釜山是繼南韓首都首爾之後的第二大城，這兩大城市皆舉辦過國際舞蹈節。攤開南韓舞蹈節節目表有個特點——他們不像臺灣會穿插本土新創作品，也與重視新作發表或歐洲首演的歐洲大型舞蹈節不同。南韓的國際舞蹈節幾乎都會安排南韓傳統舞蹈的演出。六月初，我首度造訪釜山國際舞蹈節，來看看他們怎麼從傳統走到國際這麼一大段路。
大海、陽光、沙灘，是第21屆釜山國際舞蹈節（6/4-6/8）給人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在沙灘上架設大型舞台，舞蹈的背景是釜山港船隻出入繁忙的海景，連續三個多小時演出，現場觀眾充分感受在地地域性和舞蹈風格的多樣性。我一面感嘆，這是舞蹈藝術結合觀光、普及化舞蹈的推廣媒介；同時深深感受，這是身為編舞家的現任舞蹈節藝術總監辛恩珠，要讓南韓舞蹈連結世界的方式。
為了讓更多人參與共享這場盛會，舞蹈節巧妙營造節慶氣氛：在海雲台海灘節目開演前，從面海的市街上開始遊街，讓舞者定點表演，吸引遊客跟著隊伍一起前進到海灘表演台。本屆節目多元且綜合各路劇場人才，除了戶外沙灘表演也邀觀眾進劇院，欣賞在釜山電影節的主場館演出。另外，也安排舞者前往另一處廣安里海灘拉攏人潮，讓舞蹈浸透整座城市。傳統舞蹈也未被遺忘，引領人觀眾走進歷史園區，一次蒐羅橫跨200多年的韓國舞蹈風貌。
釜山國際舞蹈節最能誇口的特色，便是連二天在海雲台海灘上的表演。這處長長的海灘觀光人潮眾多，大量遊客是南韓人、也有其他亞洲和歐美人士。表演自下午6時開始，12個節目每個長度15至20分鐘不等，主持人以英語和韓語串場，全場有手語老師，實踐社會共融。現場1000個座位幾乎滿座，外圍還有好幾圈或站或坐民眾，觀眾除了熱情鼓掌，還積極與主持人互動，高度投入參與的程度令人印象深刻。釜山地理位置緯度偏北，日照時間拉長，直到下午7點半過後，太陽才慢慢收山，舞台的周圍色調從白晝、到傍晚微光，到入夜的黑暗。儘管戶外搭台免除舞台裝設和佈景，也簡化了燈光設計，但是舞蹈節融入大自然的天光、海景這般環境大背景，觀眾在欣賞舞蹈之餘，更加深對釜山的印象。
場景一：海雲台海灘——國際大匯演
兩天戶外的兩套表演當中，南韓舞團約占半數，可看到舞蹈保存協會擔綱演出的傳統儀式性舞蹈。還有當代的青年編舞作品，多面向呈現當今韓國舞蹈風貌。包括展現芭蕾技巧的唯美舞作、以及重視群舞、情感洋溢的現代舞，讓人看到年輕舞者的爆發力和活力。南韓現代舞的發展重視從傳統出發，Changmu舞團是個很好的例子。舞者全身白色素衣，手持層層疊疊紙張、加報紙紮成的大片紙花。舞者身體有傳統舞蹈訓練的痕跡，行進動作和彼此互動的編舞是現代舞蹈語彙，整體氣氛溫柔平和，富含詩意。這段表演有如白色羽毛的輕盈，彷彿發揮了迷幻作用，讓人想對Changmu的藝術多做了解。原來舞團成立至今50年，舞蹈建基在韓國傳統舞蹈，包括薩滿、佛教宗教藝術、民俗舞和宮廷舞，創辦人金梅子在尋找新的舞蹈語言的同時，極力將詩和繪畫意境融合在舞蹈動作。
本人是編舞家、擁有同名舞團的辛恩珠2022年起出任舞蹈節藝術總監，她過去曾與匈牙利藝術家共創、曾應邀到包括臺灣在內的亞洲國家帶領大師工作坊，與亞洲國家有深厚連結，她的舞團去年才來臺灣演出過。她的國際經驗反映在舞蹈節的節目表，首爾的舞蹈界人士認可辛恩珠提高了舞蹈節節目素質。
