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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春翔——現代東方水墨中的炫彩奇華

趙春翔——現代東方水墨中的炫彩奇華

看趙春翔的作品,終究是在筆墨之中開拓,而豐富水墨的傳統大河。進入現代,說「意在筆先」是東方筆墨藝術的特質,這已經是定論了,又會在什麼時後聽到「筆在意先」的悖論?
筆在意先
自古以來論中國繪畫,談意境必「意在筆先」,所以起手自高;論胸襟,如「胸有成竹」,則謀篇無礙。這自然是東方藝術性靈至上,格調為先的風尚,在今日依然是品鑑中國書畫之法門。移時易代,天降人才不拘一格,從石濤《畫語錄》的「一畫論」中談及「畫者,從於心者」,以一畫「了法」,談到「變化」借用古者筆法以開展現今的樣貌,已經是懷抱顛覆古典的雄心,更是革命性的見識。但看趙春翔的作品,終究是在筆墨之中開拓,而豐富水墨的傳統大河。進入現代,說「意在筆先」是東方筆墨藝術的特質,這已經是定論了,又會在什麼時後聽到「筆在意先」的悖論?
趙春翔在1980年代形之文字的「筆在意先」,卻不只是針對「意在筆先」的修辭遊戲,而是訴諸創作,挑戰整個中國傳統繪畫思想!「意在筆先/筆在意先」,這二種觀念的對立,恐怕並不是從傳統出發走向現代,以大破大立的幻想能有的兼收之功;亦不是從西方油畫回歸東方水墨,一廂情願地擁抱東方的情懷可以成就。趙春翔,是什麼人呢?有這麼宏大的景願!他思考東方與西方,創作油畫與水墨,在壯年之後,大破「意在筆先」的傳統論述,又如何開出「筆在意先」的現代新局?過去藝術家最忌諱創作以論述,擔心作為無法完全實踐理念,而思考勝筆墨,則憂心理念無法實踐於創作。趙春翔不畫「胸中成竹」,不採用「意在筆先」,偏好「筆在意先」,相信感性與直覺進行無意識的潑灑!他脫略形骸,滿眼墨色地將計就計;忘記胸次,以畫筆徐徐創作竟然在墨色深濃沉著的傳統風氣息裡,吐出一朵豔彩炫奇的現代蓮花!
趙春翔《隕星》 紙、水墨、壓克力彩、畫布,121×61cm,1970年代。(本刊資料室)
抽象/表現
趙春翔的水墨作品,筆墨帶有東方氣味,意象卻是一派現代形色!自形象而言,他畫著蟲魚禽鳥、叢林與疏竹;以意境而言,他畫的更是從大道有常、天眼明視的心境、陰陽太極的易數,甚至是更具體的神靈與佛尊的意象。他以具象的方式表現抽象的感覺,但他不是抽象畫家。
他潑灑的不只是水墨的淋漓盡致,或畫筆的鋒芒畢露,在東方傳統畫紙(以棉紙為主)上,大玩潑灑、滲透與暈染的效果。壯年後選擇這有別於油畫的東方特色,根本上就和西方藝術形式區別出來,彷若文化的回歸;他卻又在水墨鋪陳的世界,特意引入壓克力彩這一媒材,與東方水墨的傳統劃清了界線,把立場留在現代。他不僅使用壓克力彩,更尤偏好螢光色調,簡直是不顧俗豔與雅緻的東方韻味,全然阻隔傳統水墨清雅的氣息。這種色彩質地,即使西方油畫傳統品味也都持保留態度。此時趙春翔的繪畫,愛者以亦傳統亦現代,評者論之不中不西。原來不薄西方愛東方的他,窮追十餘年抽象表現主義(Abstact Expressionnism),終於標新立異了,卻帶著深刻的東方印記。這位趙無極、朱德群在杭州藝術專科學校(簡稱杭州藝專)的校友,深入美國藝壇數十年,早已獲得西方藝壇與學術的肯定,終究要等待東方全面的注目。 
趙春翔《泊樂》 水彩、紙,39.5×57.5cm,1957-1980。(本刊資料室)
趙春翔《港邊船影》水彩、畫布,40×57cm,1957-1980。(本刊資料室)
現代的螢光豔彩
1982至1983年間趙春翔返台擔任國立師範大學美術系客座教授,白髮蒼茫、眼神深沉的他,總是穿著一件螢光綠或粉紅襯衫的他,打一條領巾,如他作品中浮現的壓克力豔彩,毫不掩飾作為現代藝術家鮮明而無所退讓的姿態!
