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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影之地】為何藝術創作需要「恐怖」?──淺談梁廷毓作品中的靈異技術

【潛影之地】為何藝術創作需要「恐怖」?──淺談梁廷毓作品中的靈異技術

梁廷毓的藝術創作核心在於對臺灣本土泛靈信仰的深入踏查與研究,並透過田野調查與史料轉化為錄像與展場實踐。例如《墳塚之地》、《番顱考》、《鬼祠》等作品,展現他如何結合學術文本與藝術語言。 梁廷毓透過「靈異技術」操作恐怖,使觀眾在逐漸「無法理解」的狀態中產生恐懼,進入非人類中心的靈異視角。其創作方法結合清晰化的學術研究與感知性的展演操作,形成強烈張力,突顯藝術中「恐怖操作技術」所帶來的文化批判力與思辨空間。

梁廷毓作品的一大特色,是其對於臺灣本土泛靈信仰的深入踏查與研究,從《墳塚之地》(2021)、《番顱考》(2018)、《鬼祠》(2017-2023)等作品中,皆可看到藝術家以田野調查所生產的論文為核心,轉化為錄像、展場,是十分注重於文本性與研究方法的藝術生產模式。而在此之上,藉由關注這些「無可理喻的」(註1) 靈異傳聞,梁廷毓的作品為藝術領域引入了一種「非人類中心」的靈異視角。

梁廷毓作品的一大特色,是其對於臺灣本土泛靈信仰的深入踏查與研究,透過《墳塚之地》(2021)看到藝術家以田野調查所生產的論文為核心,是十分注重於文本性與研究方法的藝術生產模式。 (攝影/梁廷毓,藝術家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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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產地獄像──藝術家為何需要恐怖?

在梁廷毓的作品《無頭屍史》(2017-2023)中,他考察過去漢、原邊界「被出草」的漢人,由於在信仰體系中被認為是「無名屍」而無法列入家族牌位、而被另立為「忠義公」、「烈士」的文化現象。甚至在其所引用的論文(註2)中對這種現象批判道:「還予死者某種歷史的『真實身分』,才會回到對於死者的尊重,而不是再一次地利用死者,進行地方社會秩序與族群意識的建構工具。」

而在《無頭屍史》最終的影像呈現上,梁廷毓使用大量頭骨的擺拍、骨架影像、實地拍攝的牌位等,為這些影像進行調色處理,最終呈現為以影像負片、夜晚螢光對比色等元素為主的視覺風格。

梁廷毓的《無頭屍史》(2017-2023)考察過去漢、原邊界「被出草」的漢人,由於在信仰體系中被認為是「無名屍」而無法列入家族牌位、而被另立為「忠義公」、「烈士」的文化現象。(攝影/梁廷毓,藝術家提供)

他在另一篇論文,則解釋了影像風格上的運用(註3):「我便是從這種因為人群地理分佈與環境因素而產生的精神變異現象,導向一項視覺篡變的影像生產工作:一方面,影像以地形的不同色階(color ramp),重新放置到影像所涉入地點當中。地形圖的色階,投映到現實景物與影像敘事結構當中時,所見之物都沾染上了一層詭譎的色彩,讓一切都介於熟悉/不熟悉、詭異/安適、現實/的非現實之間,彷若地獄的異景。」

我在其中感到矛盾之處在於,這樣的視覺的轉化,就算源於「因為人群地理分佈與環境因素而產生的精神變異現象」,與「還予死者某種歷史的『真實身分』,才會回到對於死者的尊重」觀點相左。令人不禁思考,將田野調查的紀錄佐以過度的調色、擺拍的骸骨,真的能「還予死者某種歷史的『真實身分』」嗎?

換句話說,這種視覺風格的帶入,對於梁廷毓以堅實田野調查為基礎的創作脈絡而言,是否不只不必要,甚至大幅地損害他辛苦在田野調查得來的珍貴成果?使得觀眾對於其作品的傳達仍停留於「地獄的異景」,無法對認識其研究帶來更多幫助?

