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言:賞析
陽光照在厚重的香蕉葉上,使葉子表面呈現淺綠、淺藍色的亮面,未被照到的部分,有時是以墨綠或黃褐色的筆觸處理。光是欣賞畫家如何處理香蕉樹葉與光線之間的關係,就足以令人流連許久。然而畫中陽光透過枝葉灑落在泥地與牆壁上,所形成豐富的陰影變化,更是值得我們細細品味。品味什麼?品味畫家如何將眼前所見自然造化的現實光影,運用不同明度深淺的筆觸顏料再現於畫布上。
有研究者說:「即使當時有許多描繪臺灣地方色彩的作品,但很少有一幅油畫如此專注在光影的表現上。」(註1) 確實,初看《有香蕉樹的院子》,我們會被紅牆、綠樹構成的畫面主基調所吸引,然而真正佈滿整個畫面的,是在樹葉、地面、牆壁上無所不在的影子。沿著影子的分布,可以發現畫家留意陰影在不同材質上的顏色、明度差異,並且隨著空氣透視遠近,漸漸提高影子的明度。同時,畫家將高彩度的紅牆綠樹安置於畫面前景,遠景則以白牆為主,而這正好與光影、透視的空間整體層次呼應。沒錯,雖然這幅作品叫《有香蕉樹的院子》,但光影才是畫中真正的主角。
畫家——廖繼春(1902–1976)藉由影子,將整幅畫作的顏色、空間等要素緊密相連,彼此相輔相成,營造出和諧而層次豐富的視覺效果。創作過程需要理性的布局,且每一筆都要思考對畫面整體的影響,但是仔細注意陰影的色塊,會發現他在描繪的過程中並非一次到位,相反,從陰影中細微複雜的色彩變化,以及筆觸帶動的凹凸紋理痕跡,可以看出他花費很多心力修飾,並且不斷地堆砌、塗抹,於極其細膩的微調下才完成。「他特地選擇臺南住家前有香蕉樹的庭院為大作的題材,在刻意求精下,從初稿的構想到賦彩完成,總共花了一年多的時間。」(註2)直到逼近寄送作品至日本東京參加帝展的期限,才在畫作左下角以謹慎而方整的楷書一筆一畫地寫下「昭和參年九月 廖繼春」。


「那時候,世界的寧靜的,也沒有共黨的威脅,文化也有相當的發展。我們腦中日夜只是裝填著繪畫的事情。……由於長時間專注於學習的事情,所以,常常忽略了儀容,頭髮不自覺地長了起來。」(註3)
我們常常忽視臺灣前輩畫家的繪畫技巧,或是比起關注筆觸、透視、用色——這些畫家真正關心的事物,我們更在乎他們是否在作品裡蘊藏鄉土、國家乃至民族的認同(當然,這也是很重要的觀察)。導致我們忘記,這些前輩畫家大多時候並非滿腔怒火的憤青,而是接受過專業美術訓練,追求繪畫義理的畫家。
但在這邊,我無意討論涉及歷史詮釋性的議題,本文讓我們專注在藝術史與作品本身。以廖繼春的《有香蕉樹的院子》而言,這是他二十幾歲首次入選日本帝展的巨作,後世在評論廖繼春與臺灣藝術史時,時常使用「外光派」一詞。搜尋網路詞條,對「外光派」的解釋可謂五花八門。外光派是什麼?認識這個名詞對我們了解廖繼春的作品有幫助嗎?
何謂外光派?
自1980年代起,藝術史研究者李欽賢在《雄獅美術月刊》上連載,介紹戰前日本近代洋畫家如黑田清輝、岡田三郎助、藤島武二等人,對臺灣藝術的影響時,總會提及對外光派畫風的迎拒問題。(註4)
在李欽賢的文脈中,外光派,被用來指稱一種折衷的印象派,是學院寫實受到印象派風潮影響後轉變的畫風。透過受業於學院派畫家布格羅(Bouguereau),卻與印象派保持良好關係的拉菲爾.柯林(Raphaël Collin),外光派被柯林的學生黑田清輝(1866–1924)等人帶回日本,在東京美術學校與屬於黑田派系的白馬會,甚至是早期的文部省美術展覽會(即帝展、日展的前身)中一度蔚為主流,成為「日本的學院派」。
然而檢視戰前日本出版物中,對外光派的理解,卻呈現紛雜的情況。例如日本當時知名洋畫家中村不折(1866–1943)1906年的著作《畫界漫語》是這麼說的:「如名稱所示,此派(外光派)特色是,愛好描繪室內景物……研究並描繪戶外的光線與大氣……又被稱作大氣派。代表畫家是朱爾絲・巴斯蒂昂–勒帕吉(Jules Bastien-Lepage),他英年早逝以後,此主義才開始受到歡迎。我國留學生主要向柯林學習,為此派其中一人。」並認為印象派與外光派截然不同:「如文字所示,印象派是將大腦受到的外界刺激盡量描繪出來,無論明暗也好,黃色、赤色也好,……故與外光派的旨趣相異。」(註5)

