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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是群體的切片——第13屆京都國際攝影節KYOTOGRAPHIE如何共構「人性」?

「人性」是群體的切片——第13屆京都國際攝影節KYOTOGRAPHIE如何共構「人性」?

當影像氾濫,社會節奏越來越快速,而逐漸被社群媒體碎片化,以及短影音吞噬之際,我們是否還能以「攝影」重新理解世界?京都國際攝影節自2013年創辦以來,正是在這樣的時代命題下誕生,並逐步成為東亞地區最具代表性的影像盛會之一。2025年攝影節將於2025/04/12至2025/05/11舉行,展覽橫跨京都市內的美術館、藝廊與歷史空間,同時串連延伸展覽 KG+、KG+SELECT 及 KG+SPECIAL,打造一場深入城市的攝影探索。

京都國際攝影節 (KYOTOGRAPHIE)由燈光師仲西祐介(Yusuke Nakanishi),和定居日本的法國攝影師 Lucille Reyboz 共同創辦,以攝影回應了2011年東日本大地震後資訊斷裂的困境,更以攝影為媒介,連結世界、凝視社會、召喚情感。當京都這座歷史與當代交織的城市,全面打開超過百個展覽空間,讓藝術走入街區、商店街與百年古蹟。

2025年京都國際攝影節以「人性」(HUMANITY)為題,從日本與西方兩種文化觀點出發,探討人類在當代社會中如何面對愛、共感與危機等課題。在重視關係性與自然和諧的日本,人性被視為與他者、與自然密不可分;而在西方,則強調個體的自由、理性與普遍價值。展覽呈現許多藝術家以個人經驗為核心所創作的作品,透過影像激發觀者情感、揭示人類多元面貌,讓我們思考何為「人的存在」,以及如何在這個複雜世界中與他人建立理解與連結。攝影作為媒介,成為我們共同追尋人性本質、重新定位自我與他者關係的契機。

左為燈光師仲西祐介(Yusuke Nakanishi),右為法國攝影師 Lucille Reyboz。 (KYOTOGRAPHIE提供)

延伸閱讀|第12屆京都國際攝影節KYOTOGRAPHIE以探索「根源」遊走真實與寫實之間

陪伴比理解什麼是藝術更重要——劉星佑的虛構婚禮

作為KG+SELECT Award 2024的得主,藝術家劉星佑於京都 Gallery SUGATA 展出《My Parents and I》。作品以虛構婚禮為形式,邀請父母互換性別角色、穿上禮服與西裝,藉此探索同性婚姻合法化後的家庭想像與文化回應。他也將父母帶到展覽現場,使現實中的親子關係親身參與其中,回應作品對於「傳宗接代」的傳統期待,以及他作為家庭中的長子,卻無法為家族延續血脈的情感張力。他說:「陪伴比理解什麼是藝術更重要。」這不僅是一場象徵性的婚禮,也是一場關於同婚合法後家庭現實處境的深刻凝視。

展覽現場以大量色彩鮮豔的紗布包覆空間,讓人聯想到臺灣傳統婚禮中常見的廉價裝飾與日常材料,既熟悉又帶有微妙的疏離感。特別是一間帶有霓虹字體「囍」字的小展間,喚起許多台灣家庭透過影像紀錄家族的方式——將照片輸出在瓷盤、相框與日常器物上,成為家庭儀式的一部分。展場中亦呈現了劉星佑孩提時期的繪畫,這些圖像是他在尚未接觸攝影之前,用來表達情感與紀錄生活的方式,也為觀者提供理解其視覺敘事起點的重要線索。透過攝影與裝置交錯,他試圖在現實與象徵之間搭起一座溝通過去與未來的橋樑。

劉星佑於京都 Gallery SUGATA 展出《My Parents and I》。(攝影/Kenryou Gu,©︎ Kenryou Gu-KYOTOGRAPHIE 2025,KYOTOGRAPHIE 提供)

