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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影之地】恐怖的閾值:後恐怖電影作為敘事機器 (上篇)

【潛影之地】恐怖的閾值:後恐怖電影作為敘事機器 (上篇)

究竟什麼​是​恐怖?​當我們感到恐怖時,其所指向的是何種情緒?​電影​的視聽語言又是​如何​營造​恐怖的?恐怖一詞,吸取了哥德對於理性的抵抗、以及崇高對極端情狀的追求。可以說,恐怖之謂恐怖,正在於一種越界的經驗。倘若,恐怖最初的力量是在邊界分明的刀鋒上越界,那麼後恐怖則反之。後恐怖的力量是幽微的、延宕的,是一連串在兩極閾值間無盡漂浮、滑動的能指,意即:一切存在的事物皆有其恐怖性。恐怖需殺死恐怖,宛如那些死而復生的怪物、或任意穿遊陰陽之間的亡魂,需徹底死亡,才得以重獲新生,拾回自由。

恐怖的容器,語言的真空

起初,​「後​恐怖」​(Post-Horror)​一​詞​被​提出,​並不​是​出自​嚴謹​的​學術​研究,​而​是​2010年​以​降​,基於​恐怖電影發生​的​轉向,​一​時​間​在​電影​圈​被​廣泛​流傳​的​評論​術語。後恐怖​作為​當代​的​恐怖​引擎,​在​近年​的​電影​發​展​中,​掀起​一​連​串對​「恐怖​電影類型化」​以及​「何為​恐怖」​的​爭論。

​​​​後恐怖​​對​恐怖​的​批判與反思,​多​半​表現於​獨立​的、​非​主流​的、​實驗性​的恐怖​電影中。特別​是​​由A​24(註1)獨立​電影​公司​出品,​美國​導演艾瑞.​艾斯特​(Ari Aster,​ 1986-)​所​指導​的​《宿怨》​(Hereditary,​ 2018)​上​映後,各大影評​論壇開始​對這類型的恐怖電影展開研究。

艾瑞.艾斯特(Ari Aster, 1986-),《宿怨》(Hereditary),2018。《宿怨》的電影劇照。(©A​24,圖片取自Moviepedia)

而​「後」​(Post)​一詞,​正​是​對所有​既定​的​恐怖概念​作出​詰問,​對​恐怖​的​否定​及​再​詮釋,​試圖​提出​一​種​全​新​的​恐怖​論述。不過,在探觸「後恐怖」​​之前,​我​們則​需​回溯「​恐怖」的根源,意即:

究竟什麼​是​恐怖?​當我們感到恐怖時,其所指向的是何種情緒?​電影​的視聽語言又是​如何​營造​恐怖的?

抑或,恐怖是如何從令觀眾拉緊神經的憂懼深淵,轉而搭建一座消費恐怖的鬧鬼樂園?敞向​恐怖的​宇宙:黏膩、軟滑的隧道裡,亂竄的異物滿佈整個壁面;厄夜的迷霧中,模糊的人影在遠處不停顫晃;拖行的屍體,鮮血至脖子的切口溢出,冒著黑煙;幽深的廊道回傳低沉、詭譎的異音,以混濁的語言叫喊自己的名字。牠們​​穿行於陰間與陽間,以​人類​的​恐懼​為食,而人類​的​死亡,​​是​牠們​新生​的​條件。

這似乎是​我​們對​「恐怖」​的​第一​印象,​但​殊不​知這些腐朽​的​意識與變異的​肢體,​僅僅​是​恐怖​的​延伸物。​猶如​電影《大法師》(The Exorcist, 1973)中的​邪靈​附魔,目的在於:將主體的身軀作為進入陽間的裂口。於是,​恐怖​​寄生在不同​的​宿主​裡:​吸血鬼、​狼人、​喪屍、​鬼魂、​殺人​魔……。而這​宿主又​或​稱「容器」,​便​是​電影。​影院​的​黑盒​空間,化作​喚起​令​人​不安​之物​的​儀式​場所,一個​又​一​個​恐怖​的​化身,是​「法蘭克斯坦的怪物」(Frankenstein’s monster,註2),​以​無名​的​身份​降生​於世。​

威廉.佛雷金(William Friedkin, 1935-2023),《大法師》(The Exorcist),1973。圖為電影《大法師》中邪靈附魔的橋段。(© Josh Weiner/Warner Bros. Pictures, Courtesy Photofest)

