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故國:青銅時代曾楚藝術(Phoenix Kingdoms: The Last Splendor of China’s Bronze Age)」是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Asian Art Museum)與湖北省博物館合作推出的特展,展覽關於中國周代(約公元前1050-前256)南疆地區奇譎浪漫物質文化。通過展示湖北近年來考古發現的精美文物,講述江漢平原上曾國(約公元前1040-前400)和楚國(約公元前1030-前223)精彩的藝術故事,揭示中華文明發祥地之一,長江中游地區的繁榮文化和豐富習俗。儘管曾楚兩國在諸侯爭霸中先後落敗,但它們在文化上卻未完全消失。相反,它們創造了青銅時代南方地區的最後輝煌,為秦漢帝國的興盛奠定了堅實基礎。過去這些失落王國在歷史研究中並沒得到應有的重視,但最近考古工作的突破使我們能夠探索兩三千年前的神祕世界,揭祕早期中國文化的豐富性和複雜性。作為舊金山亞博先前的重要展覽「中國兵馬俑:秦始皇帝的遺產」(2013)和「王陵瑰寶:中國漢代考古新發現」(2017)的續篇,「鳳凰故國」既展開了早期中國藝術故事的序幕,也完成了先秦和秦漢時期藝術發展敘事的三部曲。
曾楚歷史及重要發現
為了更好地控制南方,周立國之初便派遣王室和功臣到南疆建立大小封國,在名義上代表周王管理當地資源並控制重要商貿。西周時期,由周武王重臣南公適所建的曾國成為漢水流域最強的諸侯國,為周王室管轄大片江淮流域的疆土。它肩負瞂傳播周文化使命的同時,也將南方元素引入中原文化。而楚國則相反,因其境內土著文化和習俗盛行,「信鬼神,重淫祀」,一開始便被其它諸侯鄙視。因為缺乏像曾侯那樣的王室血統,楚國君也不被周王信任。艱苦的環境和強鄰的打壓,使楚人尚武並形成了堅韌不羈的集體性格。
楚國軍事力量後來強大起來,奪取了大片土地,控制了豐富資源。公元前704年,楚國君不滿周王室權威,決定自己稱王。為了爭奪區域霸權,楚多次進攻曾,逐步控制了江漢平原。儘管曾一開始就從周獲得大力支持,充當其在南方的代理人,但未能保持對江淮地區的有效控制,反而最終被楚吞併並被納入其文化體系。憑藉龐大的軍事力量和遼闊的領土,公元前600年左右楚國霸業獲得周王室的承認。楚在鼎盛時期幾乎控制了南方所有領土,成為秦統一中國過程中最強大的對手。 楚地擁有獨特的宗教和文化傳統,後來發展成為道教,並與主要在北方發展的儒家思想相抗衡。
過去由於史家的偏見和史料的缺乏,與秦爭霸失敗的楚國未能得到應有的重視。因為史書中沒有正式記載,曾國的存在直到最近才被考古證實。1978年,隨州擂鼓墩曾侯乙墓的發掘,堪比古埃及圖坦卡蒙國王墓的發現,其隨葬品之豐富和品質之精美令世人驚嘆。最重要的發現是一套由65件不同尺寸編鐘所組成,迄今為止發現最大最全的一套編鐘(圖1)。此套編鐘音域廣、音律全,能夠演奏各種樂曲,代表當時世界上最複雜的青銅製作。其它隨葬品也都設計巧妙,工藝精湛,如〈銅圓尊盤〉和〈銅方鑑缶〉(圖2)等,堪稱青銅時代最精美的藝術,顯示曾國積累的巨大財富和發達的文化技術。
