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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道的趙春翔

我所知道的趙春翔

西元1991年12月8日,春翔因心臟病,於苗栗醫院突然去世。春翔是我的姊夫,數十年來,我與雪琴姊生活相依,家庭兒女之愛,似乎也只能在他的畫作中看到了。春翔的一生只活在藝術創作中,這也算是他求仁得仁吧!
西元1991年12月8日,春翔因心臟病,於苗栗醫院突然去世。
對家人來說,這真是一個大震驚。當時我正在北京,由台北來的惡耗,使我心中極難平靜。
春翔是我的姊夫,數十年來,我與雪琴姊(編按1)生活相依,就在我去北京之前,還曾特地到苗栗探望他們,為的是商量一下他們未來的生活方式,也許有些事情需要我去中國大陸的時候,與他們在中國大陸的兒子商量的。
趙春翔與妻子劉雪琴。(本刊資料室)
去苗栗那天是10月初,我和小女兒保雲到後,發現春翔精神很好,看起來豐潤健康。此時他已回到台灣一年多,在苗栗過著平靜的生活,作畫、散步、種花,回台前兩三年間身心不安的狀態已完全消失了。
回想起他回台在紐約以及成都待過的那段時間,狀態混亂不安。1987年冬,由台灣回到紐約後,逐漸由親戚傳來消息,提到他疏離人群,加上生活上的怪異舉動,使親友們都懷疑他精神出了問題。1989年秋,我去美國時在紐約停留,才發現事態的嚴重。他對周圍的人產生懷疑,對環境沒有安全感,並認為有人要迫害他,故而決定要到在成都的三弟那裡定居,而且已匯款去給三弟買好房子。
我立刻勸他不可貿然而行,應先去成都了解一下狀況:因為40年的隔離,記憶中的人與事必有很大的變遷,勢必有意識上的差異。但是他堅持說與三弟感情最好,認為一切沒有問題。於是在1990年3月,春翔結束紐約30年的一切,到成都去了。
趙春翔(左)與三弟趙春霆。(本刊資料室)
3月到成都住在新買的公寓中,但是他很快地在5月又去了香港,住在女兒家中,直至8月又回到了成都。這時,成都三弟的家人們,開始密集函電給苗栗的雪琴姊,說春翔身心欠安,催她快去。
雪琴姊拖著孱弱的身體去了成都,他的兒子也由河南到了成都,與分別40多年的父親相聚了一週,又回河南去了。接著,雪琴姊也就伴著春翔回到了台灣,隨即在苗栗安頓了下來。
此後,雪琴姊陪著春翔,到台北各大醫院檢查身體,最後醫生們認為他不是精神上的病症,而是對環境適應不良所造成的紊亂。
漸漸的,在苗栗安定的生活、親人的照料下,不安全感消失了,逐漸恢復了原來的面貌。所以當我們到苗栗看到他時,除了感覺他稍微健忘以外,一切看似都恢復了正常。當時我真為他們一家慶幸。
卻不料,才不過兩個月的光景,他又突然走了,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聽雪琴姊說,12月8日那天是安排好醫院去作檢查的。春翔在冬天不每天洗澡,那天破例,先洗了澡,換了新買的衣服,才與雪琴姊搭乘計程車到醫院去,一切都很平常。醫生先為他做心電圖測驗……,然而,突然圖上呈現直線,心跳停了,他就這樣突然走了。
對於這樣驟然的死亡,雪琴姊想到心臟病有時會有假死再活回來的例證,所以不顧一切把他接運回家,放躺在床上。一天一夜的過去了,奇蹟沒有出現,春翔是真正的走了。
現在,春翔去世已經兩年了,兩年是不短的時光,不免使人對他的一切回憶再作一番整理。在我認識他的40多年歲月中,由於他疏於關注家庭妻兒的個性,我心中始終懷有一份替雪琴姊的不平;但是雪琴姊總是說他是一個一心一意追求藝術的人,對他多所原諒,並不計較。
當我提筆為文時,突然發覺春翔的一生,是極為美妙幸運的。他的80年歲月,充滿了色彩和歡樂,他一生能如所願,為追求畫藝而努力,從不厭倦,從不氣餒。他有妻子兒女,卻又沒有家累,雪琴姊也從未要求他負擔家庭,任由他自由自在地翱翔於他的藝術天地,追求他自己的夢想。而到了晚年,還能回到老伴的身旁,得到照顧,直至撒手西歸。人生得此者,又能有幾人?
而最幸運的,是最後走的那麼瀟灑,連醫療的折磨也沒有受,說走就走,沒有連累自己,也沒有連累別人,就這樣解脫了。
這樣的人生還能說不算幸運嗎?