就​詞源​觀之,​「恐怖​」一​詞​來​自於拉丁​文「horrere」 。​具體​而言,「horrere」具有​四個​不同​但​卻相近​的​語意:

​ 一、​最初​的​意思​是​指直立​或​豎起​毛髮,​延伸​至毛髮​豎立​的​狀態。​而​「horripilation」一詞​指雞​皮​疙瘩​的​現象,​意即​毛骨​悚然​之意。​

二、​外表​粗糙、​不​修邊幅,​描述物體​或​人​的​外觀​粗糙、​不​精緻。

​三、​因寒冷而​產生​的​顫抖,​語意涉及​生理​上​的​反應,​而​非心理​層面。​

四、​因​恐懼而​產生​的​顫抖,​作為最​常見​的​意思,​描述​因​恐懼​或​厭惡而​引起​的​強烈​情感​反應。(註3)

綜上​,​恐怖​這一概念,​可以初步理解為:來自於外​在​原因​所​引起​身體​的​不自主​反應。​由最初​的​「horrere」指​的​是​毛髮​豎立,​隨著語義​的​延伸,逐漸​涵蓋​了​更​廣泛​的​情感​反應:​震驚、​顫抖、​戰慄、​畏懼​等​。​然而,​我​們往往​將​恐怖與​其他​負面​情緒​的詞彙​混用,​例如:​恐懼​(dread)、​害怕​(fear)、​恐慌​(panic)、​驚悚​(terror)​等。​這些​詞彙,​皆​指向​一​種​令​人​不安、​或​極度​不適​的​情感​狀態。​此外,​它​們​被​使用​的​時機​與定​義亦十分​模糊。換言之,​在​日常​交談​中,​「恐怖」​一​詞​​是​個極為不​精確​的​情感​表述。​而​這語言​的​真空,​偏斜​的​對位,​便​是​恐怖​它​內蘊​的​潛​在​力量。​

鮑里斯.卡洛夫(Boris Karloff, 1887-1969),《法蘭克斯坦》(Frankenstein),1931。電影中「法蘭克斯坦」的怪物。(©Universal)

裂隙中的越界:哥德、崇高與恐怖

在​達瑞爾.​瓊斯​(Darryl Jones​,​ 1967-)​所著​的​《恐怖:​反射​人​類極​端​情緒​的​文化​形式》​(Horror: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2021)​一​書​中,​其試​圖將會激起​上​述情​感​反應​的​情緒、​模式、​藝術​與​文化​現象​概​稱為​「恐怖」,​並回溯​恐怖​一詞​的​歷史​淵源。​尤其是​將恐怖與​「哥德」​(Gothic)一詞​緊密​相連,​探討​恐怖​作為​一​種​文化​表現​形式​的​演變。

「哥德」​作為​藝術​的​表現​形式,​發軔於1​2世紀​歐洲​的​建築​風格,​並​在​18​世紀​逐漸​轉變​為一種​獨特​的​文學​風格。​哥德​以​其強烈​的​情感​表現、​對神​秘與​超​自然​的​探索、​以及​對​非理性​的著迷​而​聞名。​具有​哥德​風格​的​藝術​作品​時常​描繪黑​暗與​死亡​的​主題,​探討​人​類​內心​的​瘋狂、​絕望​等​極端​情感。

在​文學​中,​此​風格​尤為​顯著,​其中​涉及​的​恐怖​元素,​例如:​吸血鬼、​殭屍、​狼人、​鬼魂、​超自然​力量、​詛咒​等。​而​故事​的​背景​,多半​設定​在​荒廢​的​城堡、​古老​的​修道院​或​破舊​的​住宅​中,​這些​場所​能​營​造​出​神秘與​恐怖​的​氛圍。​哥德文學​經常​揭示​人類​的​內心​掙扎與​矛盾,​呈現​人類​在​面對​不​可​知​力量時​的​無助​與​恐懼。​這種​對​恐怖​事物​的​情迷,​為​早期​的​恐怖​電影​奠定​了​基礎,​使得​哥德文學​成為​恐怖​電影的重要文本。​(註4)

哥德風格被視為對社會既定價值的反叛,​圍繞​在​神秘​的​超自然​力量、​癲狂​的​行為、​社會​的​越軌,​以及​精神​與道德​的​腐敗。​雖然,​哥德​風格並不​全然​是​一​個​負面​的​詞彙,​但​其作品​時常​沉​迷於​那些​被定​義為​消極、​非理性、​不道​德與​幻想​的​事物。​​更​確切​而言,​哥德​風格​的​作品​對​極端​的​思想​與行為​有​著​深入​地​描寫,​表現​出​對​「越界」的​迷戀,​而這些​內在特性,​正​是​恐怖​所​繼承​的​基因。

