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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泰銘的收藏哲學

陳泰銘的收藏哲學

6月19日,陳泰銘的收藏大展,震撼東京!在未來的一年內,從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為起點,巡迴日本四大美術館展出,這場東方到西洋現當代藝術,讓人神為之奪的藝術瑰寶,勢必轟動全日本,再從日本擴散至亞洲,到全球,讓人們第一次真正以最近的距離,親近全球頂尖收藏家的私人收藏。
國巨基金會「Guess What? Hardcore Contemporary Art's Truly a World Treasure」大展,展出74件作品,是陳泰銘從東方,擴展到西方現當代藝術的私人珍藏第一次如此大規模的曝光。在陳泰銘赴日參與開幕式前,典藏雜誌社社長簡秀枝率領典藏編輯團隊,專訪陳泰銘分享此次赴日巡展的點點滴滴。
國巨股份有限公司的創辦人兼董事長陳泰銘。(國巨基金會提供)
拋磚引玉──陳泰銘:「希望透過展覽喚醒大眾收藏的熱情。」
非常難得的,日本四大美術館從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開始,接下來9月到名古屋市美術館,12月到廣島市現代美術館,再到明年3月的京都國立近代美術館,將巡迴展出國巨的藏品。先請陳董分享,日本這次邀訪您,讓您首肯的關鍵原因?
日本政府的邀約,其實談了三、四年了。我去年有諮詢簡社長的意見,討論接受邀請做展覽,是不是能有正面的能量。這次日本政府非常有心,他們希望透過這樣的展覽,重新喚起日本大眾,對於收藏藝術的熱情。
由於從1980年代日本泡沫經濟破裂後,從昔年最鼎盛時期大量購買藝術品的盛況,到如今似乎對收藏藝術失去了熱情,我觀察許多日本畫廊,他們做生意都是以海外為主了,開畫廊到香港、到新加坡,反而重要的關鍵,是需要日本藏家的內需來支撐畫廊,這部分並沒有成長反而衰退,相較亞洲其它蓬勃發展的區域大大不如。因此,日本政府這些年一直致力喚起民眾對藝術的熱情。畫廊產業,需要民眾成為收藏家來支撐。畫廊負責代理藝術家,是一個國家藝術力的關鍵力量之一。
因此日本政府一直努力,透過各種政策與方式提升國民對藝術的參與熱情,提升國民的美術水平。比如說,日本的美術館會辦各式各樣的展覽與教育活動,而最沒有爭議也最容易的,就是舉辦藝術家的個展。
知名藝術家的個展,有太多展覽資料可以參考,像是舉辦畢卡索的個展,不外乎怎麼介紹藝術家創作的不同時期,然後針對此次展覽的特色切入,以此來論述。個展,是傳統上美術館很基本的功能,有些辦得很好,有的辦得普通,這與借展到的作品很有關係。日本是亞洲的美術大國,舉辦過波拉克(Jackson Pollock),畢卡索(Pablo Picasso),培根(Francis Bacon)等無數名家展覽,都是大規模的個展等級。但往往有個缺點,一般民眾進入欣賞後還是覺得,牆壁上掛的畫,高不可攀,遙不可及。
這一次從教育美學來看,日本公立美術館沒有辦過這麼大規模的私人收藏展,但這在歐美的各大美術館非常普遍,國巨基金會也曾在2008年,在德勒斯頓國家藝術博物館,舉辦過「瑪丹娜遇見毛澤東」收藏展。過去日本因為要避免所謂的利益衝突,就少了這樣的私人收藏展覽。單獨介紹一個藝術家個展,日本他們駕輕就熟。這次他們體會到能透過私人收藏展,透過藏品裡不同的藝術風格,讓觀眾可以看得更廣,日本政府也是這樣來說服我們,希望國巨能拋磚引玉分享藏品,引發大眾的興趣。
現場展出培根的《教宗英諾森六世習作》與《佛洛依德肖像三習作》。(國巨基金會提供)
收藏展一定有的關注焦點,就是收藏家的收藏過程裡,不同的藝術家表現。例如,能一次讓觀眾看到不同的藝術家,在同一個時期的相異創作。
對,好處是不同的畫風,可以看得廣。比如說,觀眾同時之間,看到不同時期的不同作品,像是從1950到1990年代,東西方藝術家是如何相互輝映?誰的創作,受到誰的影響?透過私人收藏展裡的藏品,就有機會看到這位藏家收藏的脈絡,看出他的藏品中,這些藝術家在現代與當代美術史發展扮演的角色。像是李希特、趙無極與沃荷,李希特1960年代是家庭照片系列的黑白肖像系列,趙無極是從甲骨文蛻變入狂草抽象,沃荷開始了普普藝術的大突破,這對欣賞的觀眾來說,會有很大的影響。他能比較出,自己比較喜愛那一位畫家。
因此,私人收藏展的第二個好處,就是能引發、誘發觀眾對收藏的興趣與熱忱,這也是日本政府說服我的關鍵。我的收藏原則一直是:「一定要自己喜歡!」如果觀眾喜歡作品,發現收藏可以這樣開始,可以從1萬、2萬元的藏品入手,可以支持、鎖定某一位藝術家、某一種自己最鍾情的藝術形式,從中得到樂趣與特別的人生體驗。這是很棒的。
這次陳董的收藏展,包括多位藝術家不同時期的作品,一次能看到這樣的比較,對於觀眾,等於看到現當代藝術史的一頁縮影。在日本巡迴大展之後,在台灣,國人也有機會看到這麼豐美的藏品大展嗎?
