語彙,去探索夢境、神話與內在世界的糾纏。這樣的「達利式」超現實主義雖與巴黎超現實流派漸行漸遠,卻同時開啟了他的跨界之路:將其藝術幻想引入流行文化、舞台設計、電影,乃至新的藝術語境。雖被逐出運動,卻也正因如此,發明了一個更大的舞台:達利自己。

人作為生靈繆思

由此延伸,我們也能在達利的作品中清楚看見,女性身體經常被轉化為一種奇異的混種存在:有時是昆蟲般的腿部、骷髏化的人身,有時則與動物融合為曖昧不清的形態。在加入巴黎的超現實主義社群後,達利曾與一群非凡的女性建立了緊密聯繫,其中也包括他的妻子嘉拉。1930年代巴黎,這些社交名流不僅引領時尚,也經常化為靈感繆思,被納入超現實主義的視覺語彙中,映射出此時期超現實主義藝術家對女性身體矛盾而複雜的思考。

《嘉拉麗娜》 (Galarina)致敬了義大利文藝復興大師拉斐爾 (Raphael) 之作《麵包籃聖母》。(本刊資料室)

1939年前後,達利的作品開始大量出現「面孔/頭顱化」的意象,這些圖像象徵著暴力、死亡與集體恐懼,映射了他因西班牙內戰與二戰前夕產生的心理陰影。1940年,他未完成的著名油畫《戰爭的面孔》(Visage de guerre),便以沙漠景觀與無數骷髏相層疊,強烈地刻畫了戰爭的永恆恐怖。而同時期一張同樣名為《戰爭的面孔》(Visage de guerre)的素描中,也可見一位裸體女性的頭部至身軀被轉化為一個巨大的骷髏面孔,空洞的眼窩和變形的口鼻,顯得令人尤為不安。

1941年,正值達利流亡美國之際,二戰的陰影依舊揮之不去。《帶著雨傘的縫紉機於超現實風景中》(Machine à coudre avec parapluies dans un paysage surréaliste)便是這段時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此作原是達利為導演讓.雷諾瓦(Jean Renoir)的電影《水上救生員》(The Buoy)中一場夢魘場景所設計的草圖。

畫面中央,一台龐大且超越日常尺度的縫紉機,孤立地聳立在達利熟悉的加泰隆尼亞海岸線上。前景處,幾名女子排列站立於殘破拱廊之下,其荒涼的建築風格令人聯想到德.契里柯(Giorgio de Chirico)筆下的形而上空城。她們揮舞著白手帕,彷彿向某個無法企及的目標致意。最引人注目的是,縫紉機上覆蓋著三把形似蝙蝠翅膀的雨傘,它們投射出的巨大陰影沿地鋪展,進一步強化了畫面中黑暗、不祥與毀滅的氛圍。

薩爾瓦多.達利,《帶著雨傘的縫紉機於超現實風景中》,1941。(圖/網路資料)

縫紉機與雨傘的結合意象,也曾出現在曼・雷(Man Ray)1939 年的作品《縫紉機與雨傘》(Machine à coudre et parapluie)之中,呼應了當時超現實主義者所奉為經典的羅特雷阿蒙(Lautréamont)名句:「美麗,就像縫紉機與雨傘在解剖台上的偶然相遇。」

曼.雷,《縫紉機與雨傘》,1939。(圖/網路資料)

戰後時期:紐約、巴黎與卡達克斯

進入戰後時期,薩爾瓦多・達利將公眾生活視為一場持續的表演。他依循季節往返於紐約、巴黎與西班牙卡達克斯(Cadaqués)之間,讓他的日常本身成為藝術。1969年,他牽著一隻食蟻獸現身巴黎地鐵站,留下了荒唐而永恆的畫面,這張影像至今仍是藝術史上最具戲劇性的照片之一。1960年代,達利也曾帶著寵物豹貓「巴布」(Babou)在巴黎莫里酒店用餐,嚇壞同桌食客,而他卻一本正經地安撫,稱牠不過是隻「普通的貓,只是塗上了歐普藝術(Op art)的圖案。」

圖左為1969年達利牽著食蟻獸步出地鐵站口;圖右為達利與他的寵物豹貓巴布。(圖/網路資料)

在達利位於西班牙利加特港(Port Ligat)的寓所裡,設有一間「熊廳」(Bear Lobby)用以迎賓,一頭十英尺高的白色填充熊矗立其中,其上有一隻貓頭鷹凝視著來訪者。對此時的達利而言,生活與藝術似乎已無界線,一切都是戲劇、一切都在表演。

「神聖的生靈」中展出達利描繪豹的畫作與影像。(本刊資料室)

犀牛、花椰菜與數學幾何

達利在戰後對「神祕科學」的探索,是一場嚴謹的學術追求與極致荒誕行為的混合體。 他將對自然科學、天主教與神祕主義的癡迷揉合於作品,同時公開反駁佛洛依德精神分析的觀點。自 1950 年代起,他對犀牛角產生了異常的迷戀,因為它由完美的對數螺線(logarithmic spirals)構成。在他眼中,這種螺線是一種神聖而自然的完美形式,體現了宇宙的幾何秩序。為了將這份執迷推向公眾舞台,1955年4月,他決定在巴黎動物園描繪犀牛,而為確保媒體的目光,他一邊作畫,一邊在頭上平衡著數個麵包,將藝術、數學與荒誕的行動結合。