春翔出生於一個不太平凡的家庭,他的祖父和叔祖兩弟兄都是清朝的舉人,一個文舉,一個武舉。春翔除了藝術事業外,對於體育活動也很有才能,可能與祖上的文武功傳承都有關係。他的父親趙夢梅先生,詩書造詣皆負盛名,育有四子一女,春翔排行老二。這位夢梅先生,因曾被馮玉祥(編按2)強迫聘請,故而告誡兒子們不要學字學畫,以免被人慕名強聘。可是春翔從六、七歲就拿起畫筆了。其實他的四弟春珊也喜歡畫,只不過後來未繼續從事藝術這條路罷了。
春翔的大哥在家中肩負持家的責任,是最為家庭付出的人。三弟春霆畢業後從事行政及教育工作,曾任唐山中學校長,現住成都。而四弟也在中學教書,可惜於1960年代意外去世了。
春翔是在偶然的機會下遇見雪琴姊的,那時他到河南大學去訪友,而雪琴姊還是醫學院六年級的學生。春翔曾親口告訴我,他是過五關斬六將才追到雪琴姊的。但雪琴姊的父親原先對於這樁婚姻始終並不贊成,可能是怕科學與藝術的結合不容易協調之故,不願自己的女兒受苦!
劉雪琴(右)與愛女趙萱萱。(本刊資料室)
1946年的初夏,抗戰勝利,我從四川回到開封,雪琴姊也從西安回來了。原以為可以見到春翔,但他卻西出玉門(編按3),到西北草原上畫馬去了。直到三年後,我們才在台北首次見面。
1949年春天,雪琴姊帶著女兒萱萱和母親,一同由上海來台,春翔與我不約而同到了台北火車站去接他們。他們的兒子趙紅,因與祖父母住在河南,未能一起來台,此後就滯留大陸了。當時春翔是在屏東空軍政戰單位服務,他們一家三口就到屏東去了。過了一段時間,雪琴姊又帶著女兒到中部一家醫院擔任醫師,春翔也就到了台北,專心作畫。直到1951年到政工幹校(編按4)美術科任教,他們一家三口才又團聚,住在北投幹校宿舍。
1953年,春翔轉至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簡稱師大)美術系任教,搬到第六宿舍,就是現在師大美術系大樓的原址。住在這個宿舍的還有馬白水、朱德群等,相當熱鬧。而這時先母與我們住在麗水街,與第六宿舍遙遙相對,故每日都有往還。
第六宿舍是兩層樓的房子,每戶一大間,春翔就在後院種了許多花,十分漂亮。
春翔1955年得到于斌樞機的獎學金,他隨即整裝到西班牙去。沒想到此次夫妻一別,就是26年之久,直到1980年才再相見。
雪琴姊在春翔赴西班牙後,帶著萱萱到南部一家醫院工作。由於工作忙、病人多,不久就累病了。我勸她辭去工作,接她們母女到台北來養病,後稍康復,就到苗栗中學擔任校醫,工作比較輕鬆;而萱萱留在台北上學,由母親照應,與我們住在一起,直到大學畢業。雪琴姊則在苗栗工作直至退休,至今仍住在學校的宿舍。
春翔在西班牙與法國約三年光景,於1958年到了紐約。10年後,萱萱由輔仁大學畢業,到美國留學。父女一別13年,在美相會,春翔十分高興,並負擔了萱萱全部的留學費用。萱萱在紐約大學得到碩士學位後,於1975年結婚。她的丈夫黃孟度,是美國耶魯大學國際財務博士,為人正直忠厚,婚後不久即到遠東服務,一家住在香港,育有二子。
趙萱萱(左三)與黃孟度(右二)結婚。(本刊資料室)
春翔在美國的許多年中,作畫所用墨汁常須從台灣買,再託人帶去。記得有一次是託廖修平帶去。廖先生對我說,多數畫家都在美國買墨汁了,不知道為什麼趙老師仍用台灣的墨汁。
有時也要在台灣買紙買筆一類的東西帶去或寄去。在這期間,不斷聽到他在美國展覽的消息、得獎的消息、報章雜誌的評論及讚揚等。但是,在我下意識中,對他總有一些成見,也就不大理睬他在藝術上的成就。在美在台的許多親友們當中,一些人對於他缺乏家庭責任心,也多有微辭。
1977年的冬天,我在紐約度過,住在大女兒玲玲家中。因為玲玲是學陶藝的,家中也有些收藏,客廳所掛的多幅藝術作品中,有一幅是春翔1965年的作品。對我而言,那只是一幅畫而已。那年冬天很冷,常常下雪,不能到戶外去,我只好在屋子內繞圈慢跑作為運動。繞來繞去就時時看到春翔的那幅畫;不知何時,我忽然被那幅畫吸引住了,駐足凝視,感覺他散發出來無比深遠美妙的意境,又有說不出的細雅、豐富和歡欣。這揉合在一起的溫煦,使人與畫突然融為一體,只覺得一時進入了完美的境界,線條、色彩、構圖通通不見了,而畫就是我,我就是畫!
