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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宮崎駿而言的折返點是什麼?

對宮崎駿而言的折返點是什麼?

《宮崎駿論:眾神與孩子們的物語》

漫畫版《風之谷》的旅程幾經波折,最後抵達的終點是什麼樣的地方呢?我想從釐清那個終點來開始本章的內容。

漫畫版《風之谷》自一九八二年開始於《Animage》連載,歷經四度休刊後,在一九九四年完結。

漫畫版《風之谷》的旅程幾經波折,最後抵達的終點是什麼樣的地方呢?我想從釐清那個終點來開始本章的內容。

——這個世界,沒有任何理念、意義和目的,所有的一切都像爛在泥沼裡糊不成形,全被相對化了。像《龍貓》那般豐饒的「自然」已不存在。既然連王蟲和森林裡的樹叢,都是人為科技的產物,那麼人為與自然的區分本身也就不成立了。這是個可以靠科技生產、改造、販賣生命的世界;是個可以為了戰爭而選擇犧牲孩童性命,使用化學武器進行無差別屠殺,創造出人造怪物和變種人,全都被容許的世界;是個連最低限度的人道或生命倫理的根本都被拔除的世界。在那種無限疲憊和泥沼連綿不絕的世界當中,命(生命、生物)究竟是什麼呢? 不管多麼痛苦還得一定要活著,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這就是宮崎在《風之谷》裡抵達的終點。

《風之谷》劇照,左為尤巴,右後方為王蟲。© 1997 Studio Ghibli・ND

最重要的是,雖然漫畫版《風之谷》在經過漫長(或是說冗長)的惡鬥與苦戰,最後抵達了終點,但《魔法公主》之後的宮崎動畫,是將目標進一步放在那個終點的「下一步」上。

如果說動畫版《風之谷》是宮崎的「出發點」,那《魔法公主》之後的作品,就是為了探尋「對宮崎的人生而言真正的《折返點》為何」的苦難之旅。

漫畫版《風之谷》之後的「下一步」是什麼?真正的「折返點」又在哪裡?

例如宮崎在一九九○年前後,曾經說過他強烈地感覺到「現在時代來到了轉換點上」(《出》,第五一九頁)。

到一九八○年代為止,還是有「世界會走向末日」這種末世論的未來觀。日本雖然不管在經濟或文化上都持續地在成長,但有一天終將「碰的一聲四分五裂」,繁榮和文明都會在一瞬間毀滅。若是關東大地震再次到來,東京燒成一片火海,雖然那將變得有如阿鼻地獄般淒慘,但我無法否認,「不曉得怎麼地,如果大家變成那樣的話也是一個痛快吧」這種願望深植在我心中,「某種程度是連末世觀都感覺甜美的想法」。

但是,進入一九九○年代之後,冷戰體制崩壞,世界各地陷入泥沼般的民族糾紛更加激烈,日本的泡沫經濟破裂,世局變得異常混亂。我們領悟到這個世界是「不會有痛快了結」的,「即使弄得滿身泥濘,也只能繼續活下去」。往後世界將充斥著各種異位性疾病,愛滋病蔓延,即使世界人口突破百億,人類也要在這樣的擁擠之中求生存。自然的環境保護必定要採取更多措施,但即使死命地做了,空氣還是逐漸變髒,人們還是不得不繼續生存下去。(略)二十一世紀是混亂無法終結的世紀,全都無可抗拒,同樣的事情不斷重蹈覆轍,即便如此也只能繼續活下去。我已經看清這些事實了。(《出》,第五二○頁)

特別讓宮崎深受打擊的是(更甚冷戰體制的崩壞),多種族國家南斯拉夫在一九九一年開始民族之間混亂的內戰。人類終究還是沒有從歷史與經驗中學到任何教訓,這讓他深感痛心。

《風之谷》劇照,娜烏西卡與她的飛行機 © 1984 Studio Ghibli・H

無法回到《龍貓》的大自然

這些在一九九○年前後變化的世界觀,也促使宮崎的自然觀產生了變化。例如,《龍貓》是第一次想要把日本的自然描繪出來的一個嘗試。誠如各位所知,「沒有名為雜草的草」是昭和天皇的名言,無論如何這部電影就是打算連一根雜草都秉持這樣的精神來畫。(《折》,第二五三∼二五四頁)。

據說宮崎曾經對工作人員說,如果吉卜力倒閉的話,會在最後製作《龍貓Ⅱ》,然後把錢分給大家。但是,不曉得曾幾何時《龍貓Ⅱ》,感覺已經是即使想做也絕對做不出來的作品了。為什麼呢? 因為這些年輕工作人員的手,是畫不出《龍貓》那種具有「沒有名為雜草的草」的意義,精巧細緻、豐富茂盛的樹或草的。一九八○年代,都市的近郊,還有許多日本原生種的植物。但是現在只有外來種的植物了。即使有草叢,也聽不到螽斯或紡織娘的蟲鳴,現在全都是蟋蟀的聲音而已。熱鬧蟲鳴聲響遍四處的草叢,僅存在極少數還未開發成住宅用地的古老雜木林裡。在這種環境下培養出來的年輕人的手,是怎麼樣都做不出《龍貓》的續集。

