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代藝術市場中,草間彌生、奈良美智、村上隆等三大巨頭,幾乎是在臺灣剛接觸藝術市場時,人人可以朗朗上口的三位。即使村上隆經過十年的淘洗後,其市場已日薄西山、風光不再,依舊還是許多小白最喜歡談論的藝術家之一。反觀草間彌生和奈良美智,經過千禧年後20年間的幾次起落,至今兩者的交易紀錄(包括數量和總金額)依舊名列全球最受追捧藝術家前20名。
有趣的是,與前述狀況相較,每當人們聊到日本當代藝術市場,普遍認為日本當代藝術家雖然相對而言在國際上能見度很高,但在日本本地除了古董珍玩外,對於當代藝術收藏往往興趣缺缺。知名收藏家都是上上世代的財閥巨賈,有興趣者也僅關注印象派、畢卡索等大名頭。以至於談到日本本地的收藏風氣,往往給人一種在當代藝術市場中不甚活躍的印象,進而形成日本藝術家的高知名度和日本當代藝術市場較平淡等頗讓人玩味的兩個極端。

日本藝術家作品在全球市場開始受到關注始於2000年後村上隆的 「超扁平」(Superflat)藝術,若用較易理解的方式去解釋,主要是指稱那些深受動漫風格影響的作品。接著,市場也開始關注草間彌生、奈良美智,但在2008至2010年間,村上作品可說是進入大規模量產時代,供給遠大於需求、系列作品一再重複,無甚創新和變化。之後,市場因此迅速滑落,甚至還於2010年後有一陣子連帶影響了草間與奈良的市場。
日本畢竟身為亞洲文化輸出的前沿國家,也是最早有藝術家接觸並創作所謂的「前衛藝術」。因此,約十年前起在市場上陸續出現以吉元治良(Jiro Yoshihara)為首的「具體派」(Gutai),以及備受讚譽的韓國旅日藝術家李禹煥(Lee Ufan)相關的「物派」(Mono-Ha),這兩大深受肯定與喜愛的戰後藝術潮流,再來接棒的是被中國著名收藏家劉益謙帶起的藤田嗣治(Foujita Tsuguharu)收藏風潮。另外,於2016年底在蘇富比#TTTOP專拍中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五木田智央(Gokita Tomoo),也再次向全球藝術界展現日本藝術家獨樹一幟卡漫插圖所衍生的獨特作品,在之後的兩年半期間內創下驚人的銷售熱潮。還有疫情前後已在市場中藴積多年底氣的六角彩子(Ayako Rokkaku),以及疫情期間身價數倍成長的加藤泉(Izumi Kato)等,一輪一輪地維持著日本藝術市場的銷售力道。
以上為國際市場中日本藝術家何以持續長紅的大概脈絡。不過,走到今日的日本本地藝術市場,及其收藏家、藝術家群體又有什麼樣的特色呢?以下分幾點說明:
一、日本本地二級市場在疫情後開始大幅成長
日本當代藝術的二級市場中以SBI拍賣一家獨大,2020年至今,在SBI拍賣的春秋季幾場大拍中,除了整體市場成交額越來越大之外,超過十億日圓的成交額紀錄已漸成常態(2020年6月約7.5億日圓、2020年10月約8.5億日圓、2021年4月約10億日圓、2021年10月近17億日圓、2022年1月近11億日圓、2022年3月近13億日圓、2022年5月約14億日圓、2022年10月近15億日圓 、2023年1月約11億日圓、2023年5月約11億日圓、 2023年7月約6.3億日圓,前述兩拍間隔不到兩個月,本應可以一起拍,但件數過多拆開成兩場),顯較疫情前的拍賣金額大幅提升兩三成以上(疫情前大拍若能達到5億日圓以上成交額都算極佳)。加上其他幾家Mainichi、New Art Est-Ouest、Mallet、SHINWA等,疫情後再加入2020年底成立、2021年11月首屆開拍的NEW AUCTION。後者積極經營海外藏家市場,至今的四場拍賣現場交易皆十分熱烈。據該拍賣公司工作人員表示,該公司藏家群中以40歲以下或更年輕的藏家居多,日本本地交易商客戶相對而言較少,對照西方大拍賣公司的藏家群體組成而言,有種日本版富藝斯的味道。
此外,疫情前除了草間彌生以及奈良美智等少數最受追捧藝術家外,日本的藝術品拍賣現場鮮少有激烈競標、作品拍出估價十數倍以上的結果。此地被西方拍賣專家認為是「相當冷靜」的市場,完全無法與香港拍場競逐踴躍的情況相較。然而在2020年之後,SBI其中各場次有越來越多的拍品出現激烈搶標,超出高估價數倍至十幾倍的藝術家明顯增加許多(後詳),整體二級市場的交易十分熱絡。

相較於二級市場,無論是離當下最近的「東京現代藝術博覽會」(Tokyo Gendai),或有著長遠歷史的「東京藝術博覽會」(Art Fair Tokyo),也都在持續推升日本的收藏風氣。據〈日本春天藝術盛事:翻轉疫情「2022東京藝術博覽會」創紀錄,從藝博會與周邊活動看藝術市場趨勢〉(註1)文中提及,2022年東京藝博創下史上營業額最高紀錄,獲得「30億8千萬日圓的總銷售收入,為2005年剛接手時的15倍」。該年三月東京藝博與SBI拍賣公司兩強首次聯手合作,達到落槌總價12億8千多萬日圓的佳績。