國際表演團隊來自日本、印尼、新加坡、菲律賓、義大利、法國和阿根廷、加拿大等國，演出類型多樣。來自加拿大魁北克的Tony Chong and the Collective RNTF 帶來雙人舞《狼》（Wolves），兩名男舞者一前一後，兩腳輕輕的左右搖動，兩人看似動作一致，正面看像是一個人和他自己的影子。但兩人隨之有前後拉開距離、拉扯的動作，細微的演進，讓人看出是一個人的內外靈肉拉鋸。全齣舞作移動的範圍不超過兩人伸臂的長度太多，但隱隱約約、不時傳出緊繃的氣氛和情緒起伏直的電波。這支雙人舞有種催眠的魔力，既沒在強調肢體動作、也不是玩空間感，揭示的舞蹈純粹性讓人不斷回顧省思。大型戶外演出選這樣注重內心戲的表演，十分大膽，但也確實開拓觀眾對舞蹈的視野。
其他，來自日本的團隊身著傳統服飾跳舞、代表法國的是年輕芭蕾舞者跳古典芭蕾選粹以及阿根廷探戈，都符合眾人對舞蹈的想像。新加坡聚舞坊則是從傳統出發，一個令人刮目相看的現代舞團範例。舞者充分掌握芭蕾技巧，以現代舞之姿演出傳統婚禮的故事。舞者動作精確，線性敘述，韓語旁白，像附上圖像和動作的說故事。舞團配合故事情節，準備高解析投影，細述傳統婚禮種種細節。琳瑯滿目色彩鮮艷的舞衣、道具，還有小孩舞者上台，畫面豐富，聲色俱佳，的確非常討喜。有韓國舞評選新加坡聚舞坊為本屆戶外節目最佳表演，而且認真的來問我，在臺灣是不是也像這樣準備婚禮 ？
看台上的舞者跨步跳躍、載歌載舞，讓我想到臺灣曾經歷「跳自己的舞」的時代。那約莫是50年前的背景，線性敘述且具象的美學，在臺灣當代舞蹈創作跌落主流舞台已久。然而我們也不得不欽佩新加坡有股力量在維護娘惹文化，對內鞏固自身族群群體，對外進行文化交流，這和南韓舞蹈界在傳統的基礎上創新的潮流相通。
場景二：水營史蹟公園——回歸傳統
釜山國際舞蹈節也把傳統舞蹈推向第一線，突顯南韓不同區域各自有樂舞傳統。在另一個戶外現場「水營史蹟公園」，演出追尋釜山樂舞起源，呈現南韓非物質文化遺產、有超過250年歷史的假面舞、踩地神儀式和東萊鶴舞。舞蹈由民俗保存協會的藝術家擔綱演出，在白色、紅、黃、綠和藍色的傳統服飾，以及鑼鼓和管樂的陪襯下，呈現歷史傳統文化的保存和傳承。
其中鶴舞表演，由眾多男女舞者身穿同樣的純白漢服，張開大片袖子，繞圈跳動，看上去像是展翅的白色蝴蝶。他們頭戴文人紗帽，顯示身份不俗，對照說明才知道是高貴的白鶴。舞蹈動作不誇張，變異也不大，整體呈現高度和諧美感。
場景三：釜山電影中心——開幕&閉幕焦點
舞蹈節今年和法國編舞家庫比（Herve Koubi）的舞團共製新作《無論如何》（No Matter），在釜山首演。庫比在去年徵選南韓舞者時，對於女舞者的感性、情感和力度的表現，特別有感，最後決定全員採用女舞者。這個結果令參與本案的女性擊掌大讚有光彩。
完整舞作安排在閉幕壓軸演出。舞台上女舞者運動感十足，火力全開，長髮噴發成直線，和手腳延伸的線條相互交織。台上有二名搖滾歌手帶電吉他和貝斯現場演唱，音響效果加上舞者的活力滿滿、熱力四射。舞台後端有個彩色旋轉燈，為舞者四射的爆發力升溫。舞者在台上的軌跡像是抽象表現主義畫家波洛克筆下的線條，相互重疊纏繞，然而在狂放之餘，當我們試圖理解舞者彷彿集體迷失，只見她們一再遲遲未能傳達他們釋放能量要傳達的理念。台上年輕舞者充分展現擁有優良技巧和強有力的身體，但庫比的編舞似乎沒有找到定錨，任由年輕舞者揮灑汗水。庫比早先看到南韓女性奮力掙脫傳統束縛，可塑性高於固守既有模式的男舞者，但庫比終究未能解開當中的結，留下一個迷思。
庫比後半段安排舞者手持清掃落葉用的輕式管狀吹風機，一排舞者列隊如軍隊般整齊劃一，道具吹得她們長髮飛揚，無形的風的力道四面八方。舞者接著走下舞台，對觀眾吹風。當我看到穿高腰短褲、上身是運動內衣的女舞者主動出擊，笑著對所有男女老少觀眾灌風的時候，和我坐同一排的中年男性觀眾顯得十分僵硬，尷尬回應。女力的展現，讓南韓女人振奮，但男女平權不知道從哪裡錯開，雙方難以對焦，南韓女性反覆透過文學、藝術要撼動失衡的平權，她們實在別無選擇，只能持續衝撞。