在眾生臉孔的交織中,JR召喚城市人群的集體共鳴

法國藝術家JR長期關注人群、記憶與社會議題,擅以巨幅人像攝影介入城市空間,喚起集體經驗的對話。此次於京都國際攝影節展出的《The Chronicles of Kyoto》,延續其參與式創作精神。2024 年秋天,JR團隊以移動式攝影棚穿梭於京都街頭,邀請市民拍攝肖像並分享故事,最終拼貼成一幅壯闊的黑白壁畫,與日本鐵道公司JR合作,將作品安置於京都車站北側牆面。值得一提的是,JR與臺灣亦曾產生交集。2020年白晝之夜期間,他的《裡外反轉藝術行動》(Inside Out Project),邀請臺電修護處 202 位員工參與群像攝影,以影像點亮封閉多年的修護工廠外牆,使城市角落成為公共關係的藝術現場。

JR的作品《The Chronicles of Kyoto》於京都車站展出一隅。(攝影/Kenryou Gu,©︎ Kenryou Gu-KYOTOGRAPHIE 2025,KYOTOGRAPHIE 提供)

延伸閱讀|2020白晝之夜南港通電上線,匯聚近百位藝術家:串連金曲頒獎典禮、打開台電修復處

此外,在京都新聞大樓地下一樓的前印刷廠中, JR 帶來《Printing the Chronicles of Kyoto》,此作延續其長年關注人群與城市記憶的《Chronicles》系列。這個印刷廠曾每日印製超過80萬份報紙,保留著粗獷的工業結構與歷史痕跡,成為連結影像、生產與文化記憶的特殊展場。

展覽分為三個區塊。第一區塊介紹自2017年啟動的《Chronicles》系列,藝術家透過搭建移動式攝影棚,拍攝當地居民的臉孔與姿態,拼貼出充滿地域情感的巨幅壁畫。該系列已於舊金山、哈瓦那、紐約、邁阿密等城市實踐,本次則首度完整回顧其歷史與脈絡。第二區塊以類似報紙輸出的方式,展出《京都編年史》,極長的紙捲自機械中而出,環繞空間,重現此一空間的性質。最後一個區塊,觀眾將步入大型人物影像區,投影光逐一照亮JR拍攝的人像,並播放他們的聲音片段。在臉孔與聲音交織中,觀者得以貼近組織成為這座城市的人群,感受藝術如何在人與人間召喚出共鳴。

JR 的《Printing the Chronicles of Kyoto》於京都新聞大樓地下一樓的前印刷廠展出。(攝影/Kenryou Gu,©︎ Kenryou Gu-KYOTOGRAPHIE 2025,KYOTOGRAPHIE 提供)

自鏡頭兩端望向彼此,Graciela Iturbide的攝影是理解與認同的緩慢凝視

首次於日本舉行大型回顧展的Graciela Iturbide,則是於京都市美術館別館展出,該館原為昭和初期所建的洋風建築,現為京都市美術館的附屬展覽空間。其歷史氛圍與Iturbide的影像形成獨特對話。此次展覽呈現藝術家橫跨50餘年的創作,包括她於1970年代起深入墨西哥索諾拉沙漠(Desierto de Sonora)、瓦哈卡州猶查坦(Juchitán, Oaxaca)等地所拍攝的原住民族與女性影像,也涵蓋她在世界各地旅行時所創作的作品。

Iturbide以詩意的語言描繪被攝者,既非獵奇的凝視,也非社會學的註腳。她重視與拍攝對象之間的情感與尊重,認為攝影不在於捕捉「決定性瞬間」,而是一段理解他者、甚至自我身份的過程。她曾言道:「對我而言,認識我所行走的世界更為重要。這樣的理解如此迷人,以至於攝影反倒成為其次。」Iturbide從墨西哥出發,走向世界,又重新回到個體與土地之間的深刻連結。

Graciela Iturbide於京都市美術館別館展出,圖為展場一景。(攝影/Kenryou Gu,©︎ Kenryou Gu-KYOTOGRAPHIE 2025,KYOTOGRAPHIE 提供)

馬丁・帕爾的人類行為觀察,現代人如何旅行?