也許對於現行的展陳結果來說,我們應該對這種視覺技術提出疑問:「為什麼藝術家會需要恐怖?」,又「是否是因為,除了在這樣的恐怖刺激之外,大眾就無法閱讀龐雜的文獻?

地形圖的色階,投映到現實景物與影像敘事結構當中時,所見之物都沾染上了一層詭譎的色彩,讓一切都介於熟悉/不熟悉、詭異/安適、現實/的非現實之間,彷若地獄的異景。圖為《無頭屍史》展出一景。(攝影/許博彥,藝術家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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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場域是如何構成的?

打開梁廷毓的個人網站(註4)便會發現,不只錄像作品,而是藝術家所使用的展示技術中,同樣也沿用與作品近似的視覺特徵,且幾乎在呈現上將自身的創作直接與「地獄的異景」風格掛勾。作品在展示手法上,也取材自博物館,以檔案形式呈現,播映、展示於桌面或牆。配合由大量留黑、紅、藍色局部光所構成的白盒子展場,塑造的不只是文物展示、開放民眾參觀的博物館經驗,而是一間極致空曠安靜「失去展示性的博物館」。

透過梁廷毓的論文,可以了解他展示手法,借鑑了以博物館為原型的恐怖作品觀察(註5):「白盒子的展示空間,去除了文物與藝術品的環境脈絡,但並沒有完全確保其明亮與潔淨性,反而因為夜晚無光,或處於非展示時段,形成幽靈得以產生的裂隙」,又「在非物之中,人們失去對於觀看能力的掌握,並於遭逢幽靈時面臨絕對未知的超自然事物,更敞開一處理性界線之外的非思之域。」

檔案形式呈現,播映、展示於桌面或牆,大量留黑、紅、藍色局部光所構成的白盒子展場。圖為《冥眾研究》展覽一景。(攝影/許博彥,藝術家提供)

另一個問題隨之而來,即為何需在展覽中「敞開一處理性界線之外的非思之域」?

綜觀梁廷毓大部分論述(無論論文、展覽、作品),皆高度重複提及「非物視野」、「關注鬼魂」、「梳理歷史」等概念。他在《眾靈及其代理者的地誌》(2019-2023)論述寫道:「進而在承認『靈』存在為前提的基礎上,對田野方法、歷史口訪與倫理關係進行反思及調整。」,透過這段文字,我們可以發現出對於靈體、鬼魂、非人類……等神秘學存有的關注,也連帶影響到藝術家的田野調查與史學方法觀點上。

大多數具有傳承系統的神秘學皆給出類似的見解:觀察、接觸非現實存有並非難事(比如佛教承認許多「外道」具有通鬼神的能力),然而,如何正確地保持關係、辨認存有、控制接觸風險,卻需要經過大量訓練與經驗累積才能確保(就連幾乎無需傳承的文本《所羅門王的小鑰匙》,亦詳細提及各種事前準備、辨別與應對失控的機制)。隨意地與神秘學存有溝通,如同無武裝地在黑暗樹林中呼喊,在缺乏訓練或事前約定的情況下,很難辨認回應者的真實意圖,更遑論應對。

而梁廷毓作品中,將鬼神視角分享給大眾的理念實踐,其精神也與20世紀以降的新紀元運動(New age Movement)思潮有所共鳴。兩者都帶有去中心化的特質,期望藉由藝術或更個體化的媒介,讓觀眾也能接觸、甚至體驗梁廷毓所述的「非人類中心視角」。

神秘學知識之所以長期被視為「隱密知識」,正因其面向的是全然未知的領域,且對其進行準確探測、溝通、感受都具備一定的門檻。那麼,當梁廷毓的創作欲將靈異存有引入史觀,並邀請觀眾去接納此一視角的「有效性」時,其對藝術的轉譯、與個人經驗的詮釋界限的把控與定奪,或許也成為藝術家作品在兩種拉力之下,留給觀者最耐人尋味的提問。

