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聊聊繪本吧專題｜青山倫子老師】日本繪本是怎麼發展的？被批評過的書，現在都變成了暢銷書

《來聊聊繪本吧》對談集，原本是於一九八七年到一九九〇年在MOE雜誌上連載的文章，偕成社在一九九〇年將所有對談內容彙整成《坦率且任性》這本書。本書編輯松田素子在對談中的角色是主持人，「接力對談」是松田自己的願望，她想知道「『創作人』對於『創作』這件事的看法是什麼」。那麼，為什麼松田在一九八七年會想知道創作者的想法呢？這些對談從一九八七年進行到一九九〇年，日本繪本出版的狀況是怎麼樣呢？講到這個年代，就得要回到二戰結束的日子說起了。

先來聊聊這位獨具慧眼的編輯─松田素子

《來聊聊繪本吧》這本書的編輯是松田素子小姐。她最先在偕成社創辦雜誌「MOE」，並擔任總編輯，後來離開公司，自己發掘人才，讓很多繪本作家出道。

長谷川義史和松田素子的故事就很有名。有一次，松田素子剛好看到了長谷川設計的文案，認為「這位先生適合做繪本呢！」後來，松田真的去了長谷川的家，問道：「你想不想做繪本呢？」

長谷川那時剛好對繪本有興趣，松田接著問：「那你有沒有什麼想法和故事呢？」可是長谷川一點想法也沒有，她的太太在旁邊說：「我一定讓他想出來！」於是，長谷川在那一個月內拼命地想、想呀想，終於有一點靈感，並用一年把這個想法做成了繪本。長谷川帶著草圖給松田，卻得到「重寫！」的回覆，於是，他又再花了一年，終於出版了第一本作品《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おじいちゃんのおじいちゃんのおじいちゃんのおじいちゃん）。長谷川就是這麼出道的。

松田素子編輯的書已經超過三百本。而這本《來聊聊繪本吧》對談集，原本是於一九八七年到一九九〇年在MOE雜誌上連載的文章，偕成社在一九九〇年將所有對談內容彙整成《坦率且任性》這本書。「坦率且任性」這句話便是出自江國香織與高橋章子的對談。然後，在二〇一八年又重新出版了《來聊聊繪本吧》。

松田素子在對談中的角色是主持人，「接力對談」是松田自己的願望，她想知道「『創作人』對於『創作』這件事的看法是什麼」。

那麼，為什麼松田在一九八七年會想知道創作者的想法呢？

這些對談從一九八七年進行到一九九〇年，日本繪本出版的狀況是怎麼樣呢？

講到這個年代，就得要回到二戰結束的日子說起了。

1950-1960年代：開始做給兒童的繪本

一九五三年的12月，岩波書店創刊〈岩波書店兒童繪本系列〉（岩波子どもの本），其中包括《小房子》、《愛花的牛》等外國的故事。福音館書店的松居直先生（現在被稱為「日本圖畫書之父」）看了這個繪本系列很感動，他的目標也是做小孩的繪本，接著，一九五六年福音館書店創刊〈兒童之友〉（こどものとも）。

當時，成人書和兒童書是區別很清楚的，但松居直認為，成人是「看」圖、兒童是「讀」圖，因此他很重視繪本的圖片，委託的都是一流畫家。

此時，松居直還有一個最大的挑戰：當時繪本的文字排版仍像成人書一樣，是直立式的，這樣與圖片的搭配讓閱讀的感覺有些不和諧。在一九六一年，開始採用橫式排版，出版了《一百萬隻貓》。於是作家們紛紛開始用橫式的方式製作繪本，讓一九六〇年代的繪本開始多元化。

受到松居直的影響，有位編輯也想做小孩的書──他就是佐藤英和。佐藤在一九六六年創立了繪本出版社──小熊社（こぐま社）。一九六〇至一九七〇年，繪本的出版熱烈起來。

1960-1970年代：消費社會中，繪本迅速成長

原本繪本的做法是作家寫文章、畫家負責畫圖，到了這個時期，開始出現文圖都由一人創作的繪本，因而確立「繪本作家」這個職業。一九七〇年，日本的經濟景氣高速成長，可是被稱為消費社會（也就是東西很多、什麼都買得到），孩子動腦、發揮創意的機會減少了，還有自然環境被破壞的問題等，這些社會的變化，也影響了繪本的細節。