庫比另外與這一群女舞者合作改編他2015年舊作《野蠻夜晚或世界最初的早晨》（LES NUITS BARBARES OU LES PREMIERS MATINS DU MONDE）將原本全數男舞者的作品，改為全員女舞者，題名《不眠夜》（Nuit Blanche），由南韓舞者實現他長年埋藏心中的心願。舞者頭戴有角的頭套，手拿波浪彎刀，她們像是祕密會社的一群女巫師，也像一群沒有性別的人正密謀一場重大行動。閉幕劇場演出，燈光著重舞台後方照明，前方舞者在暗處，剪影有如古代埃及紙莎草畫裡人物的側面。舞者手臂柔軟的延展，和手持彎刀的陽剛，顯示剛柔並濟的角色。編舞空間坐落有層次感，整體色彩有神秘感，令人期待作品是否接續會加入思慮更為周全的燈光、佈景，繼續巡演。舞作《無論如何》已經排定今年11月底到法國坎城舞蹈節演出。
舞蹈節藝術總監辛恩珠的策略，是讓釜山國際舞蹈節不只是煙火式的年度節慶，而是一股推動南韓舞者走得更遠、被世界看見的驅動力——而今年，她的目標可說已成功達成。
舞蹈節也重視引進國際受矚目的表演，開幕節目邀匈牙利塞格德當代芭蕾舞團（Szeged Contemporary Dance Company）在釜山電影中心進行亞洲首演，演出至今在不同國家累積演超過500場的《布蘭詩歌》。這個劇院主要用來放映電影，音響設備佳，劇院的音質讓採用全本布蘭詩歌的舞作，更增添滲透力。舞團藝術總監尤若尼克斯（Tamas Juronics）擔綱編舞，舞台上用橘紅色調燈光營造出文明遭毀滅，人類奮力求生的環境，女主角在艱困的情況下尋獲愛和希望，但也歷經失望、恐懼，最後早夭。
舞作以敘事性開展，結構四平八穩。整齣舞作重視畫面，舞台設計拉抬戲劇張力，地板鋪滿一層乾草，舞者隨時可撩起乾草飛揚；舞台向地板垂吊多條鐵鍊，象徵嚴苛環境的考驗，及生命狀態的限制。鐵鍊相互碰撞發生的聲響，顯示有相當重量。最後，當鐵鍊一起自由落體墜地時，乾脆迅速的動作和聲響，直接撞及觀眾的心坎，戲劇感十足。道具使用和形象強烈的視覺佈景以及大型偶，多元型塑舞蹈劇場的技巧讓作品顯得豐富。
場景四：廣安里海灘——讓舞蹈四處分擊
舞蹈節兩天戶外演出，除了海雲台海灘舉行造勢遊行表演宣傳，打造節慶歡樂氣氛之外；舞蹈節也安排幾個戶外演出，移師釜山另一處廣安里海灘，並加碼邀請釜山女子大學全女生舞者演出，跳K-pop街舞，把她們推到台前，接受觀眾的掌聲。她們樂於表達自我，充分展露自信活力，近距離和民眾交流，在在證實進入第21年的釜山國際舞蹈節的在地連結性。
釜山充分運用在地地景特殊性，海灘人潮是源源不絕的落實舞蹈普及化的對象。不同國家團隊聚集，各自展現不同美感，不同路數的藝術展現，節目雅俗共賞，從傳統到現代，不論是舞蹈技巧拼場、展露傳統底蘊、承先啟後、探尋舞蹈本質等等，讓人看到舞蹈藝術面向很廣，激發我們思考舞蹈的定位。釜山的戶外演出，表演者和觀眾的互動是那樣自由，在剝除了舞台環境，以及任意的觀看視角之後，仍保留迷人藝術性，舞蹈讓人覺得親近。
釜山國際舞蹈節整體節目呈現來自各地的才華，從中又讓人見證南韓藝術工作者的蓬勃朝氣。這讓我體會到，原來透過國際藝術節的交流，另一層的意義是重新發現自己國家的藝術家很有實力。
羅苑韶( 2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