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回顧
【專欄│童書料理研究室】從「童書這詞,要是馬上能消失該有多好啊!」,重新思考童書的本質──一個童書創作者的觀點(上)
上回談到「童書」是建立在近代兒童觀和兒童教育需求上逐漸發展而來的出版類屬,基於兒童讀者獨特的特性,在議題的處理和表達方式有更細膩周延的考量,亦無可厚非產生了限制。
【以童書中的死亡為例】
例如以「死亡」作為主題,其中便包含相當複雜多樣的狀況。然而無論何種狀況,都需要費心思慮如何表達才適切(因為讀者發展階段不同),這樣的轉化工作,這也是當代專業童書作者的技術要求之一。
例如戰爭中的死亡,我們可以試著對兒童表達戰爭的殘酷,除非是極端的創作者,我們不太可能會把肚破腸流、腦袋開花、斷肢橫飛的狀況真實的在童書裡呈現。除了呈現戰爭的可怕,如何能讓讀者對戰爭有更深的認識?可是,要幾歲的孩子才能理解戰爭呢?真是一道又一道的難題。
「自殺」或許會是死亡中相當難以處理的議題,我們尤其甚少刻意讓孩子接觸社會上真實發生的自殺事件。原因在於自殺這件事情具有複雜的道德和法律層次的爭議。舉例來說,書寫「為了抗議政府的自焚者」「為了追求自由戀愛的殉情者」「為了抗議父母的高壓教養和升學主義而跳樓自殺的孩子」「為了保護被家暴的家人最後殺死施暴者」。即使這些真實的社會事件能帶來某程度的省思,但當事人的動機和行為造成的正反兩面影響仍具有爭議性,事件本身大多是悲劇,也不一定能代表大多數人的價值,因此我們不會把這些當事人化作童書裡的主角,甚至英雄,為兒童講述這些事件,正因為兒童心智與理解有巨大的階段性差異。但若這些事件如果跳脫出童書出版的範疇,那這些限制也就相對不存在了。
【寫作觀念與手法的進步】
不少對童書的誤解,出自於不夠理解童書讀者其實具有極大的跨度。我們指的「兒童」可以從剛出生的寶寶到十八歲以前的青少年。在越低齡的童書作品裡,我們越少會去呈現複雜、較具爭議性的現實事件題材,因為對兒童直接造成的衝擊容易比虛構故事更強烈。即使要處理這樣的議題,究竟要傳達什麼訊息和意義?如何適切的傳達?就變得不得不審慎考量。
或許我們仍可以從既有的童書舉出例子,證明類似主題的存在。但若仔細觀察,仍舊會發現:這些故事大多是虛構故事、民間故事、詩歌。仔細觀察,這些角色若不是為了良善的用意而犧牲自己,就是最後仍會以某種形式「得救」,使得自殺/死亡只是一個過程,更重要的是藉此展現了更高層次的人性意義,同時仍是安全、不全然悲劇的。所以,就童書而言,我們會在讀者年齡層較高的青/少年小說裡,呈現較多自殺題材,因為讀者的心智成熟度提升,能夠慢慢理解思考這些議題。
現代兒童文學創作,隨著對兒童的觀念和出版品的觀念不斷改變,作品的呈現手法也與時俱進,因此許多早期童話中較為殘酷的呈現(許多早期的童話其實不算是「具有現代兒童觀點產出的童話」,而是民間故事),到了現代鮮少如老童話中虛榮少女被砍腳、把欺負人的大野狼或巫婆活活燒死以為懲罰等情節(除非刻意戲仿),可以看成是反應了兒童觀的演進下專業童書寫作技術的進步,近似廢除「以牙還牙、加倍奉還」的酷刑,採用符合當代人權思維的刑罰,或是廢除傳統體罰責罵,發展出更好的教養方式的思維。
其中,「創造距離感」,減少與現實生活直接對應,更是童書創作中相當重要的手法,越是低幼齡的出版品,要處理複雜的題材時,越需要這樣的技術。透過虛構故事、把時空情境轉移到古代或未來、把真實人物轉化為擬人化的角色,而不是直接呈現兒童生活高度對應的現實事件。
如佐野洋子的傑作《活了一百萬次的貓》,雖以死亡為主題,但一來透過動物角色加上奇幻設定,軟化了死亡的恐懼;而且貓死後能一再復活,所以又更加柔軟一些。更重要的是,作品是在講述這隻貓在如此漫長而死而復生的生命裡,從一個高傲的貓學習到愛與生命的可貴。牠生命最後的終結,是昇華成一種頓悟、一種坦然,一種圓滿。死這件事情,在這個故事中,具有高貴文學價值,也展示了作者高明的藝術手法。
【先天的限制,後天的窄化】
然而,創作是充滿無限可能的。我們不能一概而論聲稱童書裡一定不會有也不該有自殺、情色和暴力,或許有技術高明的童書創作者能做到。重點還是在於作為以兒童讀者為主的童書,這些議題的呈現到底想要帶給兒童甚麼?還有同樣重要的,呈現這些議題的手法是否夠好,不會讓兒童產生誤解。
只是,如同現代化發展下的大多數事物都是正反兩面。童書產業發展至今,針對客群進行精細操作的挑選、企劃、製作書籍以求取最大的消費認同(銷售量而非指閱眾量),固然帶來了主觀認定上「較為精準」的出版定位,帶來銷售上較多的安全感,也的確提供了更多「適合該年齡層大多數讀者」的讀物,但同時之間也帶來了反面的影響,包括表現方法和主題的窄化。