但同時代洋畫家石川欽一郎(1871–1945)的文章中,卻稱「外光派的開山祖師」是莫內。他認為莫內「摒棄當時流行的林布蘭風格的明暗畫法。格外注意光線的變化並努力研究。」從印象派描繪戶外光線、少用黑色陰影的特點,認為印象派即是外光派。(註6) 實際上,石川與中村的理解都沒什麼錯,只是不同史觀下,對派別脈絡的理解有所差異。如今看來,外光派的範圍定義相當的曖昧且模糊,不過當時的日本畫家都認同,這是一度在歐陸流行,熱衷前往戶外並描繪戶外光線的畫風,並且經由日本留學生的移植帶到日本。
在此脈絡下,赴日就讀東京美術學校,跟隨上述老師學習的臺籍前輩畫家,他們的作品往往被視為吸收「二手」畫風後的「三手」產物。從當時臺灣作為缺乏文化主體性的殖民地,只能以殖民現代性的形式輾轉接收現代文明的視角看來,似是理所當然,然而事實真是如此嗎?
實際比較日本外光派作品與廖繼春《有香蕉樹的院子》——被認為是廖氏外光派時期的代表作,有許多值得提出的相似與相異之處。下圖是藤島武二(1867–1943)早期帶有外光派畫風的作品,描繪兩位在東京不忍池畔交談、讀信的和服女性。畫中有許多1890年代日本的景觀:讀信的日本女性與呼應文明開化後女性受教育的現象,公園長椅對應不忍池公園化的成果,畫面遠景山坡(可能是如今上野公園內的上野山)的天際線,則屬於舊時「江戶」逐漸過渡至帝都「東京」時的城鎮風景。

然而更值得注意的,是畫家如何呈現夏季傍晚的「納涼」意境,檢視藤島武二描繪樹葉的細節,可以注意到雖然他在處理樹幹的質感與立體感的方式不太成熟,但仍透過靈動的筆觸以筆尖表現樹葉被風吹動的效果,具有良好的作畫技巧。 畫中正值傍晚時分,暗紫色的陰影壟罩各處,與中景不忍池水面上的黃橙色夕陽光芒形成對比。從這些細節,可以觀察到畫家如何掌握學院美術的作畫邏輯,去重新詮釋像「納涼」這樣,過去作為日本浮世繪的經典主題。