近年來,隨州發現多處大型曾貴族墓地,為了解曾歷史提供了重要依據。其中包括公元前10世紀早期的葉家山曾侯墓地(圖3)和前7至前5世紀晚期的義地崗曾侯墓地群(文峰塔和棗樹林)(圖4)。在棗陽和京山也發現了一些前8至前6世紀的曾貴族墓地。這些發現幾乎涵蓋了曾國從前10世紀到前4世紀的整個歷史時期,揭示眾多不為人知的故事。根據發現的銅器銘文,學者們確定了約17位曾國國君,這是一項考古壯舉。曾國材料的發現對於更全面地了解江漢平原的早期歷史,並識別後來稱為「楚文化」區域內藝術傳統的發展甚為重要。
楚墓的考古發現從1930年代開始,豐富的材料反映出楚地獨特的文化特徵。其中發現的大型墓葬大多集中在湖北省,特別是楚都郢(公元前7世紀至公元前278)所在地荊州地區,貴族墓葬眾多,漆器和絲織品的發現最為豐富。這次展覽突出了棗陽九連墩楚墓的重大發現,其中出土的〈彩繪漆木虎座鳳鳥懸鼓〉(圖5)是楚國藝術和音樂中最具特色的作品,顯示楚人在藝術創作中極高的創造力和想像力。楚地獨特的文化風俗造就了楚國浪漫奇譎的形象,作為南方文化的有力象徵而長久留存於中國人的集體記憶中。
周代南疆的故事
「鳳凰故國」展覽以湖北近年來重要考古發現為特色,揭示周代中原地區之外豐富的物質財富和複雜的文化習俗,展現奢華的宮廷儀式和貴族生活以及民間信仰和本土崇拜。作為一個開創性的展覽,它首次集中比較曾國和楚國神祕浪漫的物質文化,探索長江中游地區對早期中國藝術形成的重要貢獻。兩千多年前的各類文物,豐富的展覽內容,讓觀眾得以從多個角度了解中國青銅時代末期的複雜文化景觀。曾楚貴族都源自中原,在這片偏僻土地上建立封國,將周文化與當地傳統以不同方式相融合,並逐步發展成所謂的「楚文化」。作為曾經的南疆大國,曾楚在這片崇拜火與鳳凰的土地上興起並衰落,展覽因此稱其為「鳳凰故國」。
本次展覽涵蓋近二百件考古文物,分五部分探索古代曾楚留下的藝術和文化遺產,展現一部長達八百年的歷史史詩。第一部分「鳳凰傳說」展示曾、楚藝術的典型特徵─鳳凰圖騰和其它動物形象的使用,這與南方的神鳥崇拜、土著信仰和神祕儀式緊密關聯。各種鳳凰圖像在當地社會中不僅擁有儀式和裝飾功能,也激發人們對神靈世界和仙升的濃厚興趣。雖然它們對現代觀眾來說已失去原有含義,但仍生動地展示了該地區獨特的文化景觀和禮儀傳統。
第二部分「曾侯尚鐘」揭示了曾侯對鐘磬文化的崇尚,將編鐘視為禮樂特權和社會地位的象徵。身為嫡系諸侯,曾國是周王室開發南方的先遣,也是向當地傳播正統周文化的代理。楚國統治者不得不向這個受人尊敬的老牌諸侯學習,以完善他們的宮廷儀式和貴族禮儀。考古發現為研究曾國藝術和歷史提供了新的契機,展示了其被楚文化吸收之前豐富燦爛的文化。曾侯墓中出土的大量編鐘顯示他們對編鐘傳統的喜好和世代傳承。值得注意的是,迄今為止發現最早的成套銅編鐘來自於曾侯犺墓(公元前10世紀)(圖6),這表明曾國通過引入起源於南方的銅鐘樂器,在豐富周代宮廷文化方面發揮了重要角色;曾也被委以重任在南方推廣正統的宮廷禮樂和祭祀傳統。
青銅材質的鐘鼎也是記錄並長久保存重要政治和家族信息的理想載體。隨州文峰塔曾侯墓中發現了周代最大的甬鐘(圖7),其銘文不但證明曾隨實為同一封國,也記載曾歷史上的最後輝煌:公元前506年,曾國不畏強敵,庇護了楚王,避免其被入侵的吳軍所俘,危機時刻成為最忠誠的楚國藩屬。隨州棗樹林墓地新近發現了一殘套編鐘,由曾侯夫人羋加委託製作,也是現存東周時期唯一一套由諸侯夫人所鑄的銅編鐘,楚國公主羋加是春秋五霸之一楚莊王的姐姐,嫁給了曾侯寶(約公元前614年),該鐘銘自豪地記錄了這位傑出女性在丈夫死後繼續領導曾國,阻止它國侵蝕。本次展出的〈隨仲羋加銅鼎〉即帶有「羋加」款識(圖8)。