一九七三年創刊了雜誌〈月刊繪本〉，是種新的表現方法──展開「討論」──這是繪本評論的開端。活潑的討論，產生了不同的繪本主題和表現手法。

一九七七年，林明子老師畫圖的《第一次上街買東西》（はじめてのおつかい），媽媽拜託女兒去買牛奶的故事。小女生去買牛奶的過程中，發生驚訝的、擔心的、期待的那種心情。林明子畫什麼都會先採訪調查，調查得很仔細，並且寫生、拍照記錄，像是林明子作品裡的小孩都有真實的人物，可能是朋友或姐姐的小孩，然後請小孩做動作，再把這個動作描繪下來，這本繪本中小女孩的表情真的就是小孩第一次買東西的表情！除此之外，在街道旁的告示牌，貼著一個出版社的廣告，電話真的就是那間出版社的哦！

《第一次上街買東西》的主角是與讀者年齡相似的小女孩，當時把小朋友現實事件紀錄、做成一本書，是一種新的表現方式。以前都是動物比較多。

一九七七年，也有一本很有名的書：佐野洋子的《活了100萬次的貓》（100万回生きたねこ）。這本大主題是「生命」和「愛」。當時，繪本講到「死亡」是很新奇的表現方式。佐野洋子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小時候在中國大連長大，七歲時回日本，哥哥和弟弟卻相繼過世了，兄弟的死改變了她的生死觀，在佐野洋子過世前的訪問有提到：「人為什麼活著呢？是為了愛別人活下去的，也可以說，為了愛著個世界活下去。」

閱讀《活了100萬次的貓》，就可以深深感受佐野洋子對生死的態度，這樣的題材是非常特別的。

一九七七年，谷川俊太郎《もこもこもこ》是用「擬態語」寫的，「擬態語」是日文的特色之一，是表達狀態的詞，比如說「もこもこもこ」是東西膨脹的感覺，「にょきにょき」是東西長出來、發芽的樣子。谷川俊太郎覺得，出版社真是太有勇氣敢出版這種書了（笑）。

（谷川俊太郎自己唸這本繪本https://www.bilibili.com/s/video/BV1jW411L7Nm）

這本書剛出版時，賣得非常不好（笑），出版社收到很多家長的抱怨，不知道怎麼唸給孩子聽，雖然如此，但是小孩子很喜歡，他們會用自己的方式唸這些文字，每個人唸得都不一樣呢。也因此，家長們不得不為孩子買單，書的銷量也越來越好，現在它可是暢銷書唷～

1970-1980年代：「大便」都能做成書了的黃金年代

那個時候，繪本通常是先有文章，圖是補文字用的。五味太郎想挑戰先有圖，再去填文字的繪本。一九八二年，福音館書店出版《小金魚逃走了》（きんぎょがにげた），五味太郎一邊問小金魚「你要去哪裡？」一邊畫畫。

這本《紙飛機》（かみひこうき）當初出版社是請五味太郎畫圖，可是這些紙飛機摺法太複雜了，五味太郎不喜歡寫生和研究，覺得自己畫不出來這麼仔細、要教小朋友摺紙的畫風，因為五味太郎跟林明子原本是同事，認為林明子是位很仔細調查、很愛寫生的畫家，因此介紹林明子給編輯，後來，林明子就自己摺、自己拍、給小孩玩，畫成這本繪本。

《來聊聊繪本吧》書中，林明子和五味太郎的對談中有提到「寫生」，很好笑唷！（笑）

下一本也是五味太郎的書，當時可是受到了編輯的大反對！就是這本《大家來大便》（みんなうんち）。有一天，五味太郎去動物園，迷上的不是動物而是大便。他覺得：「怎麼動物的大便這麼多種形狀！真有趣。」回家後，他就畫了這本書的草圖給編輯看，那時十個編輯開會討論這本書可不可以出版，卻有八個人反對。反對的理由是，編輯害怕被家長抗議。只有兩個編輯支持，其中一個就是松居直，他說：「如果賣不好，我來負責！」後來，這本書出版了。

不只是大便，還有長新太的繪本《放屁》（おなら），長新太對屁股很有感覺呢，他以前還有個漫畫是「下半身去旅行」。他認為，屁股每天背身體壓著，很辛苦，所以屁股很不高興，要用放屁來發洩。因此，他很想做屁股的書。他除了研究自己的屁，還訪問了醫生、動物園，觀察味道和聲音，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完成這本《放屁》。

很神奇的是，五味太郎想做大便的書時，長新太也想做放屁的書。五味太郎知道這件事時，覺得「大便不可以輸給放屁！」就趕快做書，也搶先出版了。福音館書店不敢同時把放屁出版（給讀者冷靜一下），隔了一年半後才出版。當時把排泄物做成書，真的是很大的挑戰呢（汗）。