「人們喜歡去著名的景點,這似乎是人的本性吧?」馬丁・帕爾(Martin Parr)在介紹自己的作品時如是說。

馬丁・帕爾被譽為當代最具代表性的紀實攝影師之一,自1970年代起便持續關注社會階級、日常生活與全球化下的消費文化。他的影像語言以明亮飽和的色彩、細膩誇張的構圖見長,作品常帶著荒誕與戲謔,卻從不流於表面。這次帕爾受邀參與京都國際攝影節,在由建築師安藤忠雄設計、臨鴨川而建的 TIME’S 建築群展出其經典作品《Small World》。這組作品始於1987年,歷時八年拍攝,主題為全球觀光文化的荒謬與矛盾。帕爾以「拍攝拍照的人」為切入點,展示一場荒誕的「過度旅遊」奇觀,指出旅行如何由探索世界,逐漸轉變為製造「存在證明」的行為儀式。

此次展覽亦包含他於京都旅途中拍攝的錄像作品,聚焦於春日賞櫻與遊客互動的場景,延續他對凝視文化與觀光經驗的關注。帕爾強調,他的拍攝多為不打擾、不對話的「潛行式」攝影。尤其在日本,他選擇以更隱身的方式介入人群,將攝影化為一種觀察人類行為與慾望的藝術實踐。即便近年因多發性骨髓瘤影響身體行動,帕爾依然持續拍攝,未曾停止創作。他以攝影作為一種觀看世界、理解人群、也照見自身的位置的方式。看似戲謔的背後,是他對於「現代人如何生活」的探問,而他的鏡頭也成為重新理解旅行的觀景窗。

馬丁・帕爾(Martin Parr)於TIME’S展出《Small World》。(攝影/Kenryou Gu,©︎ Kenryou Gu-KYOTOGRAPHIE 2025,KYOTOGRAPHIE 提供)

𠮷田多麻希與自然共構記憶的實驗

同樣於 TIME’S 空間展出的《來自土壤的回聲》(Echoes from the Soil)是攝影師𠮷田多麻希(Tamaki Yoshida)在香檳區進行駐村時的創作計畫。她提到,由於當地長年僅種植葡萄,導致土壤貧瘠,當地農人開始種植其他植物、放牧羊群,以恢復生態多樣性。她觀察這片土地的再生努力,也意識到土壤蘊藏的不只是物質,更是記憶與時間的沉澱。

一次參訪化石遺址讓她產生關鍵聯想:「化石就像照片,看似剛剛才活著,卻已埋藏千萬年。」於是她決定將影像埋入香檳區的土地,讓照片與微生物、落葉、鳥屍一同腐化,轉化為《土壤之室》(Room of Soil)與《再生之室》(Room of Regeneration)的雙重裝置。她說:「我們將過去埋入土中,也許它會以不同形式,在未來再次被觀看。」攝影在這裡,不再只是紀錄,而是一種與自然共構記憶的實驗。

𠮷田多麻希(Tamaki Yoshida)在TIME’S 空間展出《來自土壤的回聲》。(攝影/Kenryou Gu,©︎ Kenryou Gu-KYOTOGRAPHIE 2025,KYOTOGRAPHIE 提供)

以編髮作為身體再賦權手段的Laetitia Ky

象牙海岸藝術家暨行動者 Laetitia Ky 於 ASPHODEL 展出「LOVE & JUSTICE」系列。她以金屬絲為骨架,自行編髮並拍攝,透過髮雕探索非洲女性的身體、文化與認同。最初出於好奇進行髮型實驗,某張作品意外在社群媒體爆紅,引發大量來自各地女性的回應,讓她們更能接納自身的樣貌與文化。Laetitia因而意識到藝術不僅是個人表達,更能成為群體療癒與身體賦權的力量。

此次展覽共分為三層樓,分別對應她的創作主題。第一層樓呈現她對非洲文化的連結,左側是以殖民前傳統髮型為靈感的髮雕,右側則是象牙海岸日常生活的場景,如食物與育兒方式。第二層樓探討女性權益,她以自身與周遭女性(如母親、姐妹、朋友)的生命經驗為靈感,創作一系列具主題性的影像。儘管作品聚焦於象牙海岸的現實,但其內容卻能引發來自各地女性觀眾的共鳴。第三層樓以「愛自己」(Self-love)為主題,討論女性如何在審美壓力與身體焦慮中重新愛上自己。她坦言,這些影像如同一種治療,也是一種公開的情感分享。尤其在以乳房為主題的系列中,她挑戰社會對女性身體的性化與審美框架。她透過身體與髮辮的編構,訴說一段關於愛與正義、自我擁抱與文化承繼的故事。

