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向策展人提問：再思亞洲的雙年展——2025日惹雙年展策展團隊成員林怡華

典藏・今藝術＆投資（以下簡稱典藏）：雙年展是否能夠生成新的知識？還是更多是在再現、重組、演繹既有的知識？在亞洲語境下的雙年展，是否有與歐美不同的知識生產模式？當策展人面對全球性知識體系與在地知識傳統，雙年展如何避免落入殖民式的知識架構？

林怡華：這屆日惹雙年展聚焦源自爪哇語的「Kawruh」，意指透過身體實踐而生成的知識，透過勞作、儀式、生活與人群的互動中經驗與思考，其核心不在於抽象的理性推演，而在於人與環境之間的關係性理解。若雙年展討論的知識，不再局限於理論與文本，而是具身知識，那策展就有機會打破殖民式的知識生產架構。策展工作不再只是「生產」與「展示」知識，而是讓知識在其適切的場域中流動，讓策展人、藝術家與社群與之交會、學習與回應，使知識系統更與我們的生活連接在一起。展覽不再是一種結論式的表述，而是一個持續在地學習的過程。知識不應被視為單一的獲取對象，而是策展人與環境共同生成的哲學，透過身體去研讀，隨時間慢慢累積而成。這樣不斷感知、轉化與體現的過程，本身就是「Kawruh」的生成，知識重新演繹成為生命實踐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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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藏：雙年展常被期待是批判性場域，但如今的雙年展也深深依賴官方機制，同時也被認為消耗大量資源、為既定系統服務。你認為雙年展還可以具有批判力嗎？若要重新發展出一個「不依循既有雙年展模式」的國際展覽機制，你會如何想像它？

林怡華：確實，雙年展往往被期待成為批判性的公共場域，也深受體制與資源結構所制約，要在體制內談批判，確實容易陷入矛盾。然而，若我們將「資本」的概念重新擴展，不僅指金錢，而包括社會、文化與關係性的資本，那麼批判性仍然有可能在體制內被重新激活。過往經驗尤其在非白盒子空間裡，展覽得以完成的真正動能，往往來自「非貨幣資本」：例如在地社群的信任、傳統智慧的傳遞、居民的勞動投入…，甚至是一碗熱湯。我想批判力仍可透過社群實踐與地方知識的再生而持續展現。

若要發展出一個「不依循既有模式」的展覽機制，關鍵在於策展人必須根據應地制宜來調整自己的「優先順序」。例如在藝術體制邊錘的場域（例如「南方以南」所發生的臺東南迴段原鄉），策展人首要不再是制定方向的主體，而應轉化為一位「生活學習者」。在日惹這樣文化豐沛卻資源有限的地方，策展的目標不應是追求形式的完美，而是促成關係的真實生成。例如，《熱帶複眼》靈感來自張徐展多年前在印尼耳聞的民間傳說，這次在日惹雙年展我們並未以高規格設備展示該作，而是邀請當地甘美朗樂團合作為影片重新譜曲，選在月圓之夜現場演奏，讓作品重新回到其敘事的源頭，在聲音與節奏中被重新詮釋，更開啟與在地關係的新篇章。

典藏：雙年展本質是限地的、短期的展覽，它如何（或不能）對抗時空上的局限（甚至是困境）？你如何看待雙年展與持續性平台（如藝術機構、長期藝術計畫等等）之間的分工和差異？

林怡華：現在的我傾向雙年展的短暫性並非缺陷，而是其本質與特色。像是櫻花季，它的價值不在於持續的存在，那稍縱即逝的瞬間正是凝聚人們與共鳴的時刻。如果說持續性的機構與藝術平台像地層般提供穩定的結構，雙年展則像是一場季節性的大雨，帶來非日常的觀點與流動的能量，這場雨不應無止境地傾瀉，否則只會侵蝕土地。理想上，雙年展的水適時適量地流經地層、滲入土壤，滋養根系與知識結構。雙年展的短期行動若能與長期平台的深層工作形成循環，讓地方藝術生態同等受益、互相學習，藉此有效解決了短期展覽無法產生長時間效益的困境。

典藏：你認為在亞洲不同城市舉辦的雙年展之間，應該如何建立連結／對話？如果要讓同時期內發生的不同雙年展不只是並置，而是真正「共構」，是否可行？

林怡華：我認為在亞洲不同城市的雙年展之間建立連結或「共構」的可能性，需要一種更有機而非制度化的理解。連結的關鍵不在「如何執行」，而在於「為什麼要對話」。我對形式化的「聯盟」始終保持懷疑，因為這類機制往往迅速行政化，落入機構間的權力平衡、資源分配等標準化合作模式。「大東洋共榮圈」式的藝術聯盟不僅不切實際，也可能削弱在地差異與創造力。然而，我相信務實的協作與對話是可能且必要的。例如，協調國際藝術家於亞洲駐留或展出行程，不僅能節省經費時間與碳排，也有助於建立藝術生態的跨域互助網絡。

我更關心的「共構」是跨越地理邊界流域般的知識生成——不被國界、語言與制度切割的文化關聯性，使不同地域的藝術實踐在交流中得以相互照見。這讓我想起毛利文化的Marae，其實在臺灣、爪哇等南島語系文化傳統建築都有類似「聚會所」的概念：這其實不僅是物理空間與建築，而是人們在其中共同生活、學習、修復記憶與生成文化的地方。這樣的對話並非建立在制度層面，而是基於共同價值與必要性的自發連結。也因此，或許「共構」並非是外交任務，當我意識到連結的必要時，就可從自身開始行動，主動發展跨越單一雙年展地理與時間侷限的長期計畫。

典藏：如果有機會讓當下的雙年展策展人們齊聚一堂，你最想請大家一起思考和討論的問題是什麼？

林怡華：我會問：當語言無法翻譯經驗時，你們如何分享？其實更想知道大家如何維持身體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