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貼簿(Scrap Book)是盛行於19至20世紀的書冊形式。人們在空白的書頁貼上蒐集而來的照片、剪報、票券、書信或插圖,在一方天地內建構自己的知識經驗與情感記憶。這麼講或許很難理解,但很類似如今手機、電腦中,將感興趣的網頁保存於個人化檔案的功能,或是類似限時動態(stories)提供的排版功能,搭配圖文成為一種集錦,用以對外展示、形塑個人形象的媒介。
從藝術史的角度來看,剪貼簿不僅僅只是藝術家生平資料的檔案,更是創作的一環。例如有些藝術家會製作「藝術家的書(Artists’ Books)」,將剪貼簿的構思、拼貼與裝幀過程,當成畫布或展覽來操作。如果說剪貼簿是一種記憶的倉庫,那藝術家則會將剪貼視為新記憶誕生的場所,甚至是一件藝術品。
當然,以下所要介紹的曾添福(1912-1974)剪貼簿,並非「藝術家的書」,而是屬於藝術家個人的、私密的文件,是了解藝術家生命史、重建當時藝術環境的歷史檔案。不過透過適當的解讀,仍可一窺藝術家在剪貼過程中加入的創意、巧思,以及蒐藏背後對藝術界、藝術活動的反身性。
曾添福:臺南畫家與菓子店老闆
曾添福出生於臺南,自公學校畢業以後便進入食品會社工作。大約從1930年代起,便跟隨當時在臺南長老教中學任教的廖繼春(1902-1976)學畫,參與畫展與畫會活動(註1)。這也是今日已經數位化的8冊《曾添福剪貼簿》的製作年代上限。
與我們所熟知的許多臺灣藝術家不同,曾添福既沒有接受中等學校及以上的美術教育,也沒有赴日、赴歐習畫。除了1940年代前後短暫旅日,他的藝術養成與創作活動幾乎都在臺南完成。但是翻閱他的剪貼簿,裡面可以看到他透過報紙與雜誌,蒐集東京與臺北藝術界消息的各種消息。
臺灣方面,曾添福不但保存了自己參與臺南洋畫研究所(由廖繼春主持),以及入選臺陽美術協會、總督府美術展覽會的剪報,還蒐集了上述展覽的大小消息、訪談。顯示曾添福具有對整體「藝術界」的意識,積極掌握整體動向。
1930年代後期,曾添福獨自創業,在臺南市成立「美陽軒」菓子店,除了引進日本內地的品牌如「明治」及「森永」,還以工廠生產自己研發的羊羹、米菓、餅乾、糖果等產品,並包辦了商標與包裝的製作,充分運用其習畫的經驗與長才。
在曾添福的剪貼簿中,他細心整理美陽軒多種產品的包裝,黏貼成不特定的造型,不僅做為商品開發的記錄,也在過程中展現自己的藝術巧思。另外,觀察他留存的羊羹包裝,可以看到他以臺灣在地物產與景物為主題進行設計,與他的藝術創作和畫會活動相互呼應。
延伸閱讀|臺灣美術設計從清代開始?今年度必看人氣大展「臺灣百年美術設計展」攜1500件展品巡迴到臺北
與此同時,他的食品事業也與藝術生涯多次交會。在剪貼簿中,收有一張同為臺南畫家的顏水龍(1903-1997),為美陽軒餅乾設計的包裝。據家屬所述,兩人交情匪淺。翻閱顏水龍相關的資料,也提到他替美陽軒設計產品包裝的記錄(註2)。
豐富的圖像收藏
身為西洋畫家,曾添福在剪貼簿中蒐集大量歐美或日本的西洋繪畫圖像,年代從歐洲文藝復興時期,到與他同時代的畫家作品,主題以風景和人物為主,反映個人偏好。例如義大利畫家佛朗切斯科,米切帝(Francesco Paolo Michetti,1851-1929)的《安農奇塔雅.米切帝與她的孩子喬治與保母》(1890)。這幅流轉於私人收藏的畫作,曾添福如何取得這幅畫的圖片呢?比對剪報的文字、排版,推測原圖是從1925年日本發行的《國際寫眞タイムス》中剪下。這本刊物以畫報(照片為主、文字為輔的出版)的方式分享國際上發生的大小事,對藝術家而言,也可以是了解世界藝術的窗口。
日本畫家方面,除了知名的帝展、臺展內的名家畫作外,曾添福也蒐集了一些較不出名的畫家作品圖像。例如剪貼簿內一批描繪了臺灣、日本與朝鮮半島景色的風景畫圖片,比對落款後,可知作者名為赤松麟作(1878-1953),畢業於東京美術學校,之後在大阪心齋橋開設畫室,並擔任《大阪朝日新聞》的插畫家。目前並未得知赤松麟作是否來訪過臺灣,推測這些圖片出自《大阪朝日新聞》,而赤松麟作可能是參考照片來作畫。
曾添福主要運用報紙雜誌內的圖像,建構對藝術史的認識,過程侷限於自己所能取得的雜誌種類,以及刊物對圖像的選擇,充滿隨機性與個人偏好。如今看來,與如今主流的藝術史書寫選件有所不同。但也正是這份個人性,讓他的剪貼簿成為其獨有、無二的藝術資產。對研究者而言,也反映當時藝術家真正所知所見的藝術訊息。
戰爭與戰爭之後