2022年底由Artprice、Frieze London、Paris+ by Art Basel共同發布之《2022年超當代藝術報告》(The Ultra Contemporary Art Market)統計,全球當代藝術市場拍賣成交額有38%來自美國排名居首,中國排名第二占27%,英國排名第三占18%,第四、五、六名的法國、南韓和日本市場,皆約各佔全球3%的份額。南韓就前一年同期銷售成長了344%,日本成長了55%,該資料顯示日本藝術市場雖不若南韓強勢,但相較於過去確實也大幅成長,站穩全球藝術市場六大重鎮之一的地位。
二、日本藏家購藏態度普遍保守但深具潛力
自1980年代末期日本泡沫經濟破滅之後,日本藏家在國際藝術市場上一直是個比較少受國際媒體關注的群體。直到2017年5月,當年僅41歲的日本電子商務鉅子前澤友作(Yusaku Maezawa)在紐約蘇富比經競拍以1.105億美元(合約當時33.4億台幣,最終成交價,包含買家佣金)投得該幅名為《無題》的1982年巴斯奇亞(Jean-Michel Basquiat)作品。使得巴斯奇亞一躍成為當時最高(公開)成交價的美國藝術家,引發全球媒體震撼。在該次的拍賣前,巴斯奇亞作品的成交紀錄為5,730萬美元,同樣是由前澤所購得。連續兩次重磅出手,迅速將巴斯奇亞作品拉至天價的這位日本年輕收藏家,在紐約夜拍之後數日內,被各國財經及藝文新聞廣泛報導。在《華爾街日報》的訪談中更被評為「幾乎憑一己之力,將巴斯奇亞作品的價格拉漲飆升」。身為世人眼中(也包括其國人)的一位非典型的日本人,此次交易的廣為周知,已不是傳統上透過拍賣公司的新聞稿來發出。而是在拍品成交數分鐘後,前澤在其Instagram及推特上公布了他成為該作品的新藏家。而他的收藏熱忱,很快地就引起收藏界開始關注日本新一代藏家動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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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藝術市場的密度與產值向來龐大,但在收藏方面,他們藏家的購藏態度普遍偏於保守。作為文化輸出大國的日本,因為抱持一定程度的優越感,知名度對他們的社會而言,是最容易評判事物的一項指標,這在收藏界也不例外,對於海外名氣不夠大的事物較難以引起其關注。因此,若非是國際間具相當知名度並廣受肯定的藝術家,否則日本藏家對國外流行的和跟風的作品並無興趣。無論是2000年代後的中國當代狂炒潮,或近年來LGBTQ政治正確的藝術家蓬勃發展期間,日本藏家幾乎都鮮少介入。但在日本一直有一群對於卡漫和可愛風死忠的收藏群體,對於被鎖定的藝術家,進行由他們所組織且發起的炒賣現象,則從未停歇。
在保守且不太願意冒大風險的日本文化下,該國藏家在國際市場上,相比於中國、韓國、臺灣和東南亞藏家,即便國外和日本國內二級市場有價格落差,他們依舊偏好在日本本地商家或二級市場購買,且認為光靠內需的爬升即已足夠支撐他們的回報。
這兩年間,相較於國際市場,有幾位藝術家的拍賣價格在日本的成績更好,其中價格反差最大的範例為藤田嗣治。藤田嗣治作為巴黎畫派中無論外型和繪畫風格,皆是個最具特色的「異邦人」(對於當時那些巴黎畫派中的歐洲人而言)。他的作品於2016年開始,銷售量和價格上都有明顯成長,之後的收藏熱度起起伏伏,近期在國際市場上甚至偏弱,但在日本市場似乎一支獨秀,一直有買盤支撐價位,尤其是中低價位的藤田作品,在日本當地的估價幾乎都偏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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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Artprice報告中曾提到,東京和首爾會是國際藝術市場上資金的重要新去處。據二級市場專家所提供的觀察,總體來說,隨著日本本地市場的收藏熱度提高,在當地炒作、轉賣作品的現象也有所增長;即使較上一代old money藏家已經更為活躍,若是和亞洲藝術品交易中心的香港比較,日本第二、三代藏家在當代市場的活躍度和購買力還有相當大的空間可以期待。
三、日本當代藝術家依舊被認為是為性價比最佳的收藏標的
相較於當今主流歐美藝術家作品,日本藝術家作品雖然很大部分偏向卡漫、唯美工筆、傳統具象寫實或裝飾性媒材類作品。但是因為在日本本地銷售不易,使得拓展海外市場成為日本藝術家和畫廊長期以來的生存戰略。
