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建起什麼」這句話使我驚愕。⋯⋯我們在同一岸畫的圖是不同的。一人潛入水中,第二人造了船,第三人坐在岸邊等待下雨。誰能夠投注一個像拱形一樣的目光呢?由目光建起的橋樑可能抵達更遠的河岸。
—多和田葉子,〈我不想搭起一座橋〉
2021年,鄭琬融以詩集《我與我的幽靈共處一室》榮獲臺灣詩壇的重要獎項「楊牧詩獎」,時隔三年後,於今年(2024)再度出版詩集《醒來,奶油般地》;2022年,江婉琦的《移工怎麼都在直播》則先獲得 Openbook 好書獎,並於隔年摘下第 47 屆金鼎獎。這兩位屬於90世代的女性創作者,分別在詩歌與報導文學領域嶄露頭角,透過不同的創作文類,對外部社會、個人生命等議題提出種種疑問、觀察,「要搭建起什麼?」、「能夠搭建起什麼?」或許是一個長期而未必能解的探問,在不斷地書寫之中,兩人嘗試在其中拓展自己的視野與思考。
鄭琬融從高中就開始寫詩,大學就讀華文文學系。畢業後,她曾在一家出版社擔任編輯,主要負責翻譯文學線。這幾年間,則暫時放下工作在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攻讀文學跨域研究所,希望擁有更多時間寫作。她提到,在花蓮那段幽靜生活中,自然田野議題就像一個起點,延續到她進入職場與研究所後。例如,隨「獵場與茶園」這門課走入新竹東埔部落,實地接觸在地文化議題;也參與了文跨所、舞蹈所與傳音所合開的〈混藝田野實作〉。「透過這段時間,我好像能漸漸找到一種面對、書寫這些議題的方式。」她說。
2015年,江婉琦則從臺南前往臺北,就讀世新大學廣電系電影組。在不知不覺間,也開始向外拓展自己的世界。作為一名「移動者」,她的第一次長途移動是為了求學,但逐漸發現自己難以適應同儕之間隱約的競爭氛圍。感到不自在的她,利用課餘時間參加臺北各地的社會議題活動與講座,進而結交了許多移工朋友。她說自己那時,「其實,並沒有想成為研究者或寫作者,只是對寫作一直抱有一些興趣。」
要搭建起什麼?是什麼讓我們搭建起一座橋?
「怎麼寫?如何寫?我能寫嗎?」在學院中的兩人,都曾面對「書寫」的可能性、合理性而產生困惑。「因為原本都寫個人的東西,當我要關注社會議題時,會不確定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去書寫。」鄭琬融說。另一方面,年紀再小一點時,她不太常意識到寫作上伴隨「女性」身分而來的標籤與期待,而是在作品出版、得了獎後,「才意識到有這樣的標籤存在。」她回憶道。然而,標籤不見然要承接,「但一旦承接了,我想就有義務做得更好。或許不是去回應符合這個陰性書寫的期待或想像,而是擴寫它。」
最近,鄭琬融讀完了妮可.克勞斯(Nicole Krauss)的《成為一個男人》。其中,藉由女主角觀察周遭男性,如何渴望成為一個具有陽剛特質、充滿男子氣概的角色。但男人一定需要成為那副模樣嗎?是否在追尋這個樣貌時,也同時失去了什麼?小說中展現的「女性凝視」視角,啟發了她思考陰性書寫的其他可能。她談到,「以女性刻劃在一旁的觀察也很重要,不是只有受挫或遭受不公時起身反抗,而是這些日常的普遍存在的感受,就可以是陰性書寫的一部分。」同時,「陰性書寫」也應該超越「大歷史下的小書寫」的刻板印象。以辛波絲卡紀念戰爭的詩、亞歷塞維奇《戰爭沒有女人的臉》為例,她認為「女性書寫的主題從來就包含『所謂的大歷史的範疇』。」
另一方面,在2021年出版的《我與我的幽靈共處一室》中,鄭琬融記錄了畢業前夕,她前往歐洲當交換生的半年生活。在那段時間裡,她得以從外人的視野中,逐漸了解到「臺灣在其他國家的人眼中代表著什麼」。進而讓她驚覺,自己對於生活的土地似乎了解得不夠深入。回臺灣後,她也逐漸將目光轉向在這片土地上觀察到的日常景色,如在〈廢田.冷海.曠野中的白矢〉中,那片西部濱海、稻田與發電風機的風景,正是她回到老家掃墓時無意間觀察到的。「這片風景本來可能沒有特別吸引我,但突然發現其實離我們並不遙遠。」而詩正好成為一個介於個人與土地之間的媒介,串起她的觀察與思考。
江婉琦則是在與移工朋友們的相處與觀察中,不時回頭思考自身。從朋友過渡到研究對象之間的微妙矛盾,也讓她曾經有過掙扎。在與移工好友的相處中,目睹許多研究者的來去匆匆,有時甚至感受到他們「見獵心喜」般的態度,總讓她感到不自在。「我只想當他們的好朋友,絕對不要研究他們。」她曾如此想。然而,幾年過去,善於「觀察」的她,依然在日常相處中發現了許多有趣的現象。例如,菲律賓移工熱衷的選美比賽、移工們的獨特直播生態。在移工常用的社交平台上,她反覆看到一致的畫面:每晚12點左右,「幾乎有許多帳號都在直播自己的睡臉。」睡眠的時刻看似極為私密,卻成為移工社交平台上的常見現象,隱隱在江婉琦的心中留下好奇的一筆。2018年,她轉學到國立政治大學修讀民族系,一邊上新聞系的採訪寫作課。第一次,她以「移工直播」的主題寫成了一篇文章。