至於作品展示中對於博物館兩面性的引用,具有近似臺灣文化記憶中「閒置神壇」的特質,也就是明明沒有進行儀式、理論上不構成影響、實際上卻因為其技術具有隱秘成分,所以不知道到底還有沒有效力的活屍(living dead)性,不確定博物館是否「鎮得住」文物。比如大英博物館著名的「不幸的木乃伊」(Unlucky Mummy)詛咒等展品傳說,這種無人使用卻「不能保證其已經無效」的尚未去魅(送神)狀態,使強烈附著於技術(與符號)體系的意志仍持續發揮作用、曖昧不明的未知狀態,便是恐怖感的來源。

回望《無頭屍史》中的研究便會發現,無頭屍在被安葬前,就處於此「活屍」狀態,直到當地居民為其立碑、定期祭祀、樹立禁忌,才使得其得以進入真正的死亡(actual death)。

同時,當田野調查中的個人經驗,甚至是與未知存有的接觸感知,被轉化為藝術呈現,便會觸及一個關於「在場」與「倫理」的根本問題。然若執意將其帶入藝術環境,並嘗試將其經驗感知配享予觀眾,則需使用以證明、召喚其存有的技術,譬如引魂、招魂,來使得存有在場。但既然其論述對象早已在結構中真正死亡,且備有完整的儀式與信仰結構,假若亡者真的能被成功「召喚」至展場,這是否反而會陷入「再一次地利用死者,進行個人藝術創作脈絡與論述的建構工具」?

無頭屍在被安葬前,就處於此「活屍」狀態,直到當地居民為其立碑、定期祭祀、樹立禁忌,才使得其得以進入真正的死亡(actual death)。圖為《無頭屍史》展出一景。(攝影/梁廷毓,藝術家提供)

所以博物館的「兩面性」,所建構出猜忌不定的恐怖感、人造的地獄異景,使靈異「假裝在場」展演的技術,便成為梁廷毓用以回應前述相悖困境,並建立論述自治性的核心方法。

選擇「惡意」作為一種藝術技術

在梁廷毓《冥眾研究》(2018~2023)中,儘管有受訪者稱「靈並沒有惡意」(註6),但整體錄像的製作、展示方式卻與其餘錄像無異,使用前文中所述的地獄異景式構成,受到質疑「地獄異景」究竟是源於其創作脈絡下的一個必要選擇,抑或是一種優先於田野調查材料、更為主觀的美學偏好?

而作為一件「記錄展場中靈異經驗」的作品,《冥眾研究》中的冥眾有兩種可能出現的邏輯。一是冥眾本就無處不在,只不過是因為這樣的操作技術放大了感知,使觀眾能夠察覺其存在。類似的儀式如「觀落陰」,透過媒介來輔助感知超越人體限制的事物,若更間接,則近似於靈媒,藝術擔負起某種轉譯性質。

二則是梁廷毓的作品具有直接或間接吸引「冥眾」的特質,也就是所使用的藝術技術具有超越現實世界的影響,使得靈體到來,且其中一部分恰巧具有能被人感知的特質,類似民俗傳統中的「招鬼」、或者使藝術現場作為極陰之地等推論。

梁廷毓的作品具有直接或間接吸引「冥眾」的特質,也就是所使用的藝術技術具有超越現實世界的影響,使得靈體到來。圖為《冥眾研究》展覽一景。(攝影/許博彥,藝術家提供)

若以《冥眾研究》中的論述出發,則會發現梁廷毓的手法更偏向後者(有招鬼可能),且是因為少數觀眾認為「有鬼」所引來更多的「冥眾」。在對於《冥眾研究》的介紹(註7)中「去探問這種作為『少數的民眾』要如何被一個藝術展演所生產,以及這種特異性的感知強度要如何被分配與共感。」甚至是梁廷毓主動地進行猜測「我感覺在藝術展演中,引來『冥眾』的參與基礎,是對於『少數民眾』的發現。會邀請『冥眾』的『民眾』是目前當代藝術領域尚未發掘的觀看者……」。然而,作品多半聚焦於展演「能夠」生產出什麼(冥眾、少數民眾),而較少深入探討其「如何」生產的內在機制。這使得創作者自身在整個過程中的角色,成為一個值得進一步探討的空間。

