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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子傑X蔡佩桂專欄】憶維菁——不是為了悼念你

【簡子傑X蔡佩桂專欄】憶維菁——不是為了悼念你

李維菁許多年前所寫的某藝術家,告訴我們他老了想有一張好看的臉,而簡子傑引用維菁所寫的楊茂林,則盡在一張「和自己獨處的臉」中。我想,「臉」應該還是關鍵,不容輕易讀取。所以,鴿子無頭才能二次出現在《生活是甜蜜》,無頭鴿屍才被維菁描寫的那位藝術家在東京街頭拾起。
寒假終於又回到台北,過著緩慢而家居的生活,但最近有一位高雄師範大學二年級的女學生,透過Line興奮地傳來訊息說,她們幾個想到了4月聯展的關鍵字:「少女」。對於這些真的還算是少女的年輕人,為了表現出對於「少女」我也是略知一二的態度,當然要搬出李維菁的「少女學」,學生對於我竟然有《我是許涼涼》大部分初稿以及另一種結尾的《生活是甜蜜》草稿感到嫉妒,接著說她跟另一位同學分別各買了維菁的哪一本著作,看完之後還要交換,身為老師當然是勉勵嘉許了一番。
李維菁小說《生活是甜蜜》,道盡她眼中藝術界的冷暖與哀涼。(陳慧嶠提供)
在我上一篇已完成但仍未問世的藝評文章中,我也遇到了維菁,在她為楊茂林自述的《黯黑的放浪者》所寫的序〈往上走 往下潛〉中,她曾描述了在一次高美館策展開幕後,與悍圖社友人一同搭著巴士到墾丁遊玩,過程中看到楊茂林「和自己獨處的臉」,我在新的藝評文章中不僅引用了維菁的整段話,也把這段話的末尾當成整篇以楊茂林新作為對象的文章標題:「那瞇起的眼睛直直地看著窗外,但又像根本都沒在看,眼睛一點也沒聚焦,只是全然處在發呆放空之中。車內朋友們的玩笑熱鬧或寧靜的沉默,他完全在那之外。」(註1)
在與學生的訊息中,維菁是「少女學的李維菁」,是作為(我也認識)的知名作家的李維菁,是藝術內容的生產者;在我的藝評實踐中遭遇的李維菁,則是媒體前輩與作為文獻回顧對象的藝評人,是我們在為未來的藝術史進行準備時無法跳過的論述資源,然而,在我所引述的「和自己獨處的臉」中,李維菁當年所談論的卻是在正式的展演活動以外,那張鬆懈下來的、在舞台鎂光燈之外因而卸下防備的藝術家臉龐,為了這段描述,我好像更理解了一點楊茂林,但也不只,我也看到了悍圖社成員間私密熱絡的課外活動,或許更重要的,是這張面無表情的「和自己獨處的臉」又怎不讓人想起維菁自己?
 
