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
影子,若不是光照下依附某物的投影,那會是什麼——它自己會動,擁有自主的能動性?這不免讓人狐疑,某種詭異感油然而生。剪紙,所謂民間紙藝,應用在傳統社會婚喪節慶的布置,不過當我們要追溯這個業已式微的民俗,比起它的群體取向,似乎有一種在日常生活中常見的活動更值得緬懷,因時代演變而湮滅或遺忘;第七世紀唐朝詩人杜甫詩作《彭衙行》有一句「暖湯濯我足,剪紙招我魂」是這個寫照。杜甫回想自己在陝西舉家逃離戰亂的狼狽,悽惶多日,期間遭逢豪雨、疲累不堪又饑寒交迫,幸好獲得當地友人接濟,有熱水可洗腳,還為他剪紙壓壓驚。
談到吳耿禎的藝術創作,總會提到他走訪陝北民間紙藝的學習之旅(註1),而該地跟杜甫在千年前的逃難路徑隸屬相同的文化區塊。杜甫的「剪紙招我魂」是詩句,但如何招我魂,我們無從得知:剪什麼東西?是大家圍著一起看,還是不用,在客人旁邊默默剪就是了?剪了之後呢?要燒掉,還是要保留——要多久,擺在哪,之後如何處理等等?一連串可能的儀式或程序問題,或根本多問,剪紙就是招魂過程,其他不重要。那麼,招什麼魂?這其實是指安魂,是安撫,讓受驚、心神無主的心情得到安頓。但招魂的用語難免讓人有沉鉤歷史的想像,有一說法是剪紙跟道教或薩滿的靈媒神務有關,至於細節同樣不明。或許是剪紙的姿態輕巧,隨意,沒有負擔太大的規矩,沒有留下值得大書特書的歷史紀載,反而在吳耿禎這邊,剪紙的藝術當代性讓我們看到它的可能操作與精神內涵。2015年,《剪紙合作社-蕭壠計畫》是個範例,他把剪紙這項技藝從陝北的體驗帶回台灣,也就是地方認同與情感投射有關的實踐;在此,他成了組織者與策展人,開設工作坊,帶領台南鹽份地帶的婦女做剪紙,要求她們從鹽田、魚塭、稻田、甘蔗園與廟埕等生活空間取材,並結合肢體舞蹈、常民與在地職人勞動的錄像,以及地域現成物的裝置,注入剪紙圖像的構成。其後吳耿禎有不少作品的產出,到了2020年在台東池上穀倉藝術館的駐村案《泛靈腹語》,展題顧名思義,呼應南島語系原住民神話或巫術信仰,但剪紙的製作型態則比較是回歸到他自身的手藝。
「吳耿禎:穿牆術」線上展廳|https://bit.ly/3FaobV6
靈慾
為何要提吳耿禎這兩件創作?理由是光影跟剪紙發生勾連。就以《剪紙合作社》來說,在地方各個角落搭景投影,畫面是現場所在的鹽山、漁港、蔗田、蚵仔田或廟埕等地;放映時,人們可走入以大白紙作為銀幕的面前,隨興舞動,人影這時投射在銀幕上有如剪影。在《泛靈腹語》,作品「篝火-石頭-06-1」以南島的原住民神話為發想,藉由燈光將玻璃板上的圖案投射到四周展牆上。這個勾連不是平白得來,因為共同體的訴求是居中扮演著至為關鍵的角色,否則那也只是視覺趣味而已;不過,他在耿畫廊的個展「穿牆術」似乎離開他關注的共同體圖像及其象徵窩巢,把人撤回到自身原屬的個體性。這個展有兩件作品,《穿牆術》與《(不)移動旅行者》,先就後者來說,這可說是口述的舞蹈劇場,邀請觀者進入圍籬區,戴上耳機聆聽來自女觀者與男舞者彼此輪流接續的口述,形成敘事上的補述,情節頗為奇幻、曲折。我在此不詳說細數男女兩造的口述,僅擬聚焦於幾個關鍵場景,特別是劇場裏光亮與暗黑的對位。首先,是男舞者說他蟄伏於暗處,羞澀伸腳試探光域,讓人勾引著肉色的遐思,然後跟隨光,在它的變化中亦步亦趨,進而反過來是光跟隨著他走;而就女觀者看來,從一開始只看到舞台地板上夾雜綠色的波狀白光,然後出現腳的舞動,在光照下像是莫名的海底生物,或是腳在虛空中的漫步,直到第11幕有另一道白光從空而降,跟原本地面的白光,交纏成像是兩條互逐的蛇,裏面還包覆著黑衣男舞者;這組光的奇幻其實是附身在兩條巨蟒上,表面有著黏答答的透明液體,流淌到舞台地面,或像是發光的生物觸鬚。