再者,展場中觀者之所以容易進入一種感知靈異的類儀式狀態,很大程度上源於藝術家透過特定的「靈異技術」,去佈置了一方功能模糊、引人猜疑的祭壇式場景。並且,在所有對靈異感的塑造中,作品的美學選擇,也傾向於繞過靈體作為普通或善良狀態的可能,而持續強化其攻擊性、未知、潛在危險與詭異感等面向。在這樣一個被精心建構的感官框架中,觀者的感知,有多少是內在的自發,又有多少是對外部暗示的回應?當藝術體驗與儀式參與的界線變得模糊,觀者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作品所觸及的倫理議題,便成為一個開放、且值得深思的課題。

藝術體驗與儀式參與的界線變得模糊,觀者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作品所觸及的倫理議題,便成為一個開放、且值得深思的課題。圖為《鬼祠》於展覽一景。(攝影/許博彥,藝術家提供)

談及事實上的影響,則會遇到東西方神秘學中,例如古典召喚魔法對「魔法圈」的結構運用、或者是各種體系用於「控制儀式」的應對處理方法。在這個系統下,很難不想像一個問題:當展場真的召喚來不可控的靈異時,當下應該如何是好?應該是以宗教角度來依循特定儀軌,還是以藝術角度來修補概念中的儀式漏洞?

而正是藝術家聲稱其藝術具有此種「不可控」的特性,進而使藝術或展場「進入另一種觀看作品與評價藝術的尺度」(註8)。這也是作品最有張力之處:它主動脫離了純粹屬於藝術的框架,而踏入了傳統信仰與社會心理學的領域。因此,以社會學或宗教學的標準來對其提問,便不再是來自外部的干涉,而是對其跨域宣稱的必然回應。

有趣的是,無論是招鬼或觀落陰,梁廷毓的創作方法,本身就存在著雙重性。梁廷毓一方面採用清晰化與脈絡化田野調查、史料研究;另一方面,他則嘗試以藝術/展覽形式,來使靈異存有得以被感知,而吸引觀眾,透過使觀眾「越來越不明白所以恐懼」的「靈異技術」,引導觀眾進入「非思之域」。這兩種路徑的並行,在作品中創造出一種深刻的張力。也因為作品中大量引用自身論文,帶來的學術視角思考,與視覺操作技術衝突的作用力,讓作品並非彼此交融向下沉澱,反而上浮、燥動,成為了博物館中「鎮不住的那個文物」。

梁廷毓的創作方法,本身就存在著雙重性。這兩種路徑的並行,在作品中創造出一種深刻的張力。圖為《冥眾研究》展覽一景。(攝影/許博彥,藝術家提供)

(由於篇幅有限,筆者於許多神秘學概念解釋上較為廣泛,若有不完備處,盡請見諒。)


註1 梁廷毓,〈無可理喻的檔案:論「靈遊書」與「靈異影像」的檔案法〉,《文化研究 》26(2018年春季):260–278。

註2 梁廷毓,〈桃園、新竹地區原漢族群互動下的孤魂信仰與鬼魅傳說〉,《臺灣文獻》73卷4期(2022年12月):303–356。

註3 梁廷毓,〈幽冥地理/誌:論「鬼瞳」影像的地理幻見與異色魅景〉,《文化研究季刊》180(2022年12月):54–69。 

註4 詳見梁廷毓個人網站。檢索日期:2025年9月11日。

註5 梁廷毓,〈展演的幽靈:論《恐怖美術館》和《博物館驚魂夜》中的非物視野〉,《中外文學》51卷2期(2022年6月):137–166。

註6 梁廷毓,〈冥眾的參與:如何構作一個魂在的展場?〉,《幼獅文藝》第823期(2022年7月):21–25。

註7 同註6。

註8 同註6。

張祖維( 5篇 )

2000年生。實踐大學媒體傳達設計學系。以現代詩、攝影、現地製作與行為作品為媒材。關注元(meta)創作與參與式藝術,現以沙龍計畫《天空競技場》作為藝術實踐。曾獲2023 世安美學獎 造型藝術類創作補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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