1958年,當達利在巴黎索邦大學發表一場關於維梅爾(Vermeer)畫作《織花邊的女孩》(The Lacemaker)、犀牛角與花椰菜的演講時,其入場方式也同樣荒誕,他乘坐一輛裝滿一千個白色花椰菜的白色勞斯萊斯進場,因為在他看來,花椰菜的螺旋結構同樣完美。

1955年,達利在巴黎動物園裡描繪犀牛。(本刊資料室)

在《犀牛》 (Le Rhinocéros) 素描中,達利描繪了一名蒙著眼睛的年輕裸體女子,騎在犀牛背上,手持著一對完美的犀牛角。手稿旁的註記表明,這位女子象徵著「實證主義與進步科學」。這是達利對哲學家、實證主義之父奧古斯特・孔德(Auguste Comte)的呼應。孔德的思想雖然推動了法國社會學的誕生,但其晚期卻矛盾地將實證主義體系轉向了世俗的宗教領域,這恰好反映了達利在戰後融合理性科學與宗教神祕的藝術傾向。

對達利而言,犀牛的形象充滿了辯證張力:它既象徵著陽剛的「唯物主義」,其角的「完美曲線」同時又是一種「神聖」的幾何表徵。正因如此,犀牛成為他宗教題材中的核心符號,頻繁出現在基督與聖母等神聖形象之中。

薩爾瓦多.達利,《犀牛》 (Le Rhinocéros)。(本刊資料室)

隨展場延伸至建築二樓,我們便能見到達利透過電影與攝影所展開的另一重實驗。1941年,達利在紐約結識了美國攝影師菲利普・哈斯曼(Philippe Halsman)。當時,達利正將神秘主義與科學符號大量融入創作,哈斯曼則憑藉其影像技術,將達利的「神秘科學」觀念具象化。兩人迅速建立起深厚的藝術與私人情誼,並展開長達37年的合作,直至哈斯曼於1979年去世。這段合作不僅誕生了許多標誌性照片,也留下了重要的出版物,其中包括著名的《達利的鬍子》(Dalí’s Mustache,1954)等經典攝影集。

達利與哈斯曼兩人展開長達37年的合作。(本刊資料室)

「達利獸譜」系列是達利與哈斯曼合作的重要實驗之一,將螞蟻、犀牛、蒼蠅、毛毛蟲、蛾子、驢子與馬等動物,納入達利的超現實宇宙。這些影像不僅帶有幽默與詭奇的寓意,更模糊了人類與動物的界線。透過攝影,兩人再次以雙重影像、形體變形與物種混合的形式,將超現實主義對既有分類和理性秩序的挑戰,展現得淋漓盡致。

「薩爾瓦多・達利:神聖的生靈」展場一景。(本刊資料室)

與此同時,延續著「核子神秘主義」(Nuclear Mysticism)階段,達利對科學和數學產生的濃厚興趣,啟發哈斯曼展開更多圍繞「反重力」的攝影實驗。在未完成的畫作《原子萊達》(Leda Atomica,1949)中,達利以「萊達與天鵝相遇」的神話為主題,描繪了妻子嘉拉(Gala)懸浮於失重狀態的身體。

在著名的《達利原子爆》(Dalí Atomicus)誕生前,達利曾希望透過攝影捕捉「鴨子身體爆裂的瞬間」,但哈斯曼建議以「拋擲貓」來取代,創造出更具動態感的戲劇效果。這張影像經過精心設計,完全沒有修圖或特效,而是透過多達28次反覆嘗試才獲得最令人滿意的同步效果。此作後來以跨頁形式刊登於《生活》(Life)雜誌,迅速引起轟動,並被評選為該雜誌有史以來最重要的一百張攝影作品之一。

薩爾瓦多.達利,《達利原子爆》(Dali Atomicus)。(圖/網路資料)

鬥牛士、公牛與鬥士場

回到「神秘科學」的探索脈絡,在與獸譜緊鄰的展間,則呈現了另一種與達利生命經驗緊密相連的文化:「鬥牛」。作為西班牙文化最具代表性的儀式,鬥牛在達利的世界裡,成為死亡與戲劇化英雄主義交織的強烈隱喻。在他的作品中,鬥牛場宛如祭壇,公牛象徵著力量、犧牲與重生,動物與人類、生命與毀滅在此緊密交錯。鬥牛士的形象,則經常與神話人物疊合:時而化為彌諾陶洛斯(牛頭人身怪),時而又與基督的受難相互呼應。

「薩爾瓦多・達利:神聖的生靈」展場一景。(本刊資料室)

此外,「鬥牛」的母題也帶有強烈的私人色彩。1947年,達利的好友、著名鬥牛士曼努埃爾.勞雷亞諾.羅德里格斯.桑切斯(Manolete)在鬥牛場中喪生。這場死亡深深震撼了達利,促使他在隨後的創作中不斷回到鬥牛的意象,將個人情感融入場景之中。

從螞蟻、食蟻獸、蝴蝶、龍蝦到犀牛,再到鬥牛場的公牛,達利筆下的「生靈繆思」始終處於夢境、寓言與現實的交界處。牠們承載著死亡、慾望與焦慮,也映照出達利在戰後三十年間對宗教(靈性)與科學(理性)的執著。透過這些符號,達利藉由生靈建構出一個完整的「宇宙」:在其中,生活與藝術互為鏡像,動物與人類彼此滲透,神話與現實似乎再無清晰界線。

章郡榕(Chun-Jung Chang)( 39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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