也只有她會看見那張獨處的臉並寫下來。
《雲端》(Beyond the Tree INTEX),充氣沙發、針、銀蔥線、棉花、木座、地毯,2012。(陳慧嶠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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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當我剛開始在《典藏.今藝術》雜誌擔任採編記者時,在不同的開幕場合偶爾也遇到這位傳說中的藝文記者,但就像每個人都有很菜的時候,對於身著俐落洋裝穿梭在館長與大咖藝術家間的同行前輩,我多半是瞥見姊姊好忙接著埋頭完成小記者該完成的瑣碎工作,等待藝術家大咖終於有接受訪問的空檔,那時剛從廣告業轉換到藝術媒體,心裡倒也沒什麼卑屈,只是好奇地觀察著身旁發生的一切。
李維菁屬於速度跟得上主流世界的那一群,在一旁看著她應對工作的方式會覺得爽快,她會用壓低的和緩語氣,詢問一些必須仔細聽才能意識到其中尖銳的問題,我想像這大概就是記者的專業,不慍不火卻很能切中核心,這種風格其實會比帶一點點情緒的質詢還要更讓人覺得冰冷,總之,我很想認識這位聰明的姊姊。
2012年作家李維菁於伊通公園頂樓。(攝影/鄧博仁,陳慧嶠提供)
當然藝文記者的類型有很多種,如果說維菁的記者專業給我一種距離感,我當時任職的《典藏.今藝術》部門同事卻是十分緊密,這必須歸功我當時的上司秦雅君。大約在2005年春天,我和同事怡如陸續離職,跟隨雅君在帝門藝術教育基金會租了一間辦公室,開始我們的接案人生,但之前還留在雜誌社的同事盈瑛、垠慧、游崴(還要加上「前衛文件展」的凱薇,她也在帝門有個位子),三不五時仍會聚在一起吃飯。
後來在《壹週刊》任職的維菁,不知從何時開始也會加入我們的聚會,原本帶著距離的記者姊姊李維菁忽然變身成一個跟我們很像的脆弱普通人類。那張獨處的臉很可能也只是在發呆,線上我會改稱她「涼子(姊姊)」,現在的涼子還是穿搭得俐落好看,卻更常與我們分享她沉浮於職場波濤的掙扎姿勢,這些姿勢其實和雅君帶領我們在帝門發願創立的「一開始不妥協工作室」有著非常相近的素質:我們都曾經歷過不能說是適應良好的媒體生活,但還是想繼續做點什麼,即使過程中不乏挫敗,但在銅山街那間很像小木屋的辦公室中,一次聚集了好幾位徐錦文,畢竟非常適合產生相互取暖的同溫層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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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我們工作室成員當時都有放些心情札記或發表文章的部落格,在帝門接案生活的中後期,維菁也要我幫她申請一個部落格——上面放著她各種實驗性的文字短篇,事後回想,那段時間或許正是她從記者轉換到作家的重要轉捩點,只是我很後知後覺,我只記得那時偶爾密集地談論她貼在部落格上的文字,更多時候她成為我傾訴的對象,因為那時的我才剛開始展開博士生的困頓生活,我以為我們的人生都在某種轉折點上,完全沒有料到她後來的「文學轉向」。
我們的談話,閒話家常的成分還是遠大於宏偉的人生目標,當然也很少出現藝術與文學的專業討論,唯獨在「書寫」這件事情上——在工作室結束後的好幾年間,我跟少數像是陳慧嶠等藝術圈友人,不時還是會接到轉到文學界的維菁指派,各自要在百忙中抽空從事一下幫忙看稿並給意見的友情業務——雖然在我後來的教書與藝評生涯中,談論他人的創作已是司空見慣,但對於能夠在某種程度上參與維菁的文學事業,之於我來說還是有一種奇特的鼓舞效果,好像在她從未明說離開媒體後要成為作家的願望中,我們也曾參與其中(但我們的意見很少被維菁採納)。而那一本又一本廣獲好評的著作,我們這些視覺藝術掛的友人不僅與有榮焉,更重要的是,也提醒了我:「終究還是要回到文字」。
李維菁於2013年伊通公園「即刻—賴志盛個展」。(陳慧嶠提供)
然而終究還是要回到文字,一個字一個字地緩慢爬行,想急也急不得。這是過去的自己從來沒有面對過的考驗。因為慢,所以人生一切都慢下來,我猜想這便是笨人的寫作法,只能慢慢寫,別無選擇。那些人們口中備受讚嘆的橫溢才華,瑰麗駢體如織錦似的,氣勢磅礡的,慧黠刁鑽的,備受輿論掌聲與學界推崇的,終究是他人的命運與才華。我所能做的,只是面對眼前的一方白紙,一個字一個字,平凡老實笨拙地,慢慢爬。
——李維菁,〈身體〉(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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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覺得這段話用來描述作為文學作家的李維菁卻是過於自我貶抑,她專注書寫的文字不正表現出那備受讚嘆的橫溢才華,唯有在「表現主題」上,我們才能勉強同意,那些錯愛他人或藝術的小說主人翁,某種意義上,確實是活在偉大的才華陰影中圖個平凡生活。
然而,如果我們願意擴大範圍來思考,在這個領域中,關於才華與平凡的對比、公與私的辯證、性別與權力、抑或藝術與日常間充滿矛盾的邊界——不僅是現當代藝術中的恆常議題,其實也是維菁以台灣1990年代為背景的小說《生活是甜蜜》的主題——只是維菁的範圍看似小得多;是那些過去被欺侮而哭過的,日後不可能復原的,而你還是得尊嚴地走下去——但這不也意味著,無論從大或小的範圍來看,從前被看作是高的,現在也許是低的,反之亦然——透過李維菁的文學描述,既有的關係層級轉變為一套未知的秩序,過往的矛盾如今等待著新的量尺,而我們更不應該忘記,小說的作者也曾深陷這樣的社會結構中,文學後來為她找出渴望已久的出路,而這整個過程帶給我的啟示遠大於作品的意義。
2012年作家李維菁於伊通公園頂樓。(攝影/鄧博仁,陳慧嶠提供)
因為我們終於能夠學會看見,那些一身本領的傢伙,不僅是在他們的旁邊,甚至在他們的內裡,也仍持續翻攪著難以察覺的陷落;但這個自覺陷落的人仍願守候在這裡進行貼近地表的書寫,儘管書寫的不過是藝術聖殿旁乏人聞問的小情小愛,但對她來說,這些或大或小的事情,原本就有著無可比擬的重量或輕盈;於是對於這樣的人事物的書寫,同時也體現了自己成為這樣的人事物的過程,或許正是我從維菁的文學實踐中真正被啟發的東西。
這不是擱置了那些克服不了的殘破後勉為其難地為生存的見證而寫,而是透過書寫,將所有這些普通人類都會遭遇的不堪也納入進來,寫出支撐故事的血肉之餘並維持如其所說的優雅,寫出那些並非為了控訴的傷口,她不從事自我反省這種為了墊高道德高度的學究勾當,而是用寫去進行坦露,讓我們感受一切早已歪斜。
有時我會覺得,在她書寫出來的宇宙中,最銳利的段落都帶著血,那種既腥且鮮的氣味,只是那把利刃砍向的不只是他人,更多的時候也劃過自己。
 