Laetitia Ky 於 ASPHODEL 展出以髮雕探索非洲女性的身體、文化與認同的「LOVE & JUSTICE」系列。(攝影/Kenryou Gu,©︎ Kenryou Gu-KYOTOGRAPHIE 2025,KYOTOGRAPHIE 提供)

此外,她亦於出町桝形商店街的DELTA/KYOTOGRAPHIE常設空間展出《A KYOTO HAIR-ITAGE》,呈現其於2024冬季駐村期間創作的全新自拍影像。作品透過獨特編髮造型,融合京都元素與非洲文化,展現她對自我身份與歷史的重新詮釋。

在Eric Poitevin的凝視與靜默中,體會生命的質地與存在的邊界

法國攝影家埃里克.普瓦特凡(Eric Poitevin) 於京都建仁寺塔頭両足院展出《両忘—The Space Between》,以極簡的構圖與凝靜的光影,凝視生命與死亡、存在與虛無之間的微妙縫隙。普瓦特凡的創作向來遠離敘事與紀實,而是藉由長時間的等待與精密安排,將人類肢體、動物遺骸、頭骨等題材轉化為直視本質的影像。此次展出地両足院,創建於鎌倉時代,為臨濟宗建仁寺派的重要寺院,擁有京都府指定名勝的池泉回遊式庭園,四季風景清雅更顯靜謐。普瓦特凡的影像在此禪意空間中顯得格外凝重與深遠,彷彿與空氣、時間一同沉澱,於凝視與靜默中,體會生命的質地與存在的邊界。

此外,普瓦特凡亦於2025/03/29 -07/20於臺東美術館,舉行亞洲首個展「你見過的風景我走過——埃里克.普瓦特凡攝影展」。展出「林野」、「閒花枯草」、「動物之殤」、「人體風景」等四個系列,共40餘幅作品。

埃里克.普瓦特凡(Eric Poitevin) 於京都建仁寺塔頭両足院展出《両忘—The Space Between》。(攝影/Kenryou Gu,©︎ Kenryou Gu-KYOTOGRAPHIE 2025,KYOTOGRAPHIE 提供)

哀歌低唱——Eamonn Doyle的「K」在生命與記憶中共振

攝影系列「K」是Eamonn Doyle對個人與家族記憶的一次深刻凝視。本作源於其母對早逝兒子的思念,作品融合母親寫給兒子的數百封信件、裹覆身軀的幽影影像,以及建基於愛爾蘭傳統哀歌(keen)所創作的聲音裝置,構築出一場跨越影像、文字與聲音的情感記錄。Doyle 在母親過世後,發現她留給早逝兄長的大量信件。他將信件層層重疊,轉化為影像的基底,也成為哀悼的形式。他如此形容對於創作的直覺:「還來不及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我已經回到愛爾蘭西岸,開始創作這件作品。」

「K」原為Doyle他長期合作的夥伴:設計師與藝術總監 Niall Sweeney、聲響藝術家David Donohoe共同創作的攝影書計畫,結合影像、設計與聲音裝置。本次於京都東本願寺大玄関的展出,則是 Doyle 首次以展覽形式將「K」的影像帶入亞洲。

Eamonn Doyle的攝影系列「K」於京都東本願寺大玄関展出,圖為展場一景。(攝影/Kenryou Gu,©︎ Kenryou Gu-KYOTOGRAPHIE 2025,KYOTOGRAPHIE 提供)