史密斯.弗雷德里克(Smith, Frederick, 1805-1879),《奧特朗托城堡》(The Castle of Otranto)的版畫,1831。

達瑞爾.瓊斯在書中引自佛瑞德.博亭​(Fred Botting,​ 1963-)​所著​的​《哥德》​(Gothic,​ 1995)​中​的​章節​〈​簡介:​哥德式​的​過度​與​越​軌〉​(Introduction: ​Gothic Excess and ​Transgression),​其主張​「哥德​象徵​一種​過度​書寫」(註5)​。​這種​過度、​或​越界​的​體現,​反射​出人​類對於社會​規範​的​「壓抑」(Repression):一種​對理性​的​強烈​抵抗,​一​個意志​堅強​之​人​亦難逃​的​厄運​或​詛咒。​換言之,​哥德​可以​被​視作​文明​與​秩序​的​對立面,​世界宛如球體​的背光側,​始終​拖​著黑長​的​影子。​

然而,談及恐怖如何挑戰理性的極限時,達瑞爾.瓊斯從「哥德」一詞延伸至浪漫主義​時期​提出​的​「崇高」​(sublime)。​這一​​概念​首先​由​朗​基努斯​(Longin​us,確切​的​真實​姓​名​不詳)​所​提出,​並將​其系統化。​隨即,​出現​在​愛爾​蘭​哲學家​艾德蒙.​柏克​(Edmund ​Burke,​ 1729​-1797)​發表​的​美學​著作​《崇高​與美​之​起源》​(A Philosophical Enqu​iry into the Origin of Our Ideas of the Sublime and Beautiful,​ 1757)一書​中。​艾德蒙.​柏克​認為:崇高​的​感受源​自於​對​壯麗、​宏大​乃​至​不​可​理解​之​事物​的​感知,例如:​自然界​的​災害、​高山​峻嶺,​或是​超出​人​類​所能掌控​的​一切現象。​

卡斯巴.大衛.弗里德利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 1774-1840),《霧海上的流浪者》(Wanderer above the Sea of Fog),1817。(Public Domain)

崇高的經驗連結至形而上學與神秘學的範疇,​使​人​類​感到​自身​的​渺小​與無​能​為力。​當眼前​的​景象​如此​綿延、​廣闊且​難​以​承受,​身歷​其境​之人​的​理性​將會​全面崩潰,​進而​產生​一​種​恐懼。隨著時間的推移,​柏克​提出的​崇高概念​成​為理​解哥德​風格​的​核心,​同時​亦​作​為探究​恐怖​的​必經​​思路。​艾德蒙.​柏克​對「恐怖」的一段描述形容得極為貼切:

但​凡能​掀​起​任何​類型​的​痛苦​與​危險​的​想法,​也​就​是,​但​凡任何​一​種​恐怖​的​事物,​或​與恐怖物​體​有關​的​事物,​或​以​類似​恐怖​方式​運作​的​事物,​都​源​自於​崇高;​因此,​它​能​產生​一​種​可以​感受到​的​最強​大情緒。(註6)

​艾德蒙.​柏克

換言之,​恐怖​與「崇​高​」的​情感​狀​態​極為相近,​皆觸及更​為​極限​的​經驗。當​我​們感到​恐怖時,​所指​的​正是​那​一​種​最​為​極端​的、​到​達​邊界​的​臨界​狀態。恐怖一詞自身便包含了極端程度的副詞意味,例如:非常、十分、相當等。​感到​恐怖​的​經驗​區分​了​我​們​身體​的​界線,​在​這個​邊界​之內​是​安全​的、​屬於​我​們​能​控制​的;​而​之外,則​是​一​個​我​們難​以​觸及​的​無以​名狀​之物,​恐怖​令我​們面​對​邊界之外​的​事物​時,無法​以​過往​的​經驗​來​歸納。

恐怖一詞,吸取了哥德對於理性的抵抗、以及崇高對極端情狀的追求。可以說,恐怖之謂恐怖,正在於一種「越界」的經驗。換言之,恐怖的界線等同於身體的界線,同時亦框限出思想的界線。而這一條如裂隙的邊界成了恐怖的棲身之處。最終,恐怖的事物總能向我們揭示世界的界線,正如達瑞爾.瓊斯在書中對恐怖一詞的內核所指出的:

恐怖會​在​分類​特性​清晰​的​邊界​現身,​我​們對​於明確、​完整、​統一​的​感受​會瞬​間​受到​強烈​的​挑戰​與​動搖。​自​我​/​他​人、​生​/​死、​男性​/​女性、​成人​/​孩童、​人​/​非人、​內​/​外、​固體​/​液體​──​恐怖​不​斷​地​測試​這些​分野​的​極限​或​邊界,​並且​同​時測試著​我​們​對此​的​回應。(註7)

達瑞爾.瓊斯
威廉.佛雷金(William Friedkin, 1935-2023),《大法師》(The Exorcist),1973。圖為電影《大法師》中電影劇照。(© Josh Weiner/Warner Bros. Pictures, 圖片取自Hachette Book Group

吸血的黑盒

當今​的​電影​工業​(Film industry)​將營造​恐怖​氛圍​的​技術,​推展​到​了​史無​前例​的​高峰。​不論​是「​微型​效果」​(Miniature effect)、​「特效化妝​」(Prosthetic Makeup)、​「聲音​設計」​(Sound design)​等​技術,​皆​使得​恐怖​​更​精緻化,​且​以​不同​的​面貌​在銀幕上呈現。​電影技術的​革新,拓寬了恐怖電影的類型。​截至​目前,​大抵​上​可​將​恐怖電影粗​略區​分為七​大​類型,​包括:​「瘋狂​科學家」、​「女人​/​昆蟲​」(或​「妖魔​之母」)、​「妖魔​肉身」、​「吸血鬼」、​「砍殺片​」(slashers)、​「詭奇​恐怖」與「血腥​恐怖」​(graphic horror)。(註8)在​此,​電影​中​的​恐怖​被​分門​別類,​每​種​恐怖情境​皆對應著不同​喜好​的​受眾。

​由此觀之,恐怖​早​已​不​是​個難​以​捉模​的​概念,​而​是​化作​各​種​鮮明​的​形象​在​電影​中​現身。觀眾直面的,不再是恐怖自身,而是恐怖的「替代物」。那些持刀追砍的殺人魔、變異的食人怪物、或潛伏的惡靈。一旦恐怖能以符號化的手法現身,那無以名之的恐怖亦就消散了。正如驅魔​(exorcism)​儀式中,惡靈的名字一旦被揭示,驅魔師便能將其制裁,惡靈亦隨之失去力量。(註9) 而另一方面,恐怖電影無疑是一種「目的性過於明確」的電影類型:試圖引起觀眾的恐懼或厭惡的情緒。在此基礎上,恐怖電影將恐怖轉化為一套可預測的敘事機制,反向地設計劇情及驚嚇的觸發點。

弗里德里希.威廉.穆瑙(F. W. Murnau1888-1931)改編自伯蘭.史杜克(Bram Stoker, 1847-1912)的小說《德古拉》(Dracula, 1897)。圖為電影《諾斯費拉圖》(Nosferatu: A Symphony of Horror, 1922)的電影劇照。

如此一來,影院的「黑盒」不再是越界的場域,而是一個切割​思考​的、​被​動​的、​體​驗式的​鬧鬼樂園。恐怖亦遂如布蘭姆.史杜克(Bram Stoker, 1847-1912)在《德古拉》(Dracula, 1897)一作裡的吸血鬼,縱使擁有再強大的力量,都必將在太陽升起時的刺目光芒中灰飛煙滅,而這正是恐怖電影始終無法脫離黑暗、幽閉的空間敘事之原因,如此畏光的惡靈形象,在溫子仁(James Wan, 1977-)的「厲陰宅宇宙」(The Conjuring Universe)中可見一斑。換言之,電影的內(銀幕)/外(影院黑盒)皆無時無刻地替我們切割、框限出恐怖的邊界。

因此,恐怖總被佈置於界線之內,我們在安全的邊界內體驗恐怖的崇高。儘管電影技術的革新,確實提供恐怖更大的詮釋空間,但如此的詮釋空間帶來的,是更為躁進的情緒、感官的耽溺。其不但不會令恐怖贖回自己的身軀、說出自己的語言,反而削弱了恐怖「越界」(transgression,註10)的力量。恐怖成為電影工業的幕後魁儡,轉而服務於前來享用視聽饗宴的嗜血觀眾。

