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一口氣,進場首先入目的就是村上隆的《Wouldn’t It Be Nice If We Could Do Such A Thing》,那是一幅壓克力繪畫,鋪滿藝術家經典的花紋,再加上大大小小的小叮噹漫畫圖案,包括被老鼠嚇壞的小叮噹、唱歌的技安、哭著求饒的大雄,其中沒有18歲以下人士不能看的畫面。旁邊另一幅同由村上隆繪畫的2002年作品《My Summer Vacation with My Little Brother and Doraemon》則彷彿在提醒觀眾,今次已是第二度的「小叮噹展」,當年首次展覽也曾引起同樣的騷動。
師傅都這麼聽話,做徒弟的Mr.自然節制,他繪畫了無重狀態下的大雄房間,短裙恰好蓋住靜香的屁屁;鴻池朋子(Tomoko Konoike)的《Shizuka’s Cave》倒有描繪裸體靜香被一隻狐狸咬住,但由於作品是繪在皮革上,因此不僅沒有色情暴力的感覺,反倒有一股太古神話的氣息。
渡邊希(Nozomi Watanabe)的《3D》是兩件小叮噹和一件小叮鈴外形漆器,作者如此介紹:「我愛小叮噹的軀體外型⋯⋯而漆器是一種自古流傳的工藝品,我希望以這種方式,祈求小叮噹能夠被繼續傳承下去。」蜷川實花(Mika Ninagawa)的《A tale of my dear DORA on a date 2017》則拍攝了一組與小叮噹約會的生活照,「我想小叮噹可能是日本女生、甚至全球女生的夢中情人⋯⋯我丟下所有其他工作,就為完成這個攝影計畫。小叮噹,誰都喜歡你……。」
「小叮噹展」就是這樣一個溫和無害的展覽。儘管有天真的孩子看見小谷元彥(Motohiko Odani)的「真人比例化小叮噹」雕塑《救世銅鑼衛門》(Guze doraemon)時,會說「這到底是蝦米碗糕呀?」看到西尾康之(Yasuyuki Nishio)的小叮噹雕塑背後那機械紋理時,又會道:「喔!真是毛骨悚然」,但最激進的作品也就是這些了。話說回來還有一段插曲,另外有個叫做「ドザえもん展」(Dozaemon-ten)的展覽,與「小叮噹展」同期舉行。與Doraemon只差一個聲母的Dozaemon,日語是「淹死之人」的意思。因此「ドザえもん展」只有一件作品,就是一隻前半身淹在水裡的叮噹雕塑。藝術家岡本光博(Mitsuhiro Okamoto)在一個訪問中說:「『小叮噹展』可是才華洋溢的藝術家參加的,怎會邀請我呢?只是,就連那些平時會將社會問題拿出來討論的藝術家,展出的創作都那麼溫和⋯⋯大概是『識時務』之故吧,這可以說這就是我舉辦「ドザえもん展」的動機之一。」話雖如此,說到底Dozaemon不過也就是玩玩文字遊戲而已,若說批判又有多批判呢?