男舞者的第12幕是對女觀者第11幕的補述:他走向兩條白光,脫下連身黑衣,扭轉成一條黑粗繩去摩擦地面的液體,是籠罩在白光裏的兩條巨蟒所滴淌的,連同他的裸身也沾黏該液體,而且還被這兩個光條甩打在肩膀背上,曲身,手腳貼地,說自己像是一條扭身鑽入泥土中的蚯蚓。結束蚯蚓的隱喻。第14幕,男舞者在地面上拉起一個方塊的結構物,並登上,一條黑色鋸齒狀的布條從空中降下,但就女觀者看來(第15幕)則是黑夜的降臨,男舞者(第16幕)是用臉與肩去承接這黑布條,繼而糾結、纏繞頸部與胸部,最後掙脫,整個人滾成一個圓球狀,並被舞台的白色光條與地上的光環所包圍。總之,從第11幕到第20幕,女觀者看到地面方形「勃然上升」為柱子,把站在其上的男舞者升到一個高度,這幾幕有時跟男舞者的描述是有所聯繫,有時脫節,使得本來各有的奇幻情節因兩造的落差更顯得玄奧。
要如何領受(reception)這個別具樣態的舞蹈?我們不妨把它視為一種剪紙,也就是說,當剪紙是紙張被鏤空裁剪的透光圖樣,在此則是擺脫平面的制約,圖像活靈活現,在空間中舞動起來了,像是光影交錯中的舞蹈劇場,當中有一組意象特別鮮明:黑洞與柱體。它們各自都有變化式的範式軸(paradigmatic axe),就前者來說,它有暗區與黑衣的變形,就後者來說,它有光、蛇與方形平面的變形,而由這兩軸交織成的組合段(syntagmatic axe)便可說是構成了該口述的舞蹈敘事。虛設的想像讓人縈繞,寓意玄奧,它要說什麼呢?
石子
讓我們回到此幕:在地面的方形「勃然」(吳耿禎語)升起成了一根柱體,白光從內部亮起,男舞者伏趴在頂頭,身上浸沐濕滑的液體;這景象恰似他的鏡映,照見自身就是這根勃起的柱體,也是彼此的互映,隨後,柱體逐步降下,隱沒地面成了黑洞;就女觀者來說,男舞者也就跟著沉入,但根據男舞者的說法,他最終是爬出洞外,離開了它。到底是否進入黑洞?結局顯然是男女有別的視差,曖昧不明,但參照該作標題《(不)移動旅行者》的模擬兩可,讓人有理由說它不必然是非此即彼的判別;也就是說,離開黑洞的「離開」有不離開的意思。像是括號的使用,被省除的東西是以痕跡的方式而續存,表示了一種跳脫二元論、在肯定中包含否定的不斷運作。這裏有一種屬於吳耿禎自創的神話,他為此提出創作概念的12個條目,首先是屬於性的,例如「夢遺:柏拉圖撞牆」呼應了男舞者第12幕的口述,並對應於女觀者的第11幕,加上前後幾幕,敘事不斷徘徊在濕黏液體、勃起、光、柱體與黑洞等象徵物。其次,性是被包覆在性靈裏的冥想,例如「神話:註釋一朵鮮花」、「光影:肉身靈移經驗」、「高潮:超越性存在」與「棄者:內觀羊水」呼應了肢體、水母、雷雨、觸鬚或海裏的莫名生物。再者是關於疫情、政治涵義,帶有軍武意象,例如「軟件:安那其射出」、「疫苗:玫瑰色溶解」、「標籤:完蛋完蛋完蛋」與「雨衣:陌生取向」等等,對應於軍裝隊伍與槍,而槍的機能有插在黑洞裏的與射出光的。這些層層包裹的隱喻,像是把性、性靈與軍政疫的概念搓揉成一顆石子,投向吳耿禎最後所謂的「鳥啄:深井之回聲」。是什麼回聲?他沒明講,但我們約略可聲聞;這回聲,不像他過往作品那樣發自於集眾的,不是借助剪紙的圖像來凝聚在地的集體記憶與地方認同,但也並非因此要遺世獨立,因為這口井正位於一個共用的、通稱共同體的領地裏。換句話,不是跟共同體無關,縱使它聚焦於指稱「我」的個體上,或如其所謂「宣言:沒有連接詞」:女觀者、男舞者以及身為觀眾的我們之每個人,被鳥啄起的石子,被丟擲到井裏激起的回聲。玄奧,有時是為了隱藏焦慮,或把焦慮給玄奧化;它是性、性靈與軍政疫所構成的症候群,說是指向當前進行中的台灣局勢亦無不可,或是反過來要安它或這個石子的魂。