第三部分「問鼎楚王」則展現了楚王作為新晉貴族,如何沉迷於成套大型銅鼎,將其作為主要的禮儀和權力象徵。楚國憑藉強大的軍事和文化,征服別國,挑戰周王朝的統治,最終成為南方的霸主。楚貴族渴望其他老牌諸侯承認自己的地位,因此熱衷於在華麗的儀式和祭祀中使用威嚴的大型禮器組合。如果說曾貴族喜歡使用並大量製作鐘磬,那麼楚貴族則熱衷於獲得成套的大型鼎簋用於公開展示。對楚王來說,青銅鼎代表天命和統治權威,因此他們尋求獲得最大最重的銅鼎。1933年在安徽壽縣附近的一位末代楚王墓中發現了現存周代最重的銅鼎,這位楚王和他的前任一樣投入了大量資源來鑄造重鼎。
第四部分「來世之旅」著重介紹了長江中游地區獨特的喪葬禮儀和來世信仰,融合周禮和南方本土習俗。值得注意的是,曾楚貴族重視祭祀祖先和娛樂自我,發展了複雜的禮儀和信仰傳統。由於相信鬼魂和神靈的存在,他們為來世籌劃一切,投入巨資準備豪華的喪儀和墓葬及各類隨葬品。通過探索喪葬儀式和隨葬品內容,可以探索外來周傳統和當地傳統的融合如何成為曾楚藝術創作的源泉並提供技術創新的靈感。豐富的出土文物也顯示當時喪葬文化的功用性、奢華性和藝術性,含有一種天馬行空的想像和浪漫。
最後一部分「南風遺韻」展示曾楚藝術如何為秦漢帝國物質文化的發展奠定堅實的基礎,也表現曾楚在繪畫和音樂領域無與倫比的成就,以及他們在玉器、青銅器、漆器和絲織品製作方面的獨特設計和先進工藝。展品反映楚人如何吸收各種藝術和文化傳統,創造出自己的風格並塑造中國藝術的南方傳統。在當時楚國,漆木和絲綢等工藝精湛的新型奢侈品逐步取代了傳統的青銅器。這些產品展現了楚國的獨特風格,因此常被它國貴族在市場上當作時尚和奢侈品來追求。可以說,曾楚為南方藝術風格的形成做出了獨特的貢獻,鞏固了長江地區在中華文明發展中的關鍵地位。
曾楚藝術傳統的特徵
鑑於楚國在政治、經濟和文化上的霸主地位,東周時期長江中游地區的物質文化可以說是楚式風格的。被楚征服後,曾國的美學也變得與楚類似。作為當時幅員最遼闊、資源最豐富的大國,楚以精良的玉器、銅器、漆器、玻璃和絲織品而聞名。憑藉工匠的才華和技術的先進,楚國將繪畫、雕塑和音樂發展到極高的水平。豐富的出土文物也充分顯現楚物質文化的藝術性、奢華性和優雅性。
首先,鳳鳥圖案在許多曾楚製作的日常或喪葬器物中大量出現,反映當時對這種神鳥的欣賞和對超自然力量的崇拜。在楚漆器和絲織品的裝飾中,鳳鳥紋樣的流行表現得最為明顯。例如,荊州馬山1號墓出土十數件保存完好的絲織品(圖9),生動呈現出各種鳳凰形象,或與龍、虎搭配,或單獨出現,表明鳳凰在當時世俗世界中受歡迎的程度。鳳凰圖案的頻繁出現並非一個孤立的現象,而是動物神靈信仰在南方蓬勃發展的結果。這讓人想起一件鳳凰承載羽人飛越蟾蜍的漆雕,可能代表鳳鳥超凡的神奇力量(圖10),暗示楚人信仰中鳳鳥、羽人、宇宙和生後之旅間的聯繫。另一件陪葬用的小型衣(圖11),在以星圖為邊角的方菱形中描繪了鳳鳥,反映出人們對鳳凰永生力量及其引導死者靈魂能力的普遍信仰。可以說,這些充滿活力的鳳鳥圖像構成了楚國文化與南方本土儀式習俗之間的眾多聯繫之一。