村上隆(Takashi Murakami)的作品《あんなこよいいな、出来たらいいな》(Wouldn’t it Be Nice If We Could Do Such A Thing)。(©2017 Takashi Murakami/ Kaikai KikiCo.,Ltd. All Rights Reserved. ©Fujiko-Pro)
倒是展場內的一件作品,特立獨行於所有其他做法。那是會田誠的《kisei-no-seiki ~Air~》,日文為キセイノセイキ,由於作品題目沒使用漢字,因此誰也不能肯定是什麼意思,可是誰又都知道,會田誠說的是「規制的世紀」。這個最不聽話的大男孩,非常狡猾地畫了一個浴室,其中有一個舉起的花灑,花灑對面隱約可見一個透明人的身體輪廓。當然你知道這是經典的靜香沐浴場景。再看會田誠怎麼說:「因為我做的一直是稱為『當代藝術』的東西,所以今次也做同樣的事,有興趣的人請努力嘗試解讀,或是在網路搜尋也或許有幫助,說明完畢。」
許多觀眾在會田誠的《kisei-no-seiki ~Air~》前稍站兩秒,說一句:「這怎麼回事呀?」便邁步離去。確實從策展人的角度看,這作品大概是不合格的,因為它離題。策展人開出的題目其實是這個展覽的關鍵:「請製作你心目中的小叮噹。」有別於一般展覽,這題目被設計成一句標語,大字印在展廳、網頁及宣傳品上,這就是展覽的核心定位,不是「請反思小叮噹的意義」,不是「探討小叮噹在21世紀的價值」,不是「小叮噹與日本社會的關係」,而是「請製作你心目中的小叮噹」。
一本今年年初發行的新書,可以幫助我們理解「請製作你心目中的小叮噹」的含義。《叮噹物語—大雄系男子與藤子.F.不二雄的時代》(ドラがたり—のび太系男子と藤子.F.不二雄の時代)指出,在這個時代「解剖小叮噹」,有其重要意義:「重點在現齡30、40歲的小團塊世代(註1)與後小團塊世代(註2)的男性,他們是在1980年代小叮噹的巔峰期讀原作、看動畫長大的。時移事易,在今日日本,這些人無論在社會上的發言權、經濟上的影響力還是人口數目等各方各面都有重要位置,因此我們有必要問,他們年少時受小叮噹影響而在潛意識植根的價值觀,到底是什麼呢?」
比如稻田豐史提到這一代男性中有不少屬於「大雄系」人格,缺乏計畫、鬥志、上進心,而這人格的構成又與小叮噹的時代背景有關:它流行於日本經濟奇蹟之後,發奮圖強取得勝利的熱血運動漫畫熱潮已過,孩子需要的、或家長希望給孩子的,是有如溫室一樣的成長環境。「小叮噹完美地滿足了1980年代孩子們的需要」,「對當時的孩子來說,小叮噹是『最強的快樂供給裝置』。」
因此小叮噹斷然不是沒有批判討論的價值,只是這些討論不會在展覽中出現—即使,稱為「當代藝術」的創作形式幾乎必然地,總是帶有對自身、對社會、對創作對象的反省。我們可以說,在這流行文化與當代藝術結合的「小叮噹展」中,當代藝術被弱化為一種純粹的表現方式。會田誠大概是看穿了這一點,所以他才會煞有介事說:「我可是個當代藝術家!而這是一個『規制的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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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誰又能憑什麼理據說,在「小叮噹展」,我們一定要用當代藝術的批判性批判小叮噹(或,借小叮噹批判社會)不可?
每個人對小叮噹大概都有好些童年回憶,請讓我也說一段往事。我兒時最好朋友的父母經營報攤,整個童年我和他就在攤邊一本接一本讀小叮噹。後來升學、出來工作,朋友沒聯絡,小叮噹也沒看了。這一次看「小叮噹展」,最觸動我的不是梅佳代的小叮噹家庭照、不是村上隆的花紋,更不可能是會田誠的靜香出浴圖,而是一部動畫。不是誰的作品,僅僅是一部用來過場的動畫,自然也沒什麼大不了,不過是讓小叮噹的動畫場景在畫面上縈迴,配以久石讓(Joe Hisaishi)風格的音樂。說老套是超級老套、說煽情是超級煽情,但看著小叮噹吃紅豆餅、大雄撞見靜香洗澡、媽媽看見大雄用功而感動,我就得忍住不讓淚掉下來。
梅佳代(Kayo Ume)的作品《私の家のドラえもんの写真》(Photo of Doraemon at my house)。(©2001 Kayo Ume)