不是不考慮的。只要社會氛圍與環境成熟,都可以的,現在還很難回答yes or no,或許還需要一點時間。其實,透過日本這次的展覽,從東京到京都的四大國立美術館,我們可以更清楚舉辦相關展覽需要的條件,軟、硬體的配合等。像這次日本專家的策展工作,非常專業用心,東京團隊來了7人,名古屋3人,廣島3人,京都2人,全程參與策展工作,而且負擔全程的藝術品保險費用。日本做成功了,將來有機會在台灣展覽,就是非常好的參考。
非主流──陳泰銘:「我從來沒想賣相好不好,我喜歡的就很好」
陳董您是全球十大收藏家之一,能躋身全球頂尖藏家,其實很關鍵的一點,是您收藏方向的擴充,從台灣本土、華人二十世紀到西方現當代藝術的擴展過程。
我的建議,不要用這種名次,會變得很俗氣。
像是影像作品,從攝影到錄像,許多亞洲藏家現在還是不太敢收藏。您是怎麼突破的?像是從古爾斯基(Andreas Gursky)到斯圖特(Thomas Struth)的攝影作品,您早早就開始收藏。您買了很多賣相不是很好的作品。
應該這麼說,這是從心裡出發,有了共鳴有了感覺,覺得有趣我就研究。我從來沒想賣相會不會好,我喜歡的,我都覺得很好啊!我不會知道賣相好不好的。
攝影作品的收藏至今仍非主流,但陳泰銘很早就開始收藏。此為古爾斯基作品《V&R》。(國巨基金會提供)
比如說,趙無極的收藏市場上,就是紅色比較好賣,畫面上,以前黑白的油彩比較少人願意買。攝影作品也是如此,在亞洲,收藏攝影、錄像的觀念就不像油畫、雕塑這樣為人接受,您早早就能突破。
其實真的不用太在乎,好不好賣的問題。有人覺得相機拍一拍,印六張,然後一張賣100萬美元很離譜,現在古爾斯基的好作品,就是這個價格。但藝術家是有生命的!多依格(Peter Doig)兩年內,精品畫作價格升到1千萬美元。他無法想像自己的畫作會是這麼高價,因此很審慎看待自己的創作,現在搬回千里達潛心思索,他要靜下心思考未來的創作之路,這就是藝術家對自己,對創作的尊重與堅持。
我的經驗是,如果你真心愛作品,你不會去想到以後賣的價格。從這個心態上看反而不會患得患失。如果你總是想:「這個是不是市場主流?」你就回到大眾市場了。你要賺到投資作品的價差,反而不容易。你要把自己放空,你喜歡的,你付得起的作品,你就買。市場會有市場的market price。當市場都認同了,其實就沒有價差了,這樣講其實很俗氣。就像台積電,大家都懂是一家好公司,買台積電很安全,但安全的意思,是沒有很大的價差,除非半導體景氣又上來,股價就跟著大勢上去。就像以前的常玉,如果當初大家每個人都認同的話,就沒有現在的價格。
從這樣的思考邏輯,導致您收藏的成果。您有一個能力,能引導市場。另外一點是,您一開始收藏,為何就有魄力能鎖定封面作品?