在臺北,外籍移工的工作結構以女性、看護居多,江婉琦認識的移工姊姊們大約都已在臺灣待了一段時間、年紀比她大上十歲左右,自然也面對著不同階段的人生課題。好比在〈幸福快樂的結局〉中的好友芬蒂,在結束了臺灣岡山的看護工作後,回到家鄉印尼結了婚、關了臉書,兩人一度斷掉聯繫。直到2019年江婉琦到印尼田調,兩人無意間連絡上。在拜訪芬蒂時,她也觀察到儘管過去她時常在臉書上分享與丈夫的合照,但丈夫其實早在結婚後三個月便前往韓國工作,兩人開始長達兩年多的遠距婚姻生活。
回到家鄉,就一定幸福快樂了嗎?江婉琦談到,芬蒂說自己回到印尼後變得不喜歡開臉書,因為不想看到在臺灣的印尼朋友們過的「絢麗」生活。回到家鄉,意味著要承擔家庭的責任,還有可能需要直面過去那個不喜歡的自己。道別時刻,芬蒂淚流不止地向她說道:「妳是我最好的朋友。」令人感動的一句話,卻讓她突然從心中與對方拉開了距離。她說道,「為什麼我們許久未見,我卻會是她最好的朋友?這個細節讓我思索很久。」她也發現,這些在田野之中相遇,令她感到好奇、有趣,而最後都讓她得以沉入更深處思索的朋友們,之間都有著一個共同點:「在這片廣大的田野調查中,每次與某些個別的人相處後,不論是回到家或在相處後,心裡總會多了一些想法或感受。」她形容。
移動與回返、矛盾的魔法
移動與回返,以及保持距離的觀看,也與兩人的生命與創作有所疊合。2023年,鄭琬融透過雲門舞集「流浪者計畫」前往熊本縣,在阿蘇火山下生活了兩個月,觀察當地文化、風土民情、流傳千年的信仰儀式,也結交了許多當地的朋友。「有點像回到花蓮的生活方式。」她形容,在阿蘇的那段生活彷彿一種回歸。在她的詩中,偶有「想要從城市離開」、「流浪漂離」的意象,「可能會讓讀者以為我想逃離、想去流浪。但我其實很能夠在一個地方定下來,也不覺得一定需要流浪。」她說。一場「旅行」的回返,接觸陌生的外界,反而才是她重要的養分。這段期間她觀察、構思,想寫出兩篇以火山為題的小說,關於世界末日與人類如何面對生活中的重大災難。

「但一開始真的寫不出來。」換了環境,反而讓她一時找不到切入點。兩個月間,她從唐.德里羅(Don DeLillo)的《白噪音》(White Noise)為靈感開始,以勒瑰恩的《一無所有》(The Dispossessed)結束。「這本書講了一位科學家試圖將研究帶往新的國度,最終卻仍無法逃避背叛與失望,只能回到一無所有的狀態。」但她也因此想通,即使一無所有,仍可能從過程中找到啟發。她笑著說道,「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原來『阿蘇』這個地名,其實有『回到原點,復活』的意思」。