鴻池朋子另外還有展出一件作品叫作《Doraemon’s Song on Moriyoshizan》,錄像中主角將自己埋在雪下,一邊讓冰雪打進口裡,一邊唱小叮噹主題曲,唱完後「呀」的一聲喊叫。歌聲與叫聲響徹展廳,觀眾十有八九不明這部錄像含意,但又如何,大家都笑了。那笑固然是因為歌曲唱得趣怪,但說到底,這些互不相識、來自世界各地的觀眾之所以不約而同覺得它唱得怪,難道不是因為他們共同擁有聽小叮噹主題曲的經驗?會心微笑,其實是集體回憶擦肩而過的小交流,「小叮噹展」是提供這些小交流的場所。
所以如果問,「小叮噹展」有沒有批判性?沒有。從當代藝術的角度看,這是不是一個好展覽?或許不是。但這展覽我看得開不開心?開心。它有沒有讓我感動?有。它是否能給人省思?我不知道其他人,但看完這個展覽,最少我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在當代藝術領域,資本主義可以痛罵、白雪公主可以恥笑、國旗可以破壞、藝術家可以裸體走入博物館,放個小便斗當作品又有什麼所謂?但是小叮噹不容否定。而其實我覺得每個人心裡,多多少少都應該有某種不容否定的存在,否則生而為人也太悲哀。
你那不容否定的存在又是什麼呢?
れなれな(RenaRena)的作品《静かな決意》(Determination)。(©RenaRena ©Fujiko-Pro)
編按 「ドラえもん」(Doraemon),香港稱「叮噹」;台灣早期以「小叮噹」稱之,後期作「哆啦A夢」。此處作者保留使用「小叮噹」。
註1 「團塊世代」(団塊の世代)指的是日本二戰後的嬰兒潮世代,此語出自堺屋太一(Taichi Sakaiya)1976年的小說《團塊的世代》;「小團塊世代」(団塊ジュニア)即指1971-74 年生的第二次團塊世代。註2 「後小團塊世代」(ポスト団塊ジュニア)指 1975-84 年出生之人,換句話說,是生於小團塊世代後的人。
很難找到不看「2017東京小叮噹展」(The Doraemon Exhibition Tokyo 2017,以下簡稱「小叮噹展」)的理由。首先,沒有人會討厭小叮噹(編按),就算你說對小朋友的玩意沒興趣,夠「成人」的會田誠(Makoto Aida)、村上隆(Takashi Murakami)也能吸引你,若又覺得他們太Hardcore?奈良美智(Yoshitomo Nara)、山口晃(Akira Yamaguchi)呢?想再溫和一點還有梅佳代(Kayo Ume)、桑久保亮太(Ryota Kuwakubo)等,「小叮噹展」就是這樣一個老幼咸宜的展覽,因此美術館外才會有那條長人龍,並在展覽開幕一個半月後,參觀人次已超過十萬。
作為小叮噹永遠的好朋友(小叮噹永遠是大家的好朋友喔),我也是滿懷期待走進位於六本木的森美術館(Mori Art Museum)。唯一的隱憂是,這是個當代藝術展,藝術家們真會這麼乖巧聽話?你也不是不知道村上隆的《我的寂寞牛仔》(My Lonesome Cowboy),心臟衰弱的我可接受不了小叮噹做這種事。
沒人接受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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鬆一口氣,進場首先入目的就是村上隆的《Wouldn’t It Be Nice If We Could Do Such A Thing》,那是一幅壓克力繪畫,鋪滿藝術家經典的花紋,再加上大大小小的小叮噹漫畫圖案,包括被老鼠嚇壞的小叮噹、唱歌的技安、哭著求饒的大雄,其中沒有18歲以下人士不能看的畫面。旁邊另一幅同由村上隆繪畫的2002年作品《My Summer Vacation with My Little Brother and Doraemon》則彷彿在提醒觀眾,今次已是第二度的「小叮噹展」,當年首次展覽也曾引起同樣的騷動。
2017東京小叮噹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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