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身體就像戰場。」英國女星綺拉.奈特莉(Keira Knightley)接受《泰晤士報》(The Times)訪問時曾這樣說。
豐胸、瘦身、V臉⋯⋯我們每天在城內行走,各式廣告文宣映入眼簾,盡是針對女性客戶提出的種種「自我提升」方案,毫無掩飾地袒露出社會對女性身體的標準和規範。德國法蘭克福現代美術館(Museum für Moderne Kunst)館長蘇珊娜.普費弗(Susanne Pfeffer)認為「相較於身體的暴力,結構的暴力同樣殘酷」。性別的結構暴力未必具體可見,卻深深根植於人類行為模式,透過權力結構、社會規範、宗教傳統等形成壓力,導致不公平的情況。
近日,普費弗策劃的「表演社會:性別的暴力」展覽於大館當代美術館舉行。她邀請11名來自歐亞及香港在地的藝術家剖析性別的結構暴力,「挑戰女人的象徵式閹割,重新掌握被褫奪已久的力量」。展場前身正是由前警署、裁判司署及監獄組成的建築群,於此展開社會結構與權力關係的討論尤其呼應展場的歷史背景,並進一步叩問:「從身體規訓到權力結構,我們承受暴力之後該如何作出回應?」
大館當代美術館舉行「表演社會:性別的暴力」展覽。(© 大館當代美術館)
直視身體規訓與暴力
「表演社會:性別的暴力」展覽佔地兩層, 展品大致可分成兩類:作品本身具象呈現暴力或性別議題;或創作過程觸及性別暴力的實驗。兩者在展場裡交錯陳示。
德國藝術家朱莉婭.菲利普斯(Julia Phillips)的作品向來有種手術室的冰冷感覺,今次展出的四組金屬雕塑《異化器》、《擴張》、《侵入器》和《定位器》,單從命名已大抵感到當中的強硬與粗野。有如巨型釘子的《侵入器》,還是固定面具的《定位器》,作品令人直接聯想到施行暴力的工具。2017年獲得威尼斯雙年展金獅獎的安妮.伊姆霍夫(Anne Imhof) 帶來她的《Prior Park》,將約束椅搬到展場,揭露權力操控的思想灌輸和行為管制。二人的作品雖然沒有明確的性別指向,但開宗明義地陳示出身體規訓的暴力,予人不寒而慄的畏懼感。
2017年威尼斯視覺雙年展金獅獎得主安妮.伊姆霍夫(Anne Imhof)的《Prior Park》,將約束椅搬到展場,揭露權力操控的思想灌輸和行為管制。(攝影/黎家怡)
畏懼感覺在另一位德國藝術家拉斐勒.佛格(Raphaela Vogel)的作品《子宮國》提出進一步的詮釋。作品由雕塑和錄像組成:雕塑是一顆剖開的巨型乳房,像生物模型一般展示乳房的內部結構,並指出各種乳腺癌疾,而乳頭則連接一頭奔騰的白馬;錄像拍攝一名女人手抱生產期間夭折的嬰兒,滑下像似陰道的水管。作品以《子宮國》命名,乍聽起來像是孩子最安穩的歸宿,但同時披露出女性懷孕生產的不安與痛楚,反映女性雖然擁有孕育下一代的天賦,但這些生理構造也為她們帶來恐懼和負擔。
相對於佛格關注的生理包袱,中國藝術家馬秋莎的作品《定是美人》更直接地控訴社會文化給予女人的壓力。錄像拍攝一名女性躺在床上,把一瓶一瓶的保養品,一口一口送裡嘴裡。片中人氣定神閒,不帶情感地吞食,猶如對「做女人一定要美」的無聲抗議。
德國藝術家拉斐勒.佛格( Raphaela Vogel)的作品《子宮國》。(攝影/黎家怡)
馬秋莎的錄像作品《定是美人》。(攝影/黎家怡)
創作過程意義大於作品
上述作品較直接地回應性別與暴力的主題,觀眾大概能從作品本身閱讀出相關訊息;然而,部分展品需要更多語境補充方能拆解箇中意義 。可惜的是,這些相對委婉的作品卻置於展場入口,讓觀眾需要較長時間才能理解並進入策展架構。
以帕梅拉.羅森克朗茨(Pamela Rosenkranz)的《性能量(威而鋼畫)》為例,三幅橙紅色的塑膠彩畫放在展場入口,地上鋪開了膠手套、運動鞋、油漆瓶等。有觀眾以為尚未完成,直接跳開了這些作品。畫作表面看來沒什麼特別,唯有從作品標題中可見端倪。翻看展覽手冊得知,藝術家「服用為增強男性性能力而設的藥物(威而鋼),將自己變成繪畫工具」。藝術家以自己的身體為媒介做回應——一方面,威而鋼作為藥物,蘊含社會對男性雄壯富精力的期許;另一方面,女性藝術家服用提升男性性能力的藥物,又可以理解為女性對於剛強氣慨的追求。對於觀眾而言,展覽開頭即面對如此意涵複雜且倚重文字補充的展品,實在是挑戰甚大。
再者,掛在《性能量(威而鋼畫)》對面的是德國藝術家亞娜.歐拉(Jana Euler)的油畫《上樓梯的裸體》。畫面呈現全裸女性爬樓梯,身影重疊,臉部背向觀者。看展覽手冊才知道,畫中的女體正是藝術家自己,以自己畫自己的裸體,作為「拒絕物化另一女性」的宣言。手冊又指,該作回應「當代藝術之父」馬歇爾.杜尚(Marcel Duchamp)的立體主義作品《下樓梯的裸體第二號》(1912),以及德國藝術家葛哈・利希特(Gerhard Richter)的《下樓梯的女人》(1965)。然而,對於不諳藝術史的公眾來說,《上樓梯的裸體》不過是裸露的女體背面,難以發掘出女性藝術家回應男性藝術家前作的解讀。