初入市場時,日本藝術家作品價格若以國人偏好的標準號數來說,前者比國內藝術家的初始定價往往有著更高的競爭力。另外就其國家人均所得水平而言,對照國際畫廊動輒上萬美元起跳的作品,顯然日本藝術家的作品不但讓新興收藏家容易入手,也有著性價比最高的特性,長期以來非常受到國內收藏群體的喜愛(事實上也是西方非主流藝術愛好者容易入手的「消費品」)。
舉例而言,以當今紅透日本藝壇、收藏家前澤友作曾帶上太空的畫作藝術家井田幸昌(Yukimasa Ida)而言,他在臺北於2017年Art Formosa時出現大約A4大小左右作品,定價為新臺幣三萬元。據當年來臺參展畫商曾提到,事實上井田作品於2016年就經由日本獨立小畫商引介,曾在臺灣某複合式餐廳中擺賣過一陣子,當時售價僅約一萬出頭。井田的出線時間始於上野之森美術館所舉行的「VOCA展 2016」(群展),引起日本本地藏家開始關注,並於同年在日本當代藝術基金會(現代芸術振興財団)主辦的「CAF獎」中獲得「名和晃平獎」。2017年曾參與國際巨星李奧納多的義賣,因明星效應以及媒體曝光後逐漸累積藏家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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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作品在二級市場中自2019年起開始呈現爆炸式增長。雖然上漲幅度也相當驚人,一般西方藝術市場常態,通常會在三年間就開始大幅跌價。而他受歡迎的小型肖像系列「End of Today」,最高曾衝上含佣金近九萬美元之譜。他的作品自市場爆發以來已經經過五年多,熱度稍微有些緩和,但是這個系列大致還能維持兩萬美元左右的保底價格。若對照2017年在臺灣飯店藝博會的定價,依舊有相當驚人的20倍獲利。而且品質好的作品,拍場上仍然持續創高價,尚無大幅回落跡象。
其實,前述這一位並非日本當代藝術家的特殊個案。例如台灣藏家最愛之一的奈良美智,當年紙本作品幾千元臺幣就有,到今天品質較好的A4尺寸,動輒新臺幣200、300萬起跳,甚至曾有拍到64萬8千美元、近新臺幣2,000萬之譜(2022年12月香港佳士得)的紀錄。另外,觀察最近日本的當代市場,在臺灣亦出身飯店型藝博會One Art Taipei、1991年生的愛知縣藝術家飯田美穗(Miho Iida),2019年時在場中定價多在幾千元上下,她那些取材自美術史名畫的小品,自2022年起的幾年間,也在日本二級市場中身價翻漲數倍有餘,且持續往上成長中。
此外,這幾年間非常受亞洲藏家歡迎的平子雄一(Yuichi Hirako)以其著名的「樹頭人」作為標誌性符號的作品。他最早曾於2013年松菸內文青微藝博「New City Art Fair」中的hgprp GALLERY TOKYO中展出。當時小作品售價僅幾千元新臺幣,尺寸大些也才萬把多。經過數年市場的淬煉,價格於2020年起開始爆發,在二級市場中最高價甚至近千萬之譜!

再如收藏界耳熟能詳,且市場深耕許久的六角彩子(Ayako Rokkaku)、加藤泉(Izumi Kato)、小西紀行(Toshiyuki Konish)等,還有這兩年深受好評且具備高人氣的今井麗(Ulala Imai)、友澤こたお (Kotao Tomozawa),以及有著濃厚佩頓(Elizabeth Peyton)風格的浪漫派美少年藝術家長島伊織(Iori Nagashima)等,在在驗證了日本藝術家入手容易、CP值卻也極高的事實。德國畫廊總監曾在餐會閒聊中告訴我,她幾年前在美國弗羅里達,向日本文具店型商家拜託買來的今井麗作品花不到2,000美元,但今日在二級市場相同尺寸的大約至少要七萬美元起跳。友澤目前仍就讀於東京藝術大學,是近年間具高度社群媒體聲量的藝術家,她的作品以寫實手法描繪臉上覆蓋著膠狀物的女性或日式塑膠娃娃畫像。2021年底,台北藝博中的秋華洞畫廊帶來友澤こたお售價未達兩萬美元一米半以上大型畫作,在今年7月SBI上拍的作品題材相關、構圖類似,可是尺寸僅為當時展出作品的四分之一不到,目前的含佣價格已達五萬美元有餘。

日本當代藝術一直以來早已習於成群結隊在海外到處參展,因為大多數畫廊相對於歐美來說,規模都小了很多。因此,參加小型博覽會是經濟效益最高也符合畫廊生存之道的彈性模式,從而讓日本藝術家相對容易在國際上曝光。再加上日本藝術造市者對於市場操作很有經驗,作品流向容易掌握,且造市資金亦不需要太大,加上二級市場曝光的管道相對有限,一直是造市商的最愛。如此也同時成為藝術市場投機者和韭菜們最愛的標的之一,間接提供了日本當代市場源源不絕的購藏動力。
註1 鄭禹彤,〈日本春天藝術盛事:翻轉疫情「2022東京藝術博覽會」創紀錄,從藝博會與周邊活動看藝術市場趨勢〉,典藏ARTouch,https://artouch.com/art-market/content-6215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