同樣的「出走」,也存在於江婉琦的寫作經驗中。她說,寫完《移工怎麼都在直播》後自己感到消耗殆盡,感情上的挫折也讓她陷入了一段低潮之中。2023年,在因緣際會下,她離開熟悉環境前往荷蘭旅行。希望能藉由「移動」作為一種儀式性的脫離,藉此切割痛苦的過去。在荷蘭旅行期間,她也因此與現在同樣旅居荷蘭的臺灣藝術家先生相遇,交往十天後便決定結婚並定居荷蘭,現在正在就讀烏特勒茲藝術學院(HKU)的美術研究所。
而移動到新的地方,是否便象徵著重生,或重新開始?當距離拉開,同樣處境降臨到自己身上時,江婉琦說自己突然開始能夠理解當時芬蒂的某種情感。「比如,她為什麼會抗拒回憶過去在異鄉的自由生活,或者她為何對比自己在臺灣的朋友時感到不自在。」她說,也許異鄉生活對許多移工來說,象徵短暫的逃離與建立一個新的自我。然而,一旦回到了印尼、過往家鄉的現實之中,這種逃離終究不得不面對它背後失落。

《移工怎麼都在直播》的關注核心,是移工們的生活日常。而如何找到潛藏在日常生活中那些細微而有趣,值得深入挖掘的人事物?江婉琦笑說她的方法是「矛盾的魔法」—「意思是當我在和受訪者或是朋友相處時,即便是看似簡單的日常對話,若觀察到一點矛盾的細節,裡面通常會潛藏值得深入挖掘的故事。」尤其當她現在移居到一個全新的國度,接觸新的人事物後,自己的感官也重新被打開,能感受到很多細微的事物。
但關注那些日常生活的細微小事,有意義嗎?正在重新探索人生方向,就讀藝術研究所的她,談到自己對於當前歐洲藝術主流敘事的觀察,主要圍繞著迫切的戰爭、難民議題展開,「像是烏克蘭戰爭、巴勒斯坦與以色列的衝突,或敘利亞難民議題。」但當她在觀看作品時,也同時反思:「如果我創作的作品,並非這些宏大的敘事,而是非常個人的議題,比如挑戰自我界線、觀察生活中的細微之處、某種情緒上的細節,又或個人的移動經驗。」這些看似渺小的事情,如何讓它們也能與人產生聯繫,甚至觸動觀眾?

柔軟與尖銳的平衡
在《醒來,奶油般地》的後記中,鄭琬融如此寫道:「擁有重新注視的目光很珍貴,正是因為這種注視,我們才能從無數習以為常的日常生活裡找驚奇之處,擁有感悟與反思。」在其詩中,總能感受到柔軟與尖銳的共存,有時來自一種對世界的質問,有時則是以更剛強的姿態面對挫敗。作為90後的創作者,她也觀察到,「我們這一代似乎更習慣擁有自己的事業,並追求理想的自由。」
另一方面,同時代女性或許對職場上的不公平與刻板印象更加敏感,她認為,儘管女性所處位置與過去相比已有所轉變,但仍有許多空間可以改善。「不過,我也在想若要談論這些事,如何點出不滿,同時又不影響到與讀者溝通。畢竟作品要說服人,需要讓讀者沉浸其中,而有時只傳達情緒的效果有限。」

採訪結束後,鄭琬融寄來了一首日本詩人多和田葉子《一詩一書》中,她十分喜歡的一首詩作—〈我不想搭起一座橋〉。想要搭建起一座橋意味著什麼?首先,也許是一種主動想與他人建立聯繫的姿態,同時也允許了彼此在橋的兩端來回行走。彷彿呼應江婉琦最後談到的,正是當她移居荷蘭後才逐漸發現,在看似無關宏大敘事的小細節中,能夠映照出一種集體的、更普遍的情感,其中包含著深刻意義。正如她在書中所寫下的—「當我們回到個人與日常,最後會發現,啊!那也是我。」
那麼,不想搭建起一座橋又意味了什麼?意味著,在一首詩中那些所有可供延展的想像與無形的可能。鄭琬融如此解讀,「她原本可能不想要跟人有任何連結溝通的意圖,但又透過某種想像告訴你,即使不跨越這座橋,也能選擇潛入水中、停留在岸邊觀看。或者,以彼此相互觀看的目光跨越更遠的河岸。」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4年12月號38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