動容,簡子傑〈憶維菁〉和李維菁讓我看到的臉
文|蔡佩桂
豬年後,我收心結束寒假了,而台股早盤就上萬點。襯著李維菁《生活是甜蜜》所寫1990年代榮光般的「股市上萬點」,我身在愛情摩天輪話題退燒,但韓流報導仍持續發威的高雄,所看到的股市萬點彷彿燈火闌珊。
在簡子傑〈憶維菁〉深可動容的文字中,橫溢才華的李維菁偏愛寫「活在偉大的才華陰影中圖個平凡生活」的小情小愛,以及不堪。
但誰的臉上寫著這些?如何瞥見,然後以書寫凝視它們,如同撫觸純真的寶貝?
《生活是甜蜜》書封作品圖為陳慧嶠裝置作品《雲端》,由12座桃紅沙發圍繞密織了銀蔥線的鋪棉圓桌。(陳慧嶠提供)
李維菁許多年前所寫的某藝術家,告訴我們他老了想有一張好看的臉,而簡子傑引用維菁所寫的楊茂林,則盡在一張「和自己獨處的臉」中。我想,「臉」應該還是關鍵,不容輕易讀取。所以,鴿子無頭才能二次出現在《生活是甜蜜》,無頭鴿屍才被維菁描寫的那位藝術家在東京街頭拾起。
而留下來的我們必須變老、落單,繼續再攬鏡自問:陰影、平凡、渺小與不堪,這些人生故事是否次要於藝評?

註1 見楊茂林,《黯黑的放浪者》,台北:台北市立美術館,2017,頁13。
註2 見李維菁,《有型的豬小姐》,台北:新經典圖文傳播,2018,頁37。
簡子傑、蔡佩桂( 10篇 )

「旁邊有風,我們在這裡囉嗦.不說沒有文化/心の俳句」 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