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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生子、老照片與附身:林羿綺「越洋信使」憑弔儀式中的咒術體系

雙生子、老照片與附身:林羿綺「越洋信使」憑弔儀式中的咒術體系

林羿綺今年七月於鳳甲美術館的「越洋信使」個展中,是以《雙生》為名的單頻道創作,以近代東亞與南洋的人口流動為中心,故事從一對金門的雙生兄妹開始,其中哥哥到了印尼,妹妹到了臺灣。這樣橫跨海峽三地的人生際遇,加諸在兩位後代的異文化風土,成就出各自家族支脈截然不同的生命經驗。
林羿綺《雙生》擷圖。(林羿綺提供)
在作家川端康成的作品《古都》當中,描述了一對雙生姐妹,在幼時分離後,各自在京都的一角成長,歷經相遇、分離、與婚後各自不同的人生際遇。同樣的臉孔在古都不同角落的風土催化之下,例如人性和自然的結合、環境和性格的結合後,配合葵祭、祇園祭、時代祭當地三大祭隱喻的神道力量催化,分別出現了不一樣的人生風景,彷彿這對雙生子姐妹的人生,並非掌握在她們自己的手中,而是這座城市所創造出來的。林羿綺今年七月於鳳甲美術館的「越洋信使」個展中,特別是以《雙生》為名的單頻道創作,似乎也傳達了類似的概念。但最大的不同處,在於川端康成的小說將整體創作的地域想像以京都為中心,林羿綺的創作焦點則是以近代東亞與南洋的人口流動為中心,故事從一對金門的雙生兄妹開始,其中哥哥到了印尼,妹妹到了臺灣。這樣橫跨海峽三地的人生際遇,加諸在兩位後代的異文化風土,成就出各自家族支脈截然不同的生命經驗。與《古都》相較之下,或許我們可以說:這對雙生兄妹與其後代的人生,並非掌握在他們自己的手中,而是這個亞洲世界所創造出來的。
林羿綺《復興夢》擷圖。(林羿綺提供)
高雄眷村廢墟與家族記憶的追尋
2011年,剛好是藝術家林羿綺剛考上研究所的那一年,也是當時她位於板橋眷村的家,被收回並拆除的一個人生轉折點。後來在一次的環島之旅中,林羿綺與另一名藝術家呂易倫,發現了位於左營一個也是即將拆除的眷村聚落。相似的格局,歷史氣氛相近的風土氣味,勾起了林羿綺的過往記憶,也因此她開始以這個彷彿已經空掉的記憶驅殼為基底,創作出一系列的作品。例如2014年的《餘燼三部曲II:盛宴》中,她與呂易倫兩人與將自己的身體當成召喚這個眷村過往幽魂的容器,以一個在廢墟的晚餐邀約,邀請逝去的人們降臨。標記為「II」是因為這將是一個階段性的創作計畫,未來這個神秘的儀式,將在相同的地點發生,不論眷村的廢墟消失多久,存在於此的魂魄將透過藝術家的身體作為媒介,永世與這土地共存。
另外一件發表於2013年的《復興夢》也有類似的意圖。在這件作品中,林羿綺撿拾了許多散落在高雄眷村中的照片,將這些曾在此生活的人們製作成仿若紙娃娃的樣態,各自散落在現已成廢墟的房舍當中,藉由這樣的形式推想,這些人們曾經在此生活的樣態,某種程度來說,這也是一種運用攝影這類曾被謠傳成「可攝走人類的魂魄」的媒材,將他們的「分靈」重新注入這個已被注定殘破的所在。不過有趣的是,這件作品其實透過這樣的形式,傳達出所謂冷戰與威權統治時期的「國家復興」之夢,其實已隨著這些人們以及眷村的消失,默默地走向終點與夢醒時分。在這件作品當中,也出現了十分鮮明的「雙生子」意象,這是一張連體嬰的圖像,開頭相連,但是片子的最後卻被分開,而這個符號在這間作品的意涵,如林羿綺所言,隱喻的是臺灣與中國的國族關係,隨著時間流逝,當時代階段尾聲中,當那些「最後的異鄉人」漸漸隱沒在人群之際,也是兩者即將分離的時候。
林羿綺《餘燼三部曲II:盛宴》。(林羿綺提供)
簡單回顧林羿綺這系列以高雄左營眷村為主題的作品,似乎是這位藝術家透過這個與過往記憶似曾相似的場域,所進行的一場演練與回顧,並從中發展出自身與自身,甚至是外在遊蕩的歷史幽魂連結、相處與探索的一套模式。例如從《餘燼三部曲II:盛宴》到之後2017年「琥珀之夢」個展中的《父域安魂曲》中接近行動藝術式的「降靈儀式」,而這點就梁云繻在〈以「附身」催生:吳天章、林羿綺作品中的詩意臺味〉一文中的說法指出,無論是心理治療、精神分析、民間信仰、或是當代藝術實踐,都不約而同透過「附身」的概念,主動或被動地允許「他者」力量進入心靈運作場域,並與「自我意識」進行一場對話或較量。而對林羿綺來說,在《父域安魂曲》中,讓自己的身體同時裝載父親靈魂,或是將該角色化為自己的分身,成了一種可能機會,讓無意識中的情結與童年失親創傷,能夠被解離出來,獲得正視。