影牆
這不是口說無憑,而是劇本裝置,有它的物質基礎及動力設施:一個可坐的台階,半透明的垂簾,折射著幽光與淺影,以圓圈著它轉動。至於把《(不)移動旅行者》視為剪紙的蛻變,不是說紙材不好,但唯有解除它的限制,它的思想底蘊才能自由釋放,或經由各種媒介的引入而得到闡發;況且,吳耿禎長期投注的剪紙藝術,這個視角的目的在於讓它變得可討論,或成了「有問題」的討論。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穿牆術》,這是錄像裝置,投影在立方體的四個面,跟前者一樣,也是男女倆倆成為雙線的影像敘事。吳耿禎引用榮格的集體潛意識理論「阿尼瑪」(Anima)與「阿尼瑪斯」(animus),前者是男性無意識中的女性人物,後者則是反過的指稱,加上他個人的詮釋,把這組概念比擬為自我的「內在他者」,也是「幻想義肢」。但理論的引用點到為止,《穿牆術》還是有任其自身發展的敘事軸線,或者說,帶著這組模型去建構自己的敘事。
一方面,它時而是自戀的,是我對自我異己化的愛戀,去愛那個變成異性的自己,是幻象的異性戀,另一方面,這種自我分裂的幻影,被吳耿禎解釋為存在的黯影,封閉在自我迴圈當中,如個體、群體或國家,是禁閉在牆內的精神狀態。《穿牆術》企圖發展多層次的概念,但影像的敘事邏輯似乎相對地鋪陳不夠,若要說它有詩性,那需要觀眾自行想像,否則《(不)移動旅行者》比它更為貼切,因為那是口述,在聽者心中喚起的形象(想像)比較有力,比較到位。這不是說《穿牆術》不迷人,沒有詩性,剛好相反;首先,吳耿禎調整錄像的影格速率,讓它看起來像皮影戲,有一種緊貼布幕的剪影效果。再者,如果我們把《穿牆術》視為《(不)移動旅行者》的敘事補充,那會是張力十足的作品組構,因為說到底,「穿牆術」(這兩作品的總稱)有觀念藝術側重語言功效的成份。在《穿牆術》,我們看到是男女各自進行舞蹈,取衣與著衣,被網布所圍,又能將它收拾疊起,陽具的使用,性別在男身與女身之間游移,有時化身為鳥人,撫摸一個蛋,然後有個人進入蛋體等情節;這一切可被併入或擴大《(不)移動旅行者》有關鳥啄的敘事,讓人再度想去回問那顆石子激起迴響又有哪些餘韻?我認為「穿牆術」或許可以是吳耿禎剪紙藝術的轉捩點,光影跳出紙面的媒介,鋪展陳出各種可能的裝置,在此是口述機器與錄像投影,而當然不會只是這兩種而已。至於剪紙已遺失的日常性或活生生的生活儀式,如今我們難以多想了,但藝術可以創造某個時刻,把它轉化為某種安魂的佈署;但要強調,這不是給出幸福和樂的圖騰,而是依據現實的險峻給予圖像,儘管有些玄奧,但能辯證地藉由它來產生安撫的潛能,一種化解之道,像是把悽惶不安的東西弄到外面,給予外化掉。借用瓦堡(Warburg)的說法,圖像是為了穿越邊界,在吳耿禎那裏則是指穿牆,是化解的另一種意思。這是他不同以往的做法,值得注意:自創圖像,講述自己發明的神話,想藉以猶如千年以前杜甫說的「剪紙招我魂」,他的「穿牆術」或可視同如此。
法國第八大學造型藝術系學士,法國高等社會科學研究院肆業。現任中原大學商設系、國立台北藝術大學藝研所、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藝術教育學系、實踐大學媒傳系兼任講師,「台灣前衛文件展推行委員會」委員,及2008年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觀察團委召集人。專長為攝影史及理論、西方當代藝術史,以及美學藝術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