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炯《無題》.綜合媒材.43×96×2.5 cm.2016。圖|亦安畫廊台北
蘇軾以「郊寒島瘦」評論孟郊和賈島的詩藝,瘦,指向賈島孤峭瘦硬的藝術特色。賈島少時家貧而曾為僧侶,還俗後屢次進士不第,人生際遇並不順遂,因苦吟推敲詩句、精工於冷僻意象而樹立個人風格。許炯讀遍賈島的作品及其軼事,他的認知中,賈島棲身佛門又心繫人間煙火,正是這種半僧半俗的情懷觸動了他。許炯自言年少時嚮往隔離塵囂,昔日身影彷彿疊合獨坐禪房的詩人。「年過三十歲後,我才體認到世俗不等於俗氣。世俗生活充滿美好、詩意與浪漫,而我曾經都是拒絕的。賈島詩中的意象是我多年關注的意象,他詩中的情感與我的心情是契合的,因此我開始進入這個階段的創作。」
展覽中的《賈生和月》為許炯自況,賈島於詩中自稱賈生,有比附西漢才子賈誼之意,而許炯又將自己帶入此一身分代稱。「這次展覽名稱『我看見賈島了嗎?』我當然看見賈島了,但是否看見賈島已不重要,看見賈生,也就是我自己,這才是最重要的,這也是歷朝可真正稱作藝術品的書法都做到的事。」許炯認為,傳統書法被視作「藝術」還是「歷史文獻」的分野即在於此,亦即經歷「師造化」和「師古人」之後,仍要回到「師自己」。
許炯《無題》.綜合媒材.62.5×53.5×2.5 cm.2016。圖|亦安畫廊台北
抽象繪畫幸運符
許炯以中國書法作為媒材,主題靈感也取自唐代詩人,與此古典文學及文化脈絡產生悖逆之處,在於他顛亂正統書體、自由塗鴉的大膽嘗試,這與他關注西方抽象繪畫筆觸有關。戰後美國藝術家波洛克(Jackson Pollock)創作時嘗試降低自主控制,隨身體動勢在畫布上滴灑顏料,以熔岩般騷動狂亂的色彩與線條拓開20世紀繪畫的邊界。其後,塞.湯伯利(Cy Twombly)另立抽象表現主義豐碑,創造出如孩童信筆隨書般的繪畫,其黑板塗鴉系列更在拍賣會上屢創天價;此外他也喜愛在作品中引用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和濟慈(John Keats)之詩句,將繪畫與書寫交融成富含浪漫象徵的視覺語彙。Cy Twombly的天真抒情手筆有如許炯創作路上的幸運符。
許炯《賈島.董其昌.無題》.紙本、水墨.154.5×84.5 cm×3.2016。圖|亦安畫廊台北
約十多年前,尚在就讀中國美術學院書法系的許炯首訪歐洲,在比利時的畫廊看見Cy Twombly的作品。「由於我學習的是傳統書法,對於西方戰後藝術不甚了解,當時並不知道他是誰。那幅畫裝裱精緻,發黃的厚紙上只有寥寥幾道炭筆或鉛筆痕跡,我寫了這麼多年書法,從未有一件前人的作品帶給我這麼強烈的衝動。我衝動地問老闆這件作品賣不賣?他微笑地回絕我。我不甘心,便請母親去商談。即使當時我有收入,但仍不足以支付一件Cy Twombly的作品,但我覺得這是我的幸運物,最後母親答應了,購藏了這件作品。Cy Twombly的線條筆觸,給予我嘗試的衝動,也是那一點點衝動,使我研究所畢業後想做一名藝術家,在這條路走下去。」
許炯在書法中無限揮霍的自由與自信,即與他生長在開明環境有關。八歲時,他的外公養了一缸金魚,顏色與外型殊異的魚群在水中迴游,使人眼花撩亂。他觀察多時,每日不動聲色偷渡一兩隻魚出門,與市場魚販私下交換魚種,一個多月之後,他將水缸中所有金魚換成相同種類,宛如在水中描摹一幅顏色、造型和線條達至協調的畫,魚尾盪開的路徑成了寫在水上的書法,也是他最初的創作。外公大怒,因為魚缸裡的珍珠全換成了水泡眼,許炯則提議:「沒關係,那我們再養一缸珍珠。」他的主張來自視覺和諧美感,外公的妥協源於小男孩的行為並非搗蛋。
許炯《賈生和月》.紙本、水墨.85×77 cm×3.2016。(攝影/游如伶)
小男孩長大後對於美、平衡與協調之偏執並未稍減,其作品貌似隨筆揮就,實則立基於巧妙的布局。創作之前,他會在書面或腦海中構思草稿,進而著手完成。「這和巴斯奇亞(Jean-Michel Basquiat)不同,他在畫布前已想好要畫什麼了,而在與朋友聊天的過程中,靈光一閃又隨手畫了些東西,亦即他在創作過程不停思索,有靈光乍現和情感交流等即興的部分,這在我的創作中較少,然而我創作出的文字樣式必定有即興的成分,這個不確定因素是感動我的。但在具體內容方面,我不會因為臨時想到一個更好的概念就立刻畫在作品中。假如創作時想到新的內容,我會將它移到下個階段的創作,好好地完善這個概念、想清楚之後再表現出來。」
許炯《倪瓚.賈島.安晚冊》.紙本、水墨.250×125 cm×3.2016。圖|亦安畫廊台北
中國書體無非篆、隸、楷、行、草書等,每一線條的粗細、形狀和筆順皆有所本,許炯自認在書體方面未有創新之舉,而是將其作為構圖素材。「我在已有的元素中放入自己再表達出來。我做的是雜揉的過程,可能這個字裡有百分之六十的草書,百分之三十的行書、百分之十的楷書……。」許炯作品中每一書體結構的比率、線條的創造組合、書字的空間配置、淺如冬日雨水或者調和些許朱砂和花青的墨色、用筆作畫或者以手指蘸染水墨摩娑紙面,乃至畫中蘊含的意象及個人情感,這些皆是他在書法形制之外表現出的無可取代的靈光。在許炯今日離經叛道的書法藝術中,似乎依稀可見當年將昂貴珍珠偷換成水泡眼的小男孩。
許炯《六柿與三橘》.紙本水墨.106×112.5 cm×2.2016。(攝影/游如伶)
藝術家許炯。(攝影/游如伶)
中國書法作為一種當代藝術媒材,已卸下載記文字的實際功能,畫面中的書體不盡然承載意義,可單純就圖像化的造型與線條來欣賞。然而中國80後藝術家許炯的書法藝術作品與「高山流水」式的象形繪畫──在卷軸上寫一字高、畫一座山、繪一道流水大不相