不知凝視佇立多久,我才從這個撞擊中回復自己。當時真覺得奇怪,以我對春翔有成見的角度來看,居然被他的畫如此感動,真是不可思議。在他的許多畫作中,好像具有一種超越畫面的力量,敲打著人的心靈。儘管畫面上這也不似,那也不像,卻散發著絕對的和諧、愉悅與寧靜。
很多年前,春翔曾在給我的信中提到「人死如草枯」這樣一句話,可能代表了他當時對生命的看法。之後,大約是1973年的前後,有一天的深夜,突然接到他自紐約打來的電話,要我幫他去找南懷瑾教授,請教一個問題。原來他在美國偶然看到了一本南教授有關禪宗的著作,他就自己開始練習禪定了,而且努力不懈,據他說獲益匪淺。但是當他靜坐的時候,卻常感到臉上有一列螞蟻在行走,故而要請教南先生。次日我便致電將南教授的答覆告訴他:不必理會,那只是靜定中氣脈流動的感受而已!
春翔對一切氣功之類的活動,反應特別靈敏。住在木柵萬盛里的時候,黎明即起,到師大分部校園練外丹功,很快就有反應。在紐約住處鄰近中央公園,他也從不間斷,起早到公園運動。所以到了80歲的時候,身體仍很柔軟,蹲下穿鞋時,仍可一隻腳支撐全身重量;像這種動作,許多50歲的人都做不到了。
可能因為他對靜定的靈敏反應,所以作起畫來能持續很久不知疲累。在苗栗的小畫室中,他常把門關上,畫紙釘在門背,只要有放顏料的地方就行,範圍限制不了他,畫起來就是半天、一天,隨時喝些牛奶果汁,補充體力。
其實,1970年代的初期,春翔已經患有冠狀動脈心臟病,並且有血管阻塞的現象。一位美國心臟科醫師告訴他,只要小心注意,並不要緊,因為血管阻塞了,其他支流血管會分擔工作,慢慢擴大。這位醫師本人,也患有此病20年了,仍然行醫如故。
此後,他即開始節制飲食,差不多完全素食了。那時紐約買華人食品還不像現在方便,所以常在台灣買腐竹等寄去供應。大概就是這段時期,他開始練習靜坐,後來經由一個中國大陸赴美的醫師介紹,每日服用中國大陸中藥「冠心蘇合丸」,病情就完全得到了控制。
春翔所患最嚴重的一次病,倒不是心臟病;1980年後,他常往來於紐約台北之間。記得有一次,好像是1983年的樣子,他在飛往紐約的飛機上感覺耳內不適,以為是高空壓力所造成。到紐約看了醫生,發現是腦內發炎了,服藥很久,外加唐人街中醫的藥,才漸漸痊癒。此次的病,困擾了他半年多,對他日後記憶力減退,似乎也有些關係。
經過了這些磨難,他對生死的看法似乎也有著變化,在1985年台北市立美術館展覽中,看到他多幅畫中有神靈、仙佛的出現。在閒談中,我再問他對昔日所說「人死如草枯,如燈滅」的看法,是否依舊。他立刻搖搖頭說:「不,不,人死了絕對沒有完。」
趙春翔與金董建平挑選作品。(本刊資料室)
1985年的2月,母親97歲高齡在苗栗過世。不久,春翔從美國回來,仍住在木柵萬盛街。有一天他要我陪同到苗栗母親墳上祭拜。約好出發時他來了,臉色很難看,說胸口發悶,因為經常服用的「冠心蘇合丸」吃完了,而萱萱在香港買的藥尚未寄到。
說也湊巧,兩三年前一次我去香港,春翔當時住我家中,就託我在香港代買這種藥。我多買了兩瓶放在家中以備不時之需,那天恰好派上用場。他立刻吃了兩顆藥,幾分鐘後便胸悶消失。他十分高興,說是有神明暗中護佑著他,常會絕處逢生。當時我也吃了一丸,證明這藥不是假的,反正這藥也有預防的功效。
我們隨即出發去苗栗,掃墓祭拜之後,就到雪琴姊的宿舍。這是春翔第一次到苗栗雪琴姊的住處,雖然1980年後春翔常在台北居住,但他們只偶然在台北見面或通電話,所以這回到雪琴姊處,尚屬初次。
午飯雪琴姊燒了一尾魚,春翔吃得津津有味,讚不絕口。他愛釣魚,也愛吃魚,雖以素食為主,偶爾吃魚仍是他的最愛。
飯後聊天,又說到先母的墓地,那是一個臨時之處,春翔卻認為高瞻平靜,最後說:「希望將來我死後也葬在那裡,與姥姥(先母)作伴。」一語成讖,最後他真的在苗栗過世!