廖繼春《有香蕉樹的院子》與藤島的作品有許多相似之處,像是對色彩與空間布局的嚴謹意識,以及重視光影效果。但更多的是不同之處:藤島在描繪人物時偏向西洋古典樣式,尤其是讓人聯想到荷蘭畫家維梅爾(Vermeer)名作的「讀信女子圖像」,而廖繼春則採用貼近印象派的手法處理人物外型,省略五官,強調光影落在人物身上的各種變化。另外,因為廖繼春選擇正值白天陽光強烈之時,影子邊緣線的處理也更為明確,這點也與黑田清輝一派的柔和畫風不同。
換言之,廖繼春在面向、吸收外光派的過程,是有意識的擷取自己想要的技巧進行創作。同時,當外光派畫風從描繪歐洲或日本等季節變化鮮明溫帶地區,轉化為常夏之島的亞熱帶臺灣時,不僅題材與傳統發生變化,作為根基的「光影」,其表現手法必然有所差異,不能依樣畫葫蘆。這種有意識選擇及揀選下的畫風,其實與日本留學生當時學習西洋美術的過程頗為接近,都不是一昧的效仿,而是各自基於創作需求、風土差異去選擇,而這種「選擇」的過程,才是思考藝術史流變最重要的部分,而不能簡單約化為東方學習西方、殖民地學習宗主國的過程
結語:自我與藝術史
實際上,在廖繼春習畫的1920年代,日本畫壇早已不是當年藤島武二在1890年代創作《池畔納涼》的環境。西方的前衛藝術幾乎以共時的形式出現在日本,透過在野美術團體與相關出版物、展覽的引介蓬勃發展。換言之,寓居東京的藝術家們有著更多元的選擇可以創作自己感興趣的風格。
「對於現有的藝術不滿,因而推動新興藝術,這是很自然的事。如果沒有這樣的運動,一切便會停滯無法前進。此事歷史上早已不乏證明。
然而所謂新興藝術,例如野獸派、立體派、超現實等現代主義,對我而言感覺非常遙遠。
目前或將來亦復如此,都要畫最有教養的作品。」(註7)
從廖繼春的言論,可以看出他對當時歐洲與日本同步的藝術思潮有著清晰的認識,但仍選擇學習當時相對「傳統」的外光派、印象派與後期印象派,並把自身置於此脈絡中。廖繼春的想法相當務實,在描繪《有香蕉樹的院子》時,他在臺南任教,主要活動、對話的場域以臺灣畫壇為主,若一昧跟隨前衛潮流學習立體派、超現實,甚至是當時已經在日本藝術界出現的拼貼現成物創作,只會缺乏觀眾,也無助於在臺灣推動藝術文化。(註8)

有趣的是,觀察廖繼春就讀東京美術學校期間完成的《自畫像》,可以看到與《有香蕉樹的院子》似是而非的畫風運用。雖然典藏此作的國立臺灣美術館,稱《自畫像》「充份展現了畫家在日本所學習外光派之觀念與技巧。」但觀察顏料筆觸的施色步驟,仍可注意到此作更多的是使用古典油畫的技法,包含戲劇性的舞臺光影,以及深棕色的畫面基底。
如此看來,以古典的學院技法為基礎,向上學習印象派的光影表現,以及後期印象派重視色彩與個人情感關係的運用,是廖繼春依循西洋藝術史發展的作畫思維,也是乘載在《有香蕉樹的院子》背後的創作基礎。
當然,廖繼春的觀點,只能說是1920–40年代間,赴日、旅歐的臺灣藝術家中的一種個人意見。廖繼春的外光派學習經驗,絕非日治時期臺灣藝術史的全貌。到了戰後1950年代,廖繼春也開始嘗試野獸派、表現主義與抽象題材的作品。即使如此,「畫抽象畫,是自然的趨勢。因為現代繪畫已由外界視覺,轉為內心感情的直接表現。」(註9)可見他對藝術發展的想法從一而終,尊重並肯定藝術思潮的革新,卻又按照自己的步調,循序漸進的建立技巧的基礎,穩健地在藝術與繪畫的道路上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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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註1 蔡家丘,〈廖繼春:有香蕉樹的院子〉。收錄於顏娟英、蔡家丘總策畫,《臺灣美術兩百年(上):摩登時代》(臺北:春山出版,2022),頁136。
註2 林惺嶽,〈跨越時代鴻溝的彩虹-論廖繼春的生涯及藝術〉,《臺灣美術全集4 廖繼春》(臺北:藝術家出版社,1992),頁21。
註3 雷驤,〈廖繼春訪問記〉,《雄獅美術》29期(1973-07),頁64-73。
註4 李欽賢,〈日本洋畫之父黑田清輝〉,《雄獅美術》155(1984-01),頁120-122。
註5 中村不折,《画界漫語》(東京:服部書店,1906),頁232-233。
註6 石川欽一郎,〈外光派の開祖 モネー氏逝く〉,《臺灣日日新報》,1926-12-09(夕刊3版)。
註7 廖繼春等,〈臺灣の美術を語る〉,《臺灣文藝》1935-07。譯文見顏娟英等譯著,《風景心境─臺灣近代美術文獻導讀(上)》(臺北:雄獅,2001),頁161。
註8 相關研究見蔡家丘,〈1930年代東亞超現實繪畫的共相與生變—以臺灣、中國畫會為主的比較考察〉,《藝術學研究》25(2019-12),頁93-187。
註9 陳曼華,〈當東方遇見西方(一):畫家廖繼春1960年代遊歷美國的藝術衝擊〉,《漫遊藝術史》(2023-10-25瀏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