對恐怖逐漸趨向大眾化的困境,達瑞爾.瓊斯表示「當恐怖變得過於體面、過於接近主流,將會失去許多力量。」(註11)問題的根本原因,或許出在大眾文化的享樂機制,其成功吸取並轉化恐怖,為恐怖帶來了娛樂價值。換言之「大眾文化的特色之一就是它的速度與柔軟度。」(註12)就時間層面,恐怖電影被拼裝為一個不斷加速的、取巧的、機靈的敘事機器,其能夠立即反映,以最快進的速度、最精準的力度給出我們渴求的體驗;就空間層面,恐怖能在黑盒中以各樣型態依附其上,召喚出千奇百怪的面貌來符合觀眾的期待。

溫子仁​(James Wan, 1977-)的「厲陰​宅​宇宙」(The Conjuring Universe)​,2016-2018。(圖片取自:Skye Moon, “The Conjuring Universe: The Best and Worst of James Wan and the Warrens,” Vocal Ventures, 2021.)

恐怖一詞的歧義及死亡

在此意義上,我們便不難理解,為何恐怖的相關論述,始終與低級、無需思考、速食文化的享樂主義美學緊密相連。使得恐怖電影多數時候被歸為「B級片」(B-movie)的行列(註13),幾乎可以說是商業電影中最為俗濫的類型。恐怖電影的研究價值,相較於大型製作的電影更容易被忽視,而恐怖一詞的定義至今仍存在矛盾與分歧。恐怖電影的自我消解,正是對恐怖的自我消解。

由此,許多恐怖電影逐漸不再以創作為目的,偏離了電影作為一門藝術,獨有的批判性、思辨性及藝術性。恐怖一詞亦隨著商業電影的崛起而日漸消弭,一併沉沒在大眾娛樂及消費主義的敘事黑海中。如此的困局,正是對電影誕生的價值之閹割,同時亦將「恐怖論述」冠上淺薄思想之罪名。​

換言之,我們對恐怖的第一印象,根本上而言是一種「娛樂性的恐怖」。而這恰恰是當我們探討恐怖一詞時,產生的矛盾心態:一方面是極端、過度的情緒反應;另一方面,在日常語境中,恐怖這一概念又帶有直白的、刻意的、幽默的、諷刺的、娛樂性的意味,甚至被當作一種廉價、膚淺的美學效果。

因此,達瑞爾.瓊斯提醒我們:「恐怖占據了極端領域,它處理震驚與暴行、噁心與賤斥(abjection)、恐懼與厭惡。即便如此,它依舊是一種高度娛樂的類型。」(註14)雖然,恐怖之源力圖觸犯那些遭到我們排除在外的他者或異物,但最終,那些厭棄的事物,被大眾文化賦予了鮮活的生命,讓它們不再死氣沉沉。

如今,恐怖作為一種反射人類極端情緒的文化形式,可能因時代的變遷而產生反向的結果。我們親近恐怖,並不是因為它外散著誘引我們的詭秘魔咒,而是恐怖潛移默化地成為我們在日常壓抑中渴求娛樂的替代品。或許,「後恐怖」一詞能重新賦予恐怖另一個面貌。

倘若,恐怖最初的力量是在邊界分明的刀鋒上越界,那麼後恐怖則反之。後恐怖的力量是幽微的、延宕的,是一連串在兩極閾值間無盡漂浮、滑動的能指,意即:一切存在的事物皆有其恐怖性。恐怖需殺死恐怖,宛如那些死而復生的怪物、或任意穿遊陰陽之間的亡魂,需徹底死亡,才得以重獲新生,拾回自由。

艾瑞.艾斯特(Ari Aster),《宿怨》(Hereditary),2018。《宿怨》的電影劇照。(©A​24,圖片取自Creepy Catalog

註1 A24,​是2012年於紐約成立的獨立​電影​公司,由丹尼爾.卡茨(Daniel Katz)、大衛.芬克爾(David Fenkel)與約翰.霍奇斯(John Hodges)共同創立。其成立的宗旨:支持導演的個人風格、培養獨立的創作者,以及製作與發行具藝術性與實驗性的電影。A24的每一部電影皆致力打破電影商業化、類型化的桎梏。不僅在電影美學上創新,同時探討當代的邊緣性議題。而後恐怖電影,正是在此豐沃的創作場域中,逐漸發展為一種解構恐怖電影的電影類型。