帕梅拉.羅森克朗茨(Pamela Rosenkranz)的《性能量(威而鋼畫)》。(攝影/黎家怡)
董金玲作品《董金玲2-2》(左)德國藝術家亞娜.歐拉(Jana Euler)的油畫《上樓梯的裸體》(右)。(攝影/黎家怡)
董金玲的作品《董金玲2-1》是藝術家的自拍照,她生孩子前已經決定哺乳時只用左乳,「把右乳留給自己」, 所以左乳比右乳大。(攝影/黎家怡)
同一展廳內,還有一件錄像作品《董金玲2-2》,放在兩組繪畫之間的地面。畫面是乳房特寫,播出擠壓乳頭噴出乳汁的過程。作品雖然直接袒露出性器官,也描述了女性能夠施予餵哺的生命力,但更深刻的意義卻在畫面以外——手冊寫道,錄像裡的乳房是藝術家董金玲自己的。董金玲生孩子前已經決定哺乳時只用左乳,「把右乳留給自己」, 所以她的左乳比右乳大。另一攝影作品《董金玲2-1》則是藝術家赤裸上半身的相片,放置於展場二樓,遙遙呼應。
展廳第一部分同時放著羅森克朗茨、歐拉和董金玲的作品。它們共通點在於創作過程的意義豐富,甚至大於作品表面的呈現。觀眾需要閱讀解說,才能理解作品與展覽的關係。展場所在的大館位於市中心,大部分參觀人士都是普羅市民 。觀展期間,我見到不少觀眾探頭一看轉頭離開。以三者作為展覽的開頭難免構成一定的障礙,稍為可惜。
相對而言,展覽以奧利佛.拉瑞克(Oliver Laric)的《無題》動畫錄像作結卻留下餘音裊裊的效果。動畫裡,皮毛由啡到白,北極熊轉化成人,太空人變成小狗,男孩換成開篷車⋯⋯人與人,人與物,轉換流暢自然,卻又偶然露出暴力的爪牙。善惡、主客,甚至男女多元性別都摻在一起,一起循環不斷地幻化,打破二元對立的結構。影片中的角色不少出自家傳戶曉的卡通片,例如《小天使》(Heidi)的海蒂。一方面,這說明了性別社會教化早種於孩童時代;另一方面,觀眾也不難從中找到熟知的形象,較易投入,並願意駐足欣賞,嘗試從中探索其他涵意。更進一步,作品也回應了展題——正如策展人普費弗寫道:「全球民族保守主義和右翼論述崛起,『性別』是其中一個激辯的場域,故值得重提自由、多元化和自主的重要性。拉瑞克的《無題》簡單而直接地表現各種身分的流動狀態,可視作回應性別暴力的其中一條出路。」
奧利佛.拉瑞克(Oliver Laric)的《無題》動畫錄像,善惡、主客,甚至男女多元性別都摻在一起,在不斷變化中打破二元對立的結構。(攝影/黎家怡)
納入多元性別身分聲音
許多展品雖然關注女性重掌自我,但性別暴力帶來的壓抑,並不限於任何一種性別身分 。或男或女,甚至其他身分認同,同樣受限於身體和結構暴力。普費弗策劃的展覽傾向從女性的角度出發,揭示社會對女性的壓迫。大部分參展藝術家都是女性,但策展人也有引入男性藝術家,甚至易服者的聲音。
德國藝術家朱莉婭.菲利普斯( Julia Phillips)的《定位器》。(攝影/黎家怡)
拉斐勒.佛格( Raphaela Vogel)的《子宮國》錄像部分,拍攝一名女人手抱生產期間夭折的嬰兒,滑下像似陰道的水管。(攝影/黎家怡)
羅森克朗茨的《性能量(威而鋼畫)》雖然略有提及,但本地代表黃炳的動畫《你要熱烈地親親爹哋》應該是最直接回應男性承受社會期望的作品。該作由一首廣東兒歌出發,揭示歌詞背後的父權意識。動畫故事則述說男主角面對自己的無能和羞恥,反襯出男性被要求表現剛強而構成的心理壓力 。又如劉野夫的《約克新聞》呈現紐約酒池肉林的一面,對比藝術家自己蜷曲身體於公園長椅的畫面,讓其易服者的身分更形邊緣化。恰巧地,黃炳和劉野夫的作品涉及男性性器官的描寫,均被淫褻物品審裁處評為「只准18歲以上人士觀看」的「三級片」。展覽門外也放置告示,標明展覽內容涉及色情與暴力,可能引起不安、只容許成年觀眾進場。
展場門口貼出告示,指內容涉及性別暴力,不少觀眾探頭一看就離開。(攝影/黎家怡)
香港淫褻物品審裁處的評審素來嚴謹,甚至日本作家村上春樹(Haruki Murakami)的長篇小說《刺殺騎士團長》也曾被評為「不雅」。因此,《董金玲2-2》作品相片在展覽手冊上,乳頭位置也用了純白色塊掩蓋,避免公開傳閱招人非議 。「表演社會:性別的暴力」之於香港,或許不是針對任何一種性別族群的不公,而是整體社會對於性別議題的禁忌 。暴力不止於直接的身體規訓,更是結構性壓抑——看得見的是「刑具」,看不見的叫「恐懼」。
「表演社會:性別的暴力」展覽入口。(攝影/黎家怡)
表演社會:性別的暴力
展期:2019.02.16-04.28
地點:大館當代美術館
地址:香港中環荷李活道10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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