1940年代,曾添福短暫前往日本,據家屬所述,是受到廖繼春的鼓勵,前往東京帝國美術學校(今武藏野藝術大學)。期間,曾添福造訪首任妻子佐佐木ちた子(1919-?)的故鄉宮城縣,描繪了當地的風光,作品入選臺陽展。然而隨著戰爭的白熱化,使他美好的生活願景驟變,最終只得中斷學業返臺(註3)。
戰爭在曾添福的生命留下烙痕,他的剪貼簿也留下許多戰爭時期的藝術圖像,為剪貼簿留下名為戰爭的蒐藏主題,見證這段歷史。這些圖像大多剪自因應戰爭宣傳需求而頻繁印刷、生產的畫報,卻也如翻湧的潮水一般,帶來豐富的藝術圖像資源。 然而當我們逐一翻閱曾添福的剪貼簿時,會發現冊頁內有許多被撕去的剪報,留下突兀的空洞。例如在一面貼滿1934年臺南洋畫研究所相關報導、評論的頁面中,唯獨右上角被撕去一頁,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循著被撕去報紙的殘存文字線索,以及比對剪報左下角的印刷圖像,推測此張被撕去的剪報是1934年3月20日發行的《臺南新報》,內容是報導日本畫家荒井陸男(1885-1972)繪製日本與滿洲國簽訂議定書,承認滿洲國存在的歷史場景(註4)。
不過,曾添福剪貼此張圖像,不僅與《臺南新報》是他時常閱讀、剪貼的報紙有關,照片也展示了西洋畫家的創作環境與手法,包含放滿作品的畫室,以及在畫作旁放置參考用的照片等等,對一位初出茅蘆的殖民地畫家而言,或許具有效仿的作用吧?
或許是,保存像滿洲國這種中華民國眼中「傀儡政權」的相關資料,於戰後戒嚴、白色恐怖的時代容易惹火上身,曾添福才將其撕去吧。與此同時,其他與中日戰爭有關的畫作,也被撕去了一大部分。歷經戰爭的流離,以及戰後動亂、畫友(陳澄波)殉難,曾添福的剪貼簿少了一段歷史,卻也多了時代創傷的痕跡。
結語
剪貼簿既是儲存記憶的硬碟,也是發散思維的頁面。近代印刷術、攝影術的革新,以及蓬勃的出版市場,為曾添福帶來豐沛的圖像資源,構築寬廣的藝術世界。我們或許可以想像,除了私密的個人圖像誌,藝術家或許也會交換、欣賞各自剪貼簿內的圖像收藏,甚至用作一種社交的媒介。例如,1944年楊三郎接受日本記者採訪,談論對臺陽美術協會的回憶時,便拿出自己收藏的剪貼簿交給記者閱讀,「由我自己來說好像什麼宣傳似的,因此難以啟齒呢。……這裡有當時剪下的報紙、雜誌,請從中想像吧。」(註5)
戰後,曾添福本人持續從事藝術創作與食品產業,直到「1957年由於替商場好友擔保遭拖累,家產全數被法拍,精神大受打擊下中風倒地,……在醫藥仍未發達的年代,曾添福經家人悉心照顧下,最終於1974年離世。」(註1)多本剪貼簿與個人文件於近年由陳澄波文化基金會協助數位化,公布在「名單之後:臺府展史料庫」內,並於2024年李梅樹紀念館「春色無邊——初代臺陽人的春日和鳴」展出原件。
延伸閱讀|2024梅樹月:歡慶臺陽美協成立90週年,裸婦作品「春色無邊」引爭議?
除了曾添福,近年也有一位日治時期臺灣藝術家的剪貼簿於「名單之後:臺府展史料庫」內數位化公開,簿冊的主人是戰前入選過臺展的畫家李財福(1913-1960),孫子李民中為當代美術團體「悍圖社」的成員之一(註6)。李財福華麗的剪貼蒐集,猶如集錦,與旅遊、觀光、交通、藝術史彼此交織,同樣值得研究者們注意(註7)。或許,透過剪貼簿這類過去鮮少被運用的材料,我們終能窺探當時藝術家投射其中的夢與現實。
參考資料:
1. 陳坤毅,〈【名單之後】美味糖果餅乾的製造者——府城畫家曾添福〉,《名單之後:臺府展史料庫》(2024-07-25瀏覽);〈畫家「曾添福」〉,《名單之後:臺府展史料庫》(2024-07-25瀏覽)
2. 莊素娥,《臺灣美術全集6:顏水龍》,臺北:藝術家,1992。
3. 訪問曾添福家屬,2024-04-30。
4. 〈輝く滿洲國の歷史畵布へ〉,《臺南新報》,1934-03-20(夕刊2版)。
5. 蕭亦翔,〈剪貼的「完整」——《1935年臺陽美術切拔帖》的史料價值〉。收錄於蕭亦翔、張哲維,《裝飾臺灣的春天:1934-1945臺陽美術協會資料彙編》(臺北:典藏藝術家庭,2024),頁444-445。
6. 孫曉彤,〈李民中:天堂就在這裡,就是現在〉,《伊通公園》(2024-07-29瀏覽);李民中,〈創作自述:水水台灣女人 帥帥台灣男人 肖像計畫〉,《伊通公園》(2024-07-29瀏覽) 7. 〈李財福剪貼簿〉,《名單之後:臺府展史料庫》(2024-07-25瀏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