註2 事實上,瑪麗.雪萊(Mary Shelley, 1797-1851)的小說《科學怪人》(Frankenstein, 1818)中虛構的怪物,在英文原著裡名為「法蘭克斯坦的怪物」(Frankenstein’s monster)。但「法蘭克斯坦」並不是怪物的名字,而是怪物的創造者——那位進行人造人實驗的瘋狂科學家:維克多.法蘭克斯坦(Victor Frankenstein)。瑪麗.雪萊在原著中,從未賦予這頭怪物名字,而是借「惡魔」、「怪物」、「東西」、「不幸者」等詞彙指稱。而這點,或許為我們指出:恐怖一詞,恰恰是某個難以透過語言捕捉或闡述的剩餘之物,一種命名的不可能、再現的不可能。

註3 達瑞爾.瓊斯(Darryl Jones, 1967-),魏嘉儀譯,《恐怖:反射人類極端情緒的文化形式》(Horror: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臺北:日出出版社,2023),頁25。

4 英國作家霍勒斯.沃波爾(Horace Walpole, 1717-1797)出版的《奧特朗托城堡》(The Castle of Otranto, 1764)被視為哥德文學的開端之作。小說以真實存在的「奧特朗托城堡」為場景,結合中世紀的氛圍與恐怖的元素,奠定了哥德小說的美學風格。此風格亦可在後世的電影作品中找到呼應,例如:墨西哥導演吉勒摩.戴托羅(Guillermo del Toro, 1964-)的電影《腥紅山莊》(Crimson Peak, 2015)。

註5 同註3,頁17。

註6 同註3,頁20。

註7 同註3,頁22。

註8 黃涵榆在說明美國恐怖電影發展簡史時,引用了辛西亞.弗里蘭(Cynthia Freeland, 1951-)的《赤裸與不死:邪惡與恐怖的吸引》(The Naked and the Undead: Evil and the Appeal of Horror, 2000)一書,其中弗里蘭以「邪惡」(evil)一詞作為分類準則,為恐怖電影區分七大類別。詳見:黃涵榆,〈附錄:美國恐怖電影的精神分析文化研究初探〉《附魔、疾病、不死生命》,(臺北:書林出版有限公司,2017年),頁132,註3。

註9 在基督教的驅魔儀式中,「名字」被視為存在的核心。逼迫惡魔說出其名,不僅揭露了惡魔的真實身分,使其屈服於上帝的權柄;另個目的在於:名字能區判惡魔的層級及屬性,不同的惡魔則需以不同的儀式加以制伏。在神學上,命名既是賦予力量,亦是獲得控制的手段。

註10 「越界」(transgression)一詞是法國哲學家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 1897-1962)的核心概念,意指對禁忌的違犯。就巴塔耶而言,「禁忌」與「越界」構成一種辯證關係:若無禁忌之設立,則越界便不可能發生;而越界的存在,則同時強化且肯認禁忌的力量。恐怖正源於我們觸及秩序之外的經驗,越界並不是消極的視覺享樂,而是積極地揭示人與世界、秩序與混沌之間的張力。詳見:巴塔耶,尉光吉譯,〈賞析:狂歡與汙穢,色情和死亡——論巴塔耶《眼睛的故事》中的越界思想〉《眼睛的故事》,(臺北:逗點文創結社,2023年),頁173。

註11 同註3,頁24。

註12 同註3,頁37。

註13 「B級片」(B-movie)多半意旨製作成本較低、品質一般或次於主流電影的電影作品。即便在故事情節、演員表現或特效等方面不及主流電影,但由於其獨特風格、怪異情節或誇張的視覺效果,對少數觀眾而言,B級片是尋求新奇刺激的娛樂方式。這些電影的主題範圍廣泛,包括:恐怖片、科幻片、動作片等。詳請參見: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B級片 (B-movie)〉。

註14 同註3,頁27。

王傑 Chieh Wang( 2篇 )

王傑,畢業於國立臺灣藝術大學美術學系「當代視覺文化與實踐」碩士班(2025)。創作媒材涵蓋文字、繪畫、攝影、錄像與空間裝置。關注於「電影」與「文學」之間的辯證張力。創作的內容聚焦在當代社會的精神倦怠,以及「恐怖」作為藝術、文化符號的再現。除藝術創作之外,亦持續撰寫藝評與影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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