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裡的追尋
大學時期,連建興經常背著攝影設備外出取材,醫院及生物實驗室這類涉及生死的場域,以及置身其中的人與動物,都成為他凝視的對象。他曾潛入動物醫學實驗室,看見囚禁鐵籠中的猴群,瘋狂撼搖鐵桿製造駭人的震動,伴隨哀慟的嘶鳴,他將置身實驗室所感受到的精神壓迫與緊繃氣氛反芻在畫上,呈現人或其他物種的生存狀態,這也是照相寫實主義階段他最擅長處理的主題。另一次,他從門縫看見一群實習醫生解剖兔子,立好腳架準備拍攝時,實習醫生轉頭發現行跡鬼祟的他,將他趕了出去。連建興回憶時眼神發亮,說,解剖台上那一幕令人震撼,幾乎就像林布蘭(Rembrandt)的畫。
連建興《歸藏之島》.油彩、畫布.132×230.2009。連建興提供。
他的青壯時期正值世紀之交,台灣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狂飆劇變,大學畢業返鄉,漁業及礦場俱已沉寂,留下無數產業閒置空間。「廢墟」在他畫中不但作為美學符號,也記錄了台灣現代化過程中社會及經濟的遷變狀態,且具有個人情感上的意義,它們曾像母體孕育出龐大的產業生態,而這豐饒過的產業生態賜予他成長的養分。因此他開始回頭追尋熟悉的地景,從基隆漁濱、金瓜石再翻越山嶺到達雙溪一帶,連接成不斷復返的創作踏查路線。
「進入那些場域,會讓我心靈激昂,就像是被充電了,處於靈性飽滿的狀態。那些場域對我而言有祖輩靈魂的意象,早期連家都是在這裡生活的基層勞工,這裡的周邊環境帶給我說不出的感動。」也許是尋縫鑽入門禁森嚴的台金銅礦場,或者翻牆潛行在闃黑無人,野犬流竄的廢棄火力發電廠裡,一邊留心鋼筋暴露的天花隨時可能傾圮,一邊在黑暗中摸索圖像,「這些空間並不是人類的居所,而是具有特殊功能性的廠房,當它的機械性功能消失後,會變成另一種陌生奇特的空間,令人著迷。」連建興說。
「我願望散步島國只深深的凝視:連建興的荒景魔幻」展覽現場一景。(毓繡美術館提供)
希望之國 島嶼的時間航線
當人類退出建築空間後,時間將還以蒼莽本色,野生植物蓬亂滋長而動物悄然現身的「二次自然」生機便出現了,這是連建興創作生涯持續複述的主旋律。如《再生樂園》(2004)中傾頹的遺址出現植栽、流水並引來禽鳥與猛獸,遠景則是籠罩在濛濛煙塵中的現代工業文明,畫面藉由距離呈現不同的價值選擇,不作評斷,但入畫的畫家選擇與野生自然站在同一立場,這也是連建興極少數在畫中露臉的作品。他的畫中少有人物,更多是擁有老靈魂般沉思著的獅、老虎、鹿、猴子、黑貓、禽鳥、鬣蜥、史前恐龍……。
爬梳連建興迄今所有作品及其內涵,可約略看出,他主觀再造後的廢墟型態分作三種,將之串連起來有如人類文明進程的隱喻。一種是捕捉建築物被遺棄後靜止的此刻;另一種是類似廢墟的狀態,比如《群鯨東遊2》(2008)畫面中有兩棟鏡像般的孿生建築體,僅有鏽紅的鋼骨雛型,令人想起建築師安藤忠雄曾說的,尚未完成的建築靜止時也猶如廢墟,佇立在時間的中點,具有一種令人瘋魔著迷的魅力。還有一種是未來的廢墟,在《未來的航行》(2012)中,龐大的機場沉浸在波光粼粼的海水裡,帶有一種科幻氛圍,同時神話中的人魚在海裡梭遊,又捎來遠古的想像。海水模糊了時間的界線。
「我願望散步島國只深深的凝視:連建興的荒景魔幻」展覽現場一景。(毓繡美術館提供)
鯨魚與浮島,則是他作品中令人深刻的魔幻物象,有時分別出現,有時融為一體。超現實的天空浮島如《石碇之鄉愁停泊》(2011)、《寶藏巖之溫柔停泊》(2014),以及為了今年個展,結合毓繡美術館當地風土繪成的《夢土堪輿之九九峰農家樂》(2016)。航行的鯨魚意象,則有取材自三芝廢棄陶瓷廠的《歸藏之島》(2009),鬱綠的草葉恣意地包覆建築物,一束一束光線穿透殘破的鐵皮屋頂,地上有幾台傾覆的生鏽推車,畫面瀰漫海水般寧靜清澈的靛藍色調,而空中懸浮一座鯨魚形狀的青翠島嶼,島嶼的氣孔上矗立燈塔,背鰭是錯落起伏的山脈。但,為什麼總是鯨魚?