春翔在苗栗的最後一年多歲月,作畫的興趣仍是很高;剛回到苗栗時,身心欠佳。記得金太太來探望他時,他說不能再畫了。後來休養一段時期,又活躍起來,開始忙著整理從前的畫作。這些畫是1985年台北市立美術館個展後留存在台的一部分。當時為了存放這些畫,雪琴姊還特別加蓋了一間房子,不料竟成為他的畫室。有不少畫在此又加筆添色,果然大不相同,最明顯的一幅是《人去花落》。他身體精神恢復後,又忙於作畫。他常說,畫畫就是他的生命,不畫就不能活了。他還幾次對雪琴姊說,現在的畫自覺得心應手,隨心所欲。生命最後的這段時期,好像是頗為愉悅平安的。
春翔對父母很孝順,外加手足情深,在美國得知父母在大陸異鄉去世,曾設法寄錢回去,由趙紅親自將二老遷葬回故里。中國大陸開放後,他又先幫助三弟的女兒前往美國進修,而不是自己的兒子。
他很愛自己的家,愛自己的妻子兒女。只不過,他更愛藝術。他對藝術的執著已經超越了世俗間的一切,包括養家教子等。他的生命全部奉獻給藝術了,再沒有空間留下來可與家人分享。50年的夫妻,一生相聚時日不足五載;兒子兩歲時分別,只在42年後,才匆匆相聚數日。他也熱愛朋友,但並不擅長朋友之道。友情之樂也許只表達在他畫中的結隊魚群,家庭兒女之愛,似乎也只能在他的畫作中看到了。
春翔的一生只活在藝術創作中,這也算是他求仁得仁吧!
如果生命真如春翔所相信的,死後是另一個形式存在的話,他現在一定仍在努力作畫!
心香一支,遙祝春翔藝術永恆!
1994年元月
在苗栗的最後一次個展上,趙春翔與作品合影。(本刊資料室)
編按1 趙春翔的妻子劉雪琴。
編按2 民國時期的軍閥。
編按3 中國甘肅省敦煌市西部,泛指越過中國長城外之處。
編按4 國防大學政治作戰學院前身。

遠方的行星:趙春翔藝術展
特展開幕茶會|2019.04.12,15:00-17:00
展期|2019.04.13-07.07
地點|亞洲大學現代美術館
地址|台中市霧峰區柳豐路500號
劉雨虹( 1篇 )
查看評論 (1)
  • 趙春翔先生是我的祖父张同庥的好友,他们年轻的时候(也许是1930年代吧)曾经在河南省共同任教。趙春翔先生曾为我的祖父的一本诗集《海棠集》创作了封面的图画。1948年后,我的祖父留在河南郑州,自此他们就没有能够继续来往。1983年(如果没有记错,可能是秋天,洛杉矶奥运会不久后)我在信箱中看到一封来自美国纽约的信件,这是趙春翔先生写给我的爷爷和奶奶的信。 那时,奶奶让我的大伯写了回信,告知了我们近况,已经爷爷已经去世6年的消息。之后不久奶奶还收到趙春翔先生的汇款,是赵先生委托在成都家人汇出的。

    1983年距今已38年了。趙春翔先生的来信大约是两页纸,内容我还记得一些。趙春翔先生简要的写了自己离开中国大陆之后的赴西班牙学习和在美国的经历以及在美国取得的成绩,感叹到我的爷爷和奶奶能够在中国大陆平安度过几十年多么不容易。他提到自己的大哥和三弟都留在了大陆,由于家人被划分为地主的成分,多有痛苦的遭遇。大哥在土改运动被杀害,三弟被冤狱17年,直到精神失常才得以出狱。 中国的传统文化总是期盼“游子”落叶归根,而在趙春翔先生的信中,我是第一次看到“落地生根”这次词和海外游子联系在一起。至少在这封信中,趙春翔先生没有流露出日后会返回中国定居的意向。显然“落地生根”是把自己比喻为一粒种子。而在今天,在我读懂了赵先生的作品之后,即萌生了触动:趙春翔先生把中国的传统文化的种子播撒在纽约这个世界领先的前卫的艺术的中心,并且生了根、开了花。中国的传统文化原来可以如此轻松地融入世界,文化与艺术本是人类共同的财富,文明没有国界之分。

    张勇
    现在莫斯科攻读美术学博士学位
    2004—2008就读苏里科夫美术学院和俄罗斯师范大学,硕士
    1990年毕业于河南大学美术系,学士
    QQ 1917882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