有時候是因緣際會的,我有跳過一段學習過程。我記得當年很多前輩,交談會出現這樣的對話。人家會稱讚:「你收得真好!」但這位收藏家往往會回答:「你知道我繳了多少學費嗎?」我聽了覺得很奇怪,好像得要久病成良醫,被騙過學到了,才能出師。
我比較幸運,直接跨越了這段過程。舉例而言,就像我女兒喜歡騎馬。她們想挑戰亞運、奧運,但台灣沒有馬術教學的環境,沒有好的馬匹,我就帶去全世界馬術最強的國家:德國。但我對她們說:「妳要騎可以,但妳要認知:妳在這裡受訓,得耐得住寂寞,不可能像妳的同學去shopping,去party。」她們兩個對馬術有這個commitment,騎了四年,耐住寂寞訓練苦練有成,成就自己到了亞運。
在收藏上,我就直接到拍賣公司買最好的作品。我從第二市場開始,再回到第一市場畫廊。拍賣公司不論是蘇富比還是佳士得,這裡面有多少專家認同的作品才能放進圖錄,而又要多少張才放一張到封面?我進入西方收藏,最開始也是用這樣的方式。
陳泰銘對藝術認真的態度也體現在對女兒的教育上。他支持雙胞胎姊妹去德國學習馬術,姊妹二人歷經辛苦的受訓終於得以在亞運上揚眉吐氣。(今周刊提供)
但拍賣的封面作品,往往價錢很高,不容易買到。
可以這麼說,也可以不這麼說。其實買得起的人很多,但不會每個人都有興趣,有決心。1990年代初是台灣股市最好的時候,財富上很多人臥虎藏龍,一張常玉的油畫,兩張國泰人壽的股票就能換到。這是整個收藏圈,收藏家都會遇到的問題,許多作品,我不相信別人買不起。就像早年,常玉這個名字很多人沒聽過,《五裸女》就這樣簡單的線條,怎麼要付400萬?這種看法,always是主流,你如果也變成這樣子,你就加入了所謂的主流。
在收藏方向的擴充上,陳董購藏新作,淘選作品的過程也非常精準,見好就收,捨得放掉,比如說常玉、趙無極的畫作。有了新歡,很有魄力捨得舊愛。
我一直持續不斷的收藏,不是有了新歡,就不要舊愛,不是這樣子的對比,是有新的收藏方向。我認為,可以在別的方向找到更合適我個性的作品,我就會換。趙無極我留,只留在我生活空間裡,我喜歡的,可以跟生活空間一起呼吸的。比如說有一張趙無極的油畫(《26.8.94》),我取名為黃河。我以後會把《黃河》與李希特的一件《River》抽象畫放在一起對比呼應,非常棒的。常玉我也留,留能跟空間一起生活的作品。讓給別人的作品,是因為我的生活空間調整了,不再能呼應了,我就會讓出。
我以前家裡掛了很多件常玉作品,朋友來了覺得非常素雅,很舒服。但不要忘記了,空間,會塑造畫作的獨特性。空間與藝術品的搭配,有千變萬化的排列組合,形貌會不一樣的。比如說,常玉的《五裸女》,就比較難登大雅之堂,放在客廳就怪怪的。我以前最早是放在按摩室、運動空間的。
呵,有曖昧的氣氛。
對,有玩笑,有曖昧的氛圍。你放臥房,老婆也會反對啊!什麼樣的空間設計與搭配,是很重要的。
收藏法則──陳泰銘:「滿心歡喜看待藝術,滿心歡喜。」
陳董收藏這些年,購藏作品的最重要原則是?
要滿心歡喜地看待你的藝術品,是滿心歡喜地去買。藝術一定要生活化,生活也要藝術化。不然,你買的畫放在倉庫,偶爾朋友來才拿出來。瓷器也是,以前朋友來才從倉庫拿出來,大家品頭論足;但台灣多地震,不能擺,你也不可能把水果放在永樂瓷盤裡,用宣德青花杯喝茶。當然,我有很多收藏瓷器的好朋友,他們喜歡研究瓷器,深深著迷鑽研。我也很喜歡瓷器,曾經收藏從元青花,到明永樂、成化、宣德、弘治,到清康雍乾三朝的瓷器,我記得應該收藏十個不同的年號階段吧,都是那個年代最好的瓷器。但我個人的喜好,是希望藝術品能真正融入平常的生活裡。
從收藏經歷來看,跨度從現當代藝術到中國書畫、器物,您收藏藝術品有一個自己心中規畫的體系脈絡嗎?
我買作品其實沒什麼系統,也講不上來。老實說,我買陳澄波,我只買兩張,就是淡水的題材。我認為陳澄波最好的作品就是淡水。我最早從台灣本土出發,差不多過了兩年,覺得可以讓我激動的作品已經不多了。像是買了兩張淡水,就沒有再讓我感動,覺得更好的陳澄波作品。
然後,我就從台灣本土油畫,擴充到華人二十世紀藝術。常玉、吳大羽、朱沅芷、關良、趙無極、吳冠中、趙春翔…,很自然的,就從本土轉到中國現代藝術。那個時候的收藏市場,我記得是1990年代初期到中期,大家的收藏興趣還在培養之中,不像現在。
那時候買常玉,買到全場只有你在舉手,怕怕的(笑)。因為企業經營的關係,出國的機會也愈來愈多,洽公休息之餘,都會到當地的美術館與畫廊走一走,就會發現那種激動又出來了!西方藝術是百家爭鳴,到現在沒辦法回頭,太精彩,太多了!這是一個過程,人一定是這樣子的。就像我們出國會拍照,會買買紀念品,買小雕塑,就像是生活的隨身記憶。而我,藝術品就是我生活裡的隨身記憶,我是好奇的,就一路上摸索滿足好奇心,這個探索發現藝術品的過程,在我的生活裡非常重要。
收藏西方的作品,您是怎麼挑的?