長新太《ごろごろにゃーん》這本書當時也不被接受，這是一九八四年福音館書店出版。剛出版時，大人的反應是「完全不懂」、「出版社真沒責任感！」、「作者太懶惰了！」不過，因為孩子們也很喜歡這本繪本，大人後來也慢慢接受了。

剛剛介紹的這幾本書，是在一九七〇至一九八〇年代出版，這個時期出現各式各樣的繪本表現方法，同時看繪本的讀者也增加了，也在此建立日本繪本的基礎。

1980-1990年代：突破社會框架，尋找自我和新花樣的旅程

一九八四年，安野光雅獲得安徒生大獎，日本的繪本開始受到世界注目，可是日本國內的市場仍不活絡。在這個情況下，一九九〇年，許多繪本作家一起創刊繪本雜誌，內容是作家的對談，作家對自己的繪本做評論。總編太田大八說：「每個月日本都出版了很多書，想當繪本作家的年輕人也越來越多，可是這些現象並不表示日本繪本的品質很好。繪本的競爭，反而讓創作退步。」這些話說出了許多繪本作家內心的矛盾：喜歡畫的和讀者愛的不同。

像是佐野洋子《老伯伯的雨傘》，在很久以前（一九七四年）出版，可是不久卻絕版了。當時以老伯伯作為主角很少見，故事裡也沒有描寫老伯伯的身分背景，也沒有說明為什麼老伯伯這麼喜歡雨傘。因此，出版社要求佐野洋子要加以解釋老伯伯的身分和喜歡雨傘的原因，可是佐野洋子並不願意。絕版後，一九九二年才又再次出版。

剛剛提到的繪本《小金魚逃走了》也是，出版社覺得沒有教育的意義，因此要求五味太郎在最後加上「找到了找到了！小金魚不會逃走了。」（教育上有「反省」的意思）。這也不是五味太郎願意的，他覺得結局應該讓小朋友自己想像，小金魚要繼續玩、或回家都可以。

長新太也有發生這種事。大部分繪本是大人選擇給小朋友，很少小朋友自己選書，因為這樣孩子可能看不到長新太的書。因為大人都希望故事有道理、有教育意義。長新太認為，社會上當然需要有教育意義的書，但同時也需要沒道理、有趣的書，他覺得「笑」也是一種情緒，好笑中也會有「感動」。

《橡皮頭蹦太郎》就是很好的例子，光是這個人就已經沒道理了（笑）。據說本來的草圖更誇張呢。父母當然會質疑這本書的教育意義，不過孩子們很喜歡呢。許多繪本作家就在這些矛盾、折磨中，努力突破社會的看法。

黑井健當時一年能畫十五、十六本書，非常的忙碌，他覺得主角要活潑、可愛，故事內容要好懂、有意義，可是他對自己創作的方向很有疑問：「我這樣下去可以嗎？」

有一天黑井健去逛書店時，他發現繪本幾乎都沒有平放，根本看不到自己精心繪製的插圖啊！他突然覺得：「一直在意社會的要求這樣對嗎？要不要放棄創作呢？」這時候偕成社委託他畫一本兒童文學故事，起初他仍然用活潑可愛的風格繪製，經過幾十次的閱讀故事，黑井健後來更去到作者的家鄉，看看作者筆下的風景，並想像作者心情，回來之後，憑著自己的感覺畫下《小狐狸阿權》（ごん狐）。以前他依照社會喜好畫的繪本，總是直挺挺擺在書架上，但是這一本書賣得很好。這個故事是新美南吉在一九三二年寫的，出版過很多種版本，可是我們現在聽到《小狐狸阿權》，都是黑井健畫的這一本。雖然本書不是由黑井健創作故事，但是對他來說，是第一本沒有依照社會眼光的作品。

鈴木康司從小就很喜歡畫畫，以前父親買給他的蠟筆，蠟筆的味道讓他深深著迷，可是他沒有考上美術大學，因此就自己畫畫，可是一直沒有機會出版作品。直到某一天，一位編輯到他家拜訪，看到他的作品覺得很不錯，便請他為雜誌畫插圖。因此他的創作才逐漸被社會看見。

有一次他出國旅遊，聽不懂外國人在說什麼，所以他很認真聽，認真聽、認真聽、認真聽之後，雖然沒有辦法完全理解，但好像猜到對方的意思了，彼此逐漸敞開心扉。鈴木康司認為這樣「語言不通卻敞開心扉」的經歷，比表面上漂亮的語詞還重要。他想透過繪本傳達「人與人溝通」的喜悅，因此創作了這本很有挑戰性的書——一九九一年出版的《傻魯比魯傻》（Sarubirusa／サルビルサ）。故事裡面的字都是鈴木康司自己發明的，日本真的沒有這些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