林羿綺《雙生》擷圖。(林羿綺提供)
林羿綺《雙生》擷圖。(林羿綺提供)
越洋信使的降靈術與金門雙生兄妹的南方經驗
若說從《餘燼三部曲II:盛宴》到《父域安魂曲》表現出林羿綺創作特性中,某種帶有降靈式的行動藝術特質,那麼從《復興夢》到《雙生》的「雙生子」概念,從前者起始到結尾的隱喻,被增強成整部錄像的概念骨幹,反而將攝影照片作為時間與靈魂切片的中介媒介的形式,成為了後續點出的創作意圖的癥結點與整體的影片概念來源。
林羿綺表示,她的家族有一個有趣的習慣,即年齡相近的孩子,即使不是真的雙胞胎,仍然會讓他們在拍攝家族紀念照的場合中,好似雙生子般站在家屋前擺拍,久了他們好像就像是雙胞胎一樣地受到家族的照護。從此之後,這三代三對孩子們,彷彿心中都會有個分身,一位一生心中對比自己在這世界上存在的另一個人。但因為戰後分居臺灣與印尼兩地,作品中的兩個家族,兩張同樣的臉孔,也因此成為了臺印兩地風土與政治環境薰陶下,出現的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影片的三個階段分別是藝術家的奶奶與舅公,其次為父親與表伯,最後則是藝術家自己與表妹。
林羿綺《雙生》擷圖。(林羿綺提供)
故事開始於金門的一對雙生兄妹,在二戰戰火正熱的金門,到處謠傳軍隊要抓男丁去當兵的謠言,為了躲避被捲入戰火,舅公便遠赴南洋,到了印尼邦加島定居,留在金門的奶奶則是在戰後為了躲避國共內戰,輾轉逃到臺灣本島住進板橋的婦聯眷村。兩人的互動透過了一個寫上大大「Home Sick?」的信件代寫服務站,也成就了後續藝術家用以赴印尼尋親的書信文件。在這之後一個相互對應的家族血脈便就此展開。第二部分的父親與表伯,一個在燈紅酒綠的臺灣經驗了民主化的新時代,另一位則是在胼手胝足的開墾生涯中,經歷了亞洲金融風暴後殘酷的排華暴動。「之後如果遇到有人欺負你,記得要學會反擊。」、「之後如果遇到有人要欺負你,記得要學會躲起來。」兩個父親對女兒說的話,不只表現出大時代之下,兩地的異質變化,兩個源自於金門的血脈也慢慢地淡泊在印尼與臺灣的風土當中。之後兩個第三代的女兒們,一個唱著中華民國國旗歌,另一個則是唱著印尼國歌。影片最後,迴返到金門殘破祖厝的三組雙生子合照,彷彿這些散落至亞洲各地的遊子們,對這即將消逝的生命起點做的最後憑弔。
林羿綺《雙生》擷圖。(林羿綺提供)
從2011年開始,林羿綺從高雄左營眷村廢墟的相遇開始,到現今遠赴南洋與金門探索家族血脈與生命經驗的同時,更是發展出了自身一套完整的憑弔儀式與探索途徑。雙生子概念連結至臺灣與印尼兩地的對比與思考,幾乎接近附身與降靈的行動藝術實踐,以及將老照片視為穿越幽冥與現世憑藉物,並將過往人們的攝影行為,轉化成帶有儀式性的靈視想像。這番模糊理性與非理性界線的探索思考,也成了林羿綺目前藝術生涯一個有趣的特質。從她的作品中,我們好像也可以看到一個關於影像的神秘咒術體系:「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走進廢棄的古老屋舍,準備一對雙生子、故人的衣物或老照片、一桌豐盛的菜餚後,向著南方潛心祈禱,在Rolling、Speed、Action之後,曾經在此生活的人們,不論生靈死靈,都會回來這裡,跟你訴說一段神秘卻又哀傷的故事。」
林羿綺《雙生》擷圖。(林羿綺提供)

越洋信使 – 林羿綺個展

展期:2020.07.25-2020.09.13
地點:鳳甲美術館
地址:台北市北投區大業路166號11樓

 

陳飛豪( 119篇 )

陳飛豪,生於1985 年。文字寫作上期冀將台灣史與本土想像融入藝術品的詮釋。藝術創作上則運用觀念式的攝影與動態影像詮釋歷史文化與社會變遷所衍生出的各種議題,也將影像與各種媒介如裝置、錄像與文學作品等等結合,目前以寫作與創作並行的形式在藝術的世界中打轉。曾參與2016年台北雙年展,2019年台灣當代藝術實驗場之「妖氣都市:鬼怪文學與當代藝術特展」、2021年國家攝影文化中心的「舉起鏡子迎上他的凝視—臺灣攝影首篇(1869-1949)」以及2020/2021東京雙年展。著有《史詩與絕歌:以藝術為途徑的日治台灣文史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