1. 表現方法:
由於市場特性,本土出版的銷售主力主要集中在中低年級以下,以教育功能作為核心的橋樑書和知識性讀物。在針對年齡層的精密操作下,用詞遣字、成語使用、修辭、寫作手法也多要求需要「大多數讀者能夠理解」(例如:橋樑書故事的主角必須要能夠和讀者年齡接近才能引起共鳴,否則有疑慮),是一種以較低標準求取最大讀者群/消費群的做法,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創作者的表達,也造成了文學表現上的窄化,導致較高年齡層、較具複雜度、抽象與深度的原創作品就會產生斷層,限制了讀者所能擁有的童書風貌。(當然,如果依賴翻譯文學來補足,這個問題就難以覺察)
2. 主題:
長新太三十年前就在《來聊聊繪本吧!》提出童書過度集中在教育目的問題:
「日本還是有不少人以教育觀點來看待繪本,尤其是父母,能不能教導孩子什麼成了挑選繪本的最大基準……無厘頭趣味的書非常少。」
實際上,其實不只是無厘頭的趣味,就連一般的各種趣味都相對缺乏。這種趣味仔細一點來說可以泛指幽默,甚至搞笑。而這個趣味性也包含了各種抽象的樂趣、概念的樂趣。例如長新太和五味太郎的作品經常就是展現這種趣味,但看不出特定的「教育性」。
除了趣味,文學作品的重要屬性應該還包括了「感動」。感動裏面則包含了人性,包含了愛。有時候,光是感動,我們便可以延伸出很多教育上的「有用」。以教育目的為出發的出版品,容易集中在少數特定的教育功能/目的上。
創作者若迎合出版社或出版市場的主流價值來創作,就難以創作出多元、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
「有目的而為和有用處,乍看很像,其實不然。」
長新太在書中提出的「有目的而為和有用處,乍看很像,其實不然。」(P.17-18)非常能夠說明創作者面對童書出版時可以深刻感受卻又難以言喻的限制感,也點出了現代童書出版在創作上造成的困境。好的文學作品原本就能夠在教育上延伸出許多「用處」,同時還具有其他更多的益處;以教育商品為定位進行創作的作品則是「有目的而為」,兩者都作為童書出版品,打上宣傳標語後,有時看起來的確非常相似,難以辨別。我認為兩種應該存在,但放在天平的兩端,應該還是盡可能保持平衡。只是,在有限的出版資源中,似乎仍過度偏重「有目的而為」的出版品,自然犧牲了更多不同風貌和創意的作品。這是創作者、編輯、出版者都該要思考的事。
【代結語:誰決定了讀者能擁有什麼童書】
「大多數童書消費者偏好購買教育功能強的出版品」,在過往或許是正確的觀察結論。然而,具有豐富教育性的出版品,是否等同於以教育性為前題/核心製作的出版品呢?又,這個現象是恆久不變的嗎?在現在的市場仍是如此嗎?還是已經成為出版上的迷思呢?都值得好好思考。至少,從許多傑出翻譯作品來看,說明了不以教育為目的的文學作品也可以暢銷(滿足市場需求),更不乏可以從中找出教育功能作為銷售賣點的作品,這就是「有用處」,而不只是「有目的而為」的例子。
童書原本限制考量就比較多,但從藝術創造的角度而言,仍不應該有過多的限制,創作者固然可以成為教育性出版品的專業寫手,但我仍認為要有勇於嘗試創新的創作者。藝術創作的可貴,原本便包含獨特的創意和觀點。而這些名列《來聊聊繪本吧!》一書中的重要作繪者,同時也是在世界童書歷史上留下名字的傑出創作者,他們之所以重要,正是因為他們向世界展現了獨一無二的藝術創造,而不是暢銷的教育商品。
而無論創作者如何嘗試為讀者帶來更耳目一新的創作,無論消費者偏好「購買」甚麼樣的「童書」,終究,讀者能夠接觸的,是經過編輯和出版者把關挑選後的結果。
無論創作或是出版,無論如何現代童書出版發展,我認為應該還是要重視多元的創新、樂趣和感動;就像那些不斷被引進,不斷被重新出版的新舊傑作一樣。不是看到無法超越的高度和其中的教育商品價值,而是從中看見童書創作者、編輯和出版者為讀者追求創新、樂趣和感動,那未曾止息的努力和誠意。
兒童文學博士。現專職童書創作,偶兼評論、賞析與導讀。
覺得文本就像料理,而好的料理更形成了一個充滿奧秘的小宇宙。嘗試結合創作與理論中的理性與感性,分析文本中各種食材與手法間的微妙關係,探索各種滋味的可能性。曾於《全國新書資訊月刊》長期撰寫書評與年度觀察報告。創作代表著作為《妖怪新聞社》系列3冊(巴巴文化)。其餘作品散見兒童報紙與刊物。曾獲:九歌年度童話獎、九歌現代少兒文學獎、國語日報牧笛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國藝會藝評台評論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