但我這個說詞,與其說是在講年輕工作人員的問題,不如說是在宣告宮崎本人的自然觀變化吧! 原本那種《龍貓》式的「自然」,早就發生決定性的地殼變動了,就算不喜歡也只能接受,我們就稱這個地殼變動後的自然狀態為「自然X」吧! 宮崎會將這種變化好像神明顯靈一般地當成是肉體上的慢性疼痛,根源應該還是來自於漫畫版《風之谷》的惡鬥和苦戰吧。對我們來說成長和獨立的艱難,也許比不上要接受自己最根部深處的衰老和疲憊,因為那是很棘手的。在青春的熱情或正義感無情地冷卻消逝當中,只要還沒能將自己的人生雕琢出前往「下一步」的「折返點」,我們就會從內部緩慢地衰亡。不僅如此,不論是從前那份年輕的熱情,或是老成的睿智,都正在無可避免地衰敗著。

《龍貓》中的大自然景色。(圖片取自網路)
《龍貓》裡主角一家人的家。(圖片取自網路)

對於一九八○年代《風之谷》、《天空之城》、《龍貓》那個時期所存在的「自然」懷抱的直率、真切的信念,光是這樣已經不適用了。因為自然的存在方式本身已經變質,發生改變了。因此一定要將當時的生存方式做更新,回過頭來,再一次深深地相信就在眼前的這個「自然X」生存環境。我們也必須將這個疲憊和虛擬的生命當做素材,精鍊出讓我們再次重生的信念(理念)。

要懂得這個道理。要有所覺悟。但,要怎麼做?

以下列出宮崎在「折返點」之後的變化重點:

(一)接受「自然」無可避免的變質。

(二)二次創作(自我仿效)的傾向愈趨強烈。

(三)創作題材從「飛向天際」變化成「變身」。

(四)面對孩子們的方法急劇混亂。

將「自然」那份獨一無二的光輝破壞殆盡的《魔法公主》之後的宮崎,漸漸地出現了把自己過去的作品做出二次創作(自我仿效)的傾向。簡單來說,《魔法公主》就是十多年前《風之谷》的改版,《神隱少女》之於《龍貓》與《魔女宅急便》,《霍爾的移動城堡》之於《熊貓家族》,《風起》之於《紅豬》,都是各個主題變奏、反覆的作品。

不論怎麼看,誰都能看出這當中有著衰敗和凋零。例如,若是比較《魔法公主》和《風之谷》,魔法公主小桑看起來就是衰敗後的娜烏西卡,黑帽大人就是衰敗後的庫夏娜,阿席達卡就是衰敗後的猶巴。他們無可奈何地被賦予「又在重蹈覆轍了啊? 那也沒辦法」的這種既視感(幻覺記憶)和無力感。

一九八○年代那些太過完美的作品們,那無比的光輝全都在變成廢墟和瓦礫堆的一九九○年代後半的世界(自然X)中,整個反覆與變調了。二十一世紀是混亂無法終結的世紀,全都無可抗拒,同樣的事情不斷重蹈覆轍,即便如此也只能繼續活下去。

要在這個人類的道德或生命倫理的根本都被拔除,包括我們的身體與靈魂,一切都變成瓦礫和廢墟堆砌的(夢幻島上的自然X)世界中,再次產出新的某物(理念)。

那就是「折返點」之後的任務。

《魔法公主》劇照,森林一景 © 1997 Studio Ghibli・ND

「不飛」的勇氣

《魔法公主》那悲慘粗鄙的腥羶味,逼得人喘不過氣的黑暗和窒息的感覺,應該徹底擊潰了所有人。這部片裡完全沒有任何清新爽朗的地方,只有持續不斷的俗世紛擾、陰謀和內鬨,到了故事的最後,連山獸神轉變成螢光巨人的發狂以及再生的光景,都沒有任何淨化洗滌的感受(娜烏西卡像是神話裡的救世主般甦醒,是《風之谷》和《魔法公主》最大不同之處)。就像季節更迭過一輪那般無趣,令人覺得呆板。究竟《魔法公主》除了是當年《風之谷》的劣質複製品之外,還有什麼其他東西嗎? 那樣的既視感和徒勞感令人無可奈何。

這當然是宮崎意識下的選擇。《魔法公主》比起其他作品,「飛向天際」這件事是被禁止、封印的。人們只能在地面上爬行、苦惱、糾纏,在血與泥裡持續翻滾掙扎。這在意義上表示愛蟲公主(=娜烏西卡)和魔法公主(=小桑)其實是完全不相像的。娜烏西卡是「風之子」,不管小桑如何快跑跳躍,也絕對無法飛向天空。有時候我們會因為自己最大的長處和優點,反而看不到眼前的事物。

若是如此,硬是把自己最大的長處和優點捨棄時(不得不那樣做時),會開始看見這個世界的何種樣貌呢?

左為《風之谷》娜烏西卡;右為《魔法公主》小桑(整理自網路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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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崎駿論:眾神與孩子們的物語》

每個人心裡都有一部傾心的「宮崎駿」,存放著純真或幻想或眼淚或傷痕。


杉田俊介(Sugita Shunsuke)( 10篇 )

1975年生於神奈川縣。評論家。法政大學研究所人文科學研究科碩士課程修畢,主修日本文學。二十五歲後專職寫作並同時從事身障者照護工作至今。

相關譯作:《JOJO論》《宮崎駿論:眾神與孩子們的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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