Sweeney以Doyle母親墓碑上的「K」字為核心意象,設計出場內鏡像結構,象徵一座通往記憶與情感的視覺門扉。Donohoe則為作品創作聲音,取材自1951年在愛爾蘭多尼戈爾(Donegal)錄製古老的女性喪歌哀歌(keen,註)。他將這段罕見的錄音重組、延展與層疊,如同Doyle疊合母親信件的方式,創造出音波的記憶編織。「這是女性之聲的哀號,為亡子悲泣,接受愛爾蘭西岸的風、雨與山石洗禮。」Donohoe形容:「這是一種人聲與地景之間的關係,而我們短暫的生命,則嵌入大地與岩石的深層時間之中。」

展覽中的影像作品印製於絲質布面上,如同經幡般懸掛於空間中,隨著空氣流動輕輕擺盪,也象徵作品中那些被風吹拂、被自然塑形的身體與身影。而展出地點京都東本願寺大玄関,原為淨土真宗本山的重要入口,其莊嚴的木構結構與精神氛圍,為作品注入沉靜與儀式感,使其中關於失落與記憶的凝視更為深刻。

Eamonn Doyle的攝影系列「K」於京都東本願寺大玄関展出入口一景。(攝影/Kenryou Gu,©︎ Kenryou Gu-KYOTOGRAPHIE 2025,KYOTOGRAPHIE 提供)

詩性歷史重讀——Lee Shulman與Omar Victor Diop以《匿名計畫之在場》重構圖像權力

在嶋臺畫廊 東館展出的《匿名計畫之在場》(The Anonymous Project presents Being There),由來自英國的舒爾曼(Lee Shulman)與塞內加爾的Omar Victor Diop共同呈現,透過影像重演與身體介入,探問影像中的歷史、缺席與再現。

舒爾曼為「The Anonymous Project」匿名計畫的創始人,自2017年起蒐集逾80萬張來自跳蚤市場與拍賣網站的彩色家庭幻燈片,這些影像多拍攝於1940至1980年代,記錄了白人中產家庭的日常與親密時刻。雖然拍攝者與被攝者皆已無從考證,但也因此形成一種匿名、可投射的觀看關係,那是一段關於戰後富裕生活的幻影,也是一種極具情感價值的集體記憶。

Diop則以身體親自「現身」於這些家庭幻燈片之中,透過自我肖像的方式進入影像歷史,置身於白人家庭的客廳、廚房或陽台,作為一個既在場又錯置的存在。這些影像與其說這是一場介入式表演,不如說是一種詩性的歷史重讀——對於圖像權力,以及被歷史遺忘者位置的再編排。同時,Diop也提醒觀眾:「不需要特別思考『我』出現在影像中的樣子,只要以你自己的方式重新看待這些影像就好。」他試圖開放觀看的主體性——透過他身體所製造的視覺斷裂中,讓觀者意識到影像既不是單一敘事,也不屬於單一歷史。

Lee Shulman與Omar Victor Diop的《匿名計畫之在場》在嶋臺畫廊 東館展出一景。。(攝影/Kenryou Gu,©︎ Kenryou Gu-KYOTOGRAPHIE 2025,KYOTOGRAPHIE 提供)

Pushpamala N 的身體政治:在影像中導演女性的歷史再現

Pushpamala N是當代印度最具代表性的觀念藝術家與表演攝影先驅。她擅長以自我作為創作主體,透過扮演與戲劇化演出,回應歷史、神話與文化視覺語言中的權力結構與性別再現。本次於京都文化博物館別館展出的「Dressing Up: Pushpamala N」。

在《哀慾激情》(Avega – The Passion)中,Pushpamala N重演印度史詩《羅摩衍那》(Mahabharata)中的三位女性角色,將敘事的主體從英雄與戰爭轉向女性身體與情緒的視角。她指出:「這些世界史詩總是圍繞男性的故事,儘管女性角色非常關鍵,卻總是被忽略。」她將1930年代印度地方劇場的舞台語彙引入影像製作,畫面中可見維多利亞式家具、手繪場景與煙霧機構成的幻覺空間,使影像既似宗教圖像,又充滿戲謔與批判張力。

Pushpamala N於京都文化博物館別館展出其個展「Dressing Up: Pushpamala N」,圖為展場一景。(攝影/Kenryou Gu,©︎ Kenryou Gu-KYOTOGRAPHIE 2025,KYOTOGRAPHIE 提供)