比如說,有收藏家專收青銅器,從商、周,一路下來有其系統與理念,但我比較難歸納出這樣的系統。我平常第一次買這件藝術家的創作,我不會管藝術家是誰,來自什麼地方?我是買了以後,對藝術家更有興趣,才會更進一步研究他的背景。最初衷純粹是喜歡。每次收到拍賣圖錄,第一眼喜歡的作品會先做記號,一個禮拜再回來看,如果還有同樣的感動與感受,我就會進一步研究,決定是否購藏。
拍賣公司的優點,是一群藝術史專家結合起來加上商業的行為,他們研究這麼多不同作品、撰寫論文、論述,是非常好的參考。當然,看了一段時間以後,大概看畫就知道這是誰的作品,不用再查相關的背景,就剩下喜不喜歡,價格對不對了。
您在2003年買培根(Francis Bacon)的《佛洛依德肖像三習作》,當時就創下培根作品的拍賣紀錄。像您是怎麼開始買培根的?第一次是如何接觸到他的作品?
其實,收藏與你的個人嗜好是有關的。我第一次接觸,大概是十年前左右,看他把一個人,畫成那種扭曲,那種張力,從臉到身體曲扭到這樣。看他的作品,視覺震撼很大,我會挑他顏色對比更鮮豔的畫。培根,很赤裸裸地把人心剖開,那種糾結的人體形象,痛苦、焦慮、可怕,很不一樣的感受。看培根的作品,與看Cy Twombly(湯伯利)不一樣,你看Cy Twombly是很安靜的。
十年前左右買培根,那是因為當時購併聲寶的心情嗎?
哈哈,你不一定要把它串聯起來,這兩個是沒有關聯的。藝術,對我的生活很重要,一整周都在工作,只有到了周末,可以不用想任何工作的事,進入了一個完全無關的領域。頭腦才能休息放鬆,轉換過來。當頭腦能休息的時候,就不會一直想那個技術能不能出來,一直轉轉轉。
當然我收藏的作品,許多風格差異滿大的。比如說你看培根,再去看Cy Twombly很不同。很多人會歸類收藏喜好,一歸類就會有派別。比如說他專收印象派,他專收抽象畫,我倒沒有。純粹從我生活的角度,從我對作品,對藝術家的欣賞,希望藝術品能真正與居住空間生活在一起。我西方的第一張畫,我買培根,湯伯利,然後收藏李希特,李奇登斯坦,沃荷等。都是這個原則。
比如說,牆上這張Daniel Richter的《Those who are here again》,大概是八年前買的,從色彩到主題是非常好的作品。我買後隔了一周,佳士得問我,藝術家想知道是誰買的,能不能告訴藝術家。我問為什麼?佳士得說,因為藝術家認為這是他創作以來的代表作,想了解作品到那兒了,是誰買下的。我說沒問題。從此,藝術家跟我借展,這張畫跟著他的個展到處巡迴,在各國七年了,從來沒進過我家。直到我這邊房子設計好,才終於回來了,這面牆就是留給它的。
您怎麼定位自己?或者說,希望成就到什麼樣的程度?希望外界怎麼評價您?
其實沒想這些的。比如說這次日本的巡迴展,我希望展出以後,讓藝術世界的正向循環能加入更多的能量,這是我應該做的。為了這次展覽,我花費很多時間,從挑選作品,與策展團隊的合作分工,例如圖錄、訪談、布展,很多很多。希望展出東方與西方作品的相互交流、對話,分享個人收藏的經驗、分享自己設計空間與藝術品搭配呼吸的心得。
日本政府以前不做私人收藏展,怕是為私人做宣傳,但這次他們特例,認為可以透過這次收藏展,讓更多日本觀眾看到藝術收藏的美好。你看1990年代以後,日本幾乎只有在賣,不太買作品了。作為政府單位,也理解這個嚴重性,如果將來連藝廊都沒有了,第一市場就慢慢萎縮了。其實日本是藏富於民,收藏的實力是有的,但要從泡沫經濟破裂後,從大眾到企業對於藝術收藏疑慮的氛圍裡走出來。我們做我們能做的,人家會怎麼看我,這不是我想的重點。
林亞偉 (Lin Ya-Wei)( 110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