其次,楚國繪畫和雕塑展現出令人驚訝的自然主義和浪漫主義元素,標誌瞂中國藝術發展的新高度。這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長江中游地區獨特的文化信仰和祭祀傳統,楚人盡情發揮對周圍環境的藝術好奇,將真實與夢幻融為一體。他們巧妙地將各種主題和形式融入藝術創作中,塑造出栩栩如生的形象。荊門包山2號墓漆奩盒蓋上描繪的敘事場景標誌瞂中國繪畫的突破─超越抽象圖案而對人物場景和貴族生活生動具體的描繪(圖12)。中原地區常在墓葬中放置石製和陶製侍俑,而楚人則用漆木和織物的彩繪人俑。楚漆木雕塑中入微的細節和非凡的寫實表現值得關注,例如彩繪立俑的辮髮和耳環(圖13)。
對精緻和奢華的追求也刺激了楚國技術和工藝的進步,新穎的造型、昂貴的材料、細緻的圖案和原創的設計標誌瞂中國早期藝術和設計的巔峰。對引人注目的裝飾的追求─尤其是密集纏繞的盤蛇透雕和攀爬猛獸形象的配飾,為青銅作品帶來了極致的視覺效果。楚銅器的表面常常鑲嵌金、銀、紅銅和寶石,呈現閃閃發光的效果。有些器物上覆蓋著金箔或銀箔;其它的則經過漆繪或鍍金,營造出奢華迷人的外觀。比如〈建鼓鼓座〉(圖14),由八對大龍和二十餘條小龍纏繞組成,動感十足,再加上無數綠松石和玉石鑲嵌在表面。這體現了楚人對誇張設計的炫耀、對極致紋飾的追求以及繁縟的品味。
楚貴族對新奇和享樂的追求也激發了他們對設計和材料的獨特偏好。他們將新穎器型和奇特式樣,如楚式升鼎(圖15)和長方簠等,引入到傳統青銅禮器組合中,為莊嚴的宮廷祭祀和陳列增添別樣的區域風格。當注意力從宮廷儀式轉向個人享樂時,楚貴族使日常用具和私人物品成為一種藝術。他們對精緻、時尚的追求也刺激了藝術創作從傳統的青銅器和玉器擴展到色彩繽紛的絲織品、玻璃器和漆器等。由於青銅器逐漸失去貴族追捧,來自其它材質奢侈品的激烈競爭促使青銅鑄造者尋求新的設計和裝飾手法。
隨著楚國實力和規模的不斷壯大,其文學、哲學和宗教的迅速發展,對本土風俗和南方元素的吸收,都促成了中國青銅時代末期楚藝術的繁榮。儘管這個燦爛物質文化的相關文字和視覺紀錄大部分已失傳,但墓葬中留存的豐富文物卻讓我們得以探尋楚國輝煌的過去,感受南方美學的動感與活力。如果楚國在秦楚爭雄中獲勝,成為中國歷史上首個帝國,那麼以其藝術為代表的南方風格就會盛行,中華文化可能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雖然時光流逝,這些「鳳凰故國」的記憶已經消散,但得益於現代考古學的幫助,它們像浴火鳳凰一樣又重獲新生。
參考書目與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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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故國:青銅時代曾楚藝術
展期|2024/4/19-7/22
地點|美國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
本展覽與湖北省博物館合作舉辦
展覽圖冊已由加州大學出版社於2022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