「因為鯨魚的形狀像台灣。」 連建興說。
魔幻寫實 生命的轉捩點
1991年,他獲邀在誠品畫廊舉辦雙個展,該次展覽備受好評,更有藝評引用拉丁美洲文學敘事流派中的「魔幻寫實」形容他的畫作。最初連建興並未預設自己屬於何種風格,但畫中的荒誕魔幻氣味、社會批判精神及強烈的敘事張力,不期然與魔幻寫實文本契合,就此奠定他最具標誌性的創作形式。「當時想的是,如何重新面對自己的創作,把鄉土寫實、照相寫實和新表現主義精神結合,再反芻自己年輕過往的創作經驗與土地的關係。因此在寫實中加入情節,有點象徵主義繪畫的味道。」連建興說。在該次成功的雙個展後,他更被誠品畫廊簽下成為經紀代理畫家。
「我願望散步島國只深深的凝視:連建興的荒景魔幻」展覽現場一景。(毓繡美術館提供)
看似少年得志,事實上過程並非如此順遂。1993年,他辭去華岡藝校專任教職改作兼任,打算專心籌備將在誠品畫廊推出的大型個展。一日想返回從前的宿舍拜訪學弟,騎車途中突然失去意識,連人帶車翻摔在路上。「人就不見了,就消失了。」連建興說。朋友騎車經過時發現了他,趕緊將摔得滿身是血的他送醫救治,雖然救回一命,但不幸傷及脊椎,以致此後必須復健治療長達10年,有時甚至必須以繩索懸起手臂或用支架撐手作畫。
從簽約出道那年算起,他與誠品畫廊合作長達20年之久,2012年誠品畫廊為他製作一本堪稱個人美術史的厚重畫冊,不以編年方式呈現,而是以主題劃分成海、陸、空魔幻地景、廢棄的產業空間、寧靜的荒野、以人物或玩偶為主角的劇場式圖像等。回憶31歲那年的車禍,連建興說:「當時累積的魔幻寫實風格的作品不到20張,不成系統,若沒有往後20年的耕耘,也不會有眼前這一本厚厚的畫冊了。」他說受訪前一早就到屋外的小花園散步,檢視自己各階段的人生。「小時候夢到自己只能活到31歲,以致我的人生前30年,一直在面對不可預期的焦慮。我有時會想,夢與命運有怎樣的關聯?到底那場車禍是被自己催眠催出來的?還是說,命中注定真的有一場劫難?」
「我願望散步島國只深深的凝視:連建興的荒景魔幻」展覽現場一景。(毓繡美術館提供)
夢與命運的關聯,不正是拉美魔幻寫實作家的拿手好戲?連建興畫中那一片若藍似綠、晶瑩澹澈的河水,像是通往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的小說《環墟》。小說中的術士抵達河畔一座焚毀的環形神殿廢墟,在此專心地睡眠與作夢,目的是在夢中創造真人,「他明白他雖能參透天地的奧秘,要想拾掇無意義而迷亂的夢成為一個真人的工作,卻是更困難的事──遠比編沙為繩、或鑄風成形還要困難。」藝術家也不斷在廢墟裡作夢,拾掇攝影鏡頭下的片段,在畫布上主觀造境,一如術士在夢中造人。漸漸地,畫布有了溫暖神祕的心跳,藝術家一筆一筆修正細節,添上深濃飽滿的光影層次,使得一景一物舒張著動人的生命力。
轉眼30年過去了,連建興彷彿仍是那個背著相機的環墟少年,在畫布上作夢造境,做著比「編沙為繩、鑄風成形」更困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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