趙春翔曾經獲得南京第一屆全國美展(1940)水彩獎。他在留學之後所畫的巴塞隆納為主題的風景,帶入了聳立高塔的高第聖家堂與奎爾公園(Park Guell)、巴婁之家(Casa Batllo),那起伏的波浪與曲線的旋律,他用濃豔的色彩在濕潤的畫面上,流暢地以線條寫意為之,全然不管明暗的效果或體積的營造,也不太著意畫面空間深度的探索,純以濃彩和筆線起伏流暢地寫意。可以見出他從中國大陸赴台之前的成績,和前往西班牙留學之後的表現,他的水彩畫已顯露了他以筆傳神、淋漓寫意的東方水墨氣質。他赴西,返台,之後再前往美國發展,以油畫進入西方畫壇,趨向於抽象表現主義,已是有跡可循。
他的水墨,淋漓處大氣豪邁,纖巧處又空靈幽渺,卻又在其上地塗上濃豔如油彩般不透明的壓克力彩,卻是叫人驚豔!或者把壓克力顏料調稀了,塗敷渲染在墨筆之中,教人辨認不出是水彩還是傳統國畫顏料。我這才明白,壓克力彩濃稠如油彩,遇強則強,又如水彩逢弱亦弱;那油彩般的濃稠,可以重疊覆蓋反覆施彩,卻也是可以溶於水、可以調和稀薄如水彩般的滲透與渲染,和水墨融合無間,趙春翔用以鮮豔的顏料厚塗在水墨之上。豔彩似這般強行堆疊在東方的材質上,第一次看時見覺得突兀而不融合,平塗的色塊中更常見許多圓形、方形、矩形、菱形的幾何型態,以行列的規律密布畫面,又彷彿平面設計,效果更顯浮佻。這樣現代、工業性的直接置入,是東方傳統筆墨絕無的氣息,也是西方油畫傳統有所保留的品味,趙春翔卻果斷的將他放入水墨畫幅之中,而感到十分現代。慢慢地我們或將領悟,趙春翔的水墨與傳統形式的表現與氣質已果斷切分,百年來思索中西合璧,論氣魄與情懷,何時候如此強烈?
潑墨/印記
趙春翔畫作的印記,以東方符號、筆墨與潑灑鮮明地呈現在技巧上。他是一位寫意的具象畫家,而人們總愛將趙春翔與同在杭州藝專的趙無極與朱德群兩位抽象畫大師相提並論,並非無稽。趙春翔年長趙無極、朱德群10歲,可算林風眠弟子的同代人,也是中國抽象畫家同一世代,曾追隨美國抽象表現主義潮流的他,卻選擇了回歸東方的筆墨傳統。
他取用符號來作畫,並引入東方的象徵形象,雖然並不能算是抽象畫家,潑墨畫幅卻總是風雲撲面,散發大氣磅礡的寫意。他的墨色酣暢淋漓,在濕滑的紙面留下的水漬與印痕,潑灑著接觸紙面而後反彈噴射出輻射般的墨痕,或者流動的滴痕。他製作特殊的彈性畫板,作畫時翻動框架,潑灑水墨,引導滴流(註1),偶而令人聯想波洛克(Jackson Pollock)或自動主義(Automatism),卻未曾投入純粹的抽象範疇,而畫意總是導入自然之道與人間情懷。
畫家翻動畫框,潑灑的墨痕不只從上往下劃過紙面,畫面也有橫過的墨痕,或縱橫交錯,而不可思議。畫家在木架塑膠膜上潑墨作畫,偶爾將畫紙倒反過來,繼續潑灑墨色,故而有些墨色呈現正面的濃黑,有些從背面滲透上來,若有若無,彷彿有曖昧筆痕,而無法辨別是潑、是畫,還是染。而他的墨色有無,正反皆可用,因為它沒有固定形象,所以無可無不可。重要的是,趙春翔的水墨與壓克力的豔彩結合,並非一貫而單純的創作歷程,而是在累積了大量的水墨畫作後,重新審視,不斷附加的成果。世人常訝異於藝術家為什麼把一張張已經完成、甚至展覽過的畫作,「改畫」成令人驚詫的,將水墨與壓克力豔彩的「嫁接與裱貼」的作品!藝術家自己曾說,從來沒有「改畫」這詞,藝術家只是「不斷的畫」。所有的舊作,無論滿意或不滿意的,都可以繼續畫下去,而成為新作。資深的觀眾與藏家,曾經眼見許多精彩畫作的幡然之變,或將同意,評價趙春翔,關注他在東方水墨傳統中的現代炫彩中義無反顧的轉變之姿。