《瓦斯科・達伽馬的抵達》(The Arrival of Vasco da Gama)則是批判19世紀歐洲畫家對殖民歷史的理想化詮釋。Pushpamala N以身體介入歷史場景的方式,重建達伽馬「抵達印度」的視覺敘事,揭示其荒謬與虛構,並藉此揭開殖民美學如何掩蓋真實的歷史經驗。此作亦曾於高雄市立美術館2024年展覽「瞬間——穿越繪畫與攝影之旅」中展出。而《印度之母》(Mother India)則探討印度建國時期如何透過母性意象建構國族象徵,展現國家如何借用女性身體作為文化、身份與情感的象徵載體。

她在受訪時提到:「我不直接按下快門,而是成為影像中的角色,像導演與製作人一樣統籌整件作品。」她的創作融合攝影、劇場與雕塑語彙,從歷史圖像、神話文本與民族敘事中取材,透過身體演出與視覺構成,重構那些被忽視、邊緣化或被政治工具化的女性角色。展覽場地京都文化博物館別館,原為明治時期銀行建築,與其作品中對歷史、視覺與象徵權力的解構產生強烈對比,也使觀者得以置身於影像與歷史交錯的觀看場域中。

Pushpamala N於京都文化博物館別館展出其個展「Dressing Up: Pushpamala N」,圖為展場一景。(攝影/Kenryou Gu,©︎ Kenryou Gu-KYOTOGRAPHIE 2025,KYOTOGRAPHIE 提供)

著迷於衝突混亂中的身體——甲斐啓二郎的攝影行動

在黑竹萬藏大樓(Kurochiku Makura Building)展出的《骨之髓》(Down to the Bone),是甲斐啓二郎(Keijiro Kai)對全球傳統格鬥祭典的長期觀察。他深入英國的「Shrove Tuesday」足球祭、日本的裸祭,以及喬治亞地區的搏鬥儀式等,透過鏡頭捕捉人們在混亂與儀式中所展現的身體性與生存本能,探索人類最根源的衝突與聯繫。

甲斐在規劃拍攝時,本想捕捉力量的畫面,但在現場逐漸意識到:「那不是我要的。反而是在衝突混亂中的身體使用方式讓我著迷。」他強調:「我想拍攝的不是技術精湛的格鬥選手,而是在混亂中反射性地使用身體的人。」因此他選擇站在最靠近衝突、身體也會受到碰撞之處,化為一種介入現場的身體行動。當被問及作品中多為男性身體的呈現時,他則回應:「這些祭典多數源自古老傳統,過去人們認為女性應該受到保護,不能參與危險活動,有些甚至認為女性一旦參加就會被『玷污』。雖然現在觀念有所改變,但這種價值觀仍根深蒂固地殘留在祭典世界中。」

甲斐啓二郎的《骨之髓》於黑竹萬藏大樓展出。(攝影/Kenryou Gu,©︎ Kenryou Gu-KYOTOGRAPHIE 2025,KYOTOGRAPHIE 提供)

攝影不只是瞬間——石川真生與被攝者的共處與共作

在京都傳統織帶老舖「誉田屋源兵衛」的「竹院之間」展出的,是石川真生(Mao Ishikawa)長達數十年對沖繩的深層凝視。展覽分為兩部分:黑牆展區展示石川最初於1975至77年拍攝的「紅花」(Red Flower)系列。彼時她為拍攝駐沖繩美軍黑人士兵,選擇進入只接待黑人的酒吧工作、生活,與當地女性們共處,甚至成為影像的一部分。她曾說:「我沒辦法作為局外人拍照。當我想拍攝基地與美軍時,最快的方式就是讓自己成為城鎮裡的其中一人。」在這組作品中,她同時是攝影者,也是被攝者,以強烈的參與姿態打破紀實攝影中對「距離」的既定想像。

石川真生的「紅花」系列於「誉田屋源兵衛」展出一景。(攝影/Kenryou Gu,©︎ Kenryou Gu-KYOTOGRAPHIE 2025,KYOTOGRAPHIE 提供)