趙春翔《無題抽象》油彩、畫布,176×174cm,1962-1982。(本刊資料室)
意象
我們在驚訝藝術家置入壓克力彩的同時,也在每一張以水墨作為基底的畫作上賦予東方意象。他畫著一張張天眼高懸、玉佛慈悲、金粉世界、神光、仙靈,和太極、陰陽等參入自然奧秘的情懷,或者是月光下、生機的情境,祖父母、媽媽,天神降幅等等十足東方的主題。更多的時候,卻是他描繪的大眼長嘴鳥,透露著擬人化的歡樂一家聚,那樣生機的樣子顯現在拙趣之中,又彷如大眼魚和小魚苗,芸芸眾生密密麻麻卻又井然有序地排列成行,彷彿透漏著藝術家對於自然秩序的崇敬。我們又會看見畫中天眼高懸,照看一切,或是用白粉敷染輕描的佛尊,教人驚訝他竟然如此具象的描繪東方的意象

趙春翔以色塊疊染畫面,烘托水墨,色彩與質地的衝突多過媒材的融入。他也畫著成行成列的,規則排列的方塊、菱形,或圓形幾何造形的裝飾元素。他貼上金箔、銀箔,裱貼在完美的水墨敷染的畫面上,不只用大紅大綠、大黃大藍,塗繪著既非日月、亦非果實的不可言喻之圓點,或是霓彩之光點,這就將色塊的象徵性引導到另一層裝飾性的意義了。玩味凝視,反客為主的色與墨和圖與地之間,竟然浮現以虛作實,計白當黑的關係。
趙春翔以符號寫意,淋漓酣暢的潑墨成果雖似抽象,他的符號卻常常是具象的轉化,例如竹葉蘭草的撇捺、大肚魚與小魚苗、紅蓮與青荷、太極與八卦象爻、濃豔紅日與淡黃的懸月,甚至是水波漣漪,或者是佛光普照的輻射環狀波紋。他畫著幻影、天眼;他畫著夏夜的濃林蔭下的幽深、大眼鳥與幼雛的安然;他畫著陰陽太極,或者禽鳥的自然之頌,一切潑辣狂放的水墨與硬邊厚塗的豔彩,都在寫意與抽象之間,相斥相生。如今思索他的藝術定位,使人再三沉吟!
我卻記得他在1982年台北的春之藝廊曾經展出極少見到的抽象表現主義的120至150號的方形大畫。他曾經說過:「正當抽象表現主義風潮,苦追西方主流,令人疲憊,而終於找到自己文化的根,但沒有忘記身為現代人,已無法走回舊路。」白髮蒼蒼,總是穿著螢光色襯衫、打著領巾的趙春翔,溫和而堅定的回答著同行與學生的詰問:「這就是我,現代的我,走不回舊傳統,也不願走在西方之後的我。」
註1     畫家自製的「畫板」,是在四邊木條框架的中央,繃裱了透明厚塑膠布膜,作為承接畫紙(棉紙)的「畫板」,於其上直接潑墨作畫。這個由木頭框中繃緊塑膠布製作的「畫板」,輕盈得可以翻動四邊,調整高低,來控制並引導畫面墨汁的流向。他一反傳統將畫紙放在桌上作畫的方法,所有的水、墨都因此透入畫紙,再從塑膠膜上,反過來滲染在畫紙上。

遠方的行星:趙春翔藝術展
特展開幕茶會|2019.04.12,15:00-17:00
展期|2019.04.13-07.07
地點|亞洲大學現代美術館
地址|台中市霧峰區柳豐路500號
鄭治桂( 2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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