白牆展區則展出她近年的大型創作計畫「大琉球寫真繪卷」(The Great Ryukyu Photo Scroll)的部分內容,記錄沖繩各地的人物與事件。本次展出的是她於 2023 年於與那國、石垣等地拍攝的片段,反映當地面對日本自衛隊與美日聯合軍演帶來的軍事化壓力。策展人天野太郎(Taro Amano)指出:「她(石川)與被攝者之間的關係,完全不同於布列松所追求的那種『決定性瞬間』。她不是一味捕捉,而是在相處與凝視中建立信任,再共同完成影像。」站在石川的作品前,不只是面對影像中的人物,更是與一段歷史的傷痕和堅韌相遇。攝影在這裡不再是一種中立、冷靜的紀錄工具,而是身體、情感與時代之間來回流動的感應與共振。

石川真生的「大琉球寫真繪卷」於「誉田屋源兵衛」展出一景。(攝影/Kenryou Gu,©︎ Kenryou Gu-KYOTOGRAPHIE 2025,KYOTOGRAPHIE 提供)

巴勒斯坦不只壓迫與暴力——Adam Rouhana讓影像回到生命本身

美籍巴勒斯坦裔藝術家Adam Rouhana,於京都中京區的歷史建築「八竹庵」(舊川崎家住宅)展出「Before Freedom」系列。Rouhana長年關注影像再現的政治性,此次作品聚焦於巴勒斯坦人民的日常,以溫柔卻堅定的視角回應佔領暴力,質疑媒體對苦難的慣性凝視。他表示:「我開始反思自己為何不自覺地重複外來攝影師對巴勒斯坦的視覺模板——扔石頭的男孩、隔離牆、燃燒的橄欖樹⋯⋯那不是我要的。」所以Rouhana選擇轉向人與土地,捕捉孩童奔跑、農作景色與家庭日常的瞬間,讓影像回到生命本身。他說:「我試著把鏡頭從壓迫與暴力中移開,轉向巴勒斯坦人民本身。」

展覽空間依循日本町家格局分為三區:「自然」、「家庭」、「公共空間」,每區以巴勒斯坦生活面向為主題,與和室結構自然融合。牆上懸掛的田野照片來自加薩谷地,畫面中的麥田與榻榻米編織紋理遙相呼應,成為家與故鄉、他者與自我的共感連結。

Adam Rouhana「Before Freedom」系列於「八竹庵」展出。(攝影/Kenryou Gu,©︎ Kenryou Gu-KYOTOGRAPHIE 2025,KYOTOGRAPHIE 提供)

在全球局勢愈發撕裂、價值觀對立的當下,藝術或許無法直接解決問題,卻能讓我們重新看見彼此——在光影與敘事之間,凝視共通的人性、傷痕與希望。KYOTOGRAPHIE 2025 藉由來自世界各地藝術家的作品,串聯京都的街巷與歷史建築,構築出一場跨越文化與語言的感知之旅。正如京都市長松井孝治(Koji Matsui)於開幕式所言:「京都國際攝影節正是展現和平、人性與合作價值的重要平台。」在凝視他者的同時,我們也悄然對自身有了新的理解。

KYOTOGRAPHIE 2025 京都國際攝影節

展期|2025.4.12 Sat – 5.11 Sun
地點|京都市內各大展館、美術館、歷史建築與公共空間


 在愛爾蘭傳統中,「keening」(源自愛爾蘭語 caoineadh,意為「哭泣」)是一種古老的哀悼儀式,通常由女性在葬禮上以即興吟唱的方式表達對逝者的悲痛。​這種哀歌融合了吟唱、哀號和非語意的聲音,內容涵蓋對逝者的讚美、家族譜系的回顧,以及對遺族的安慰。​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一傳統逐漸式微,至20世紀中葉幾近消失。

李京樺(Jing-Hua, Lee)( 43篇 )

藝術研究與觀察者,現任典藏・今藝術&投資執行編輯。關注展覽策畫、當代圖像、視覺文化與其現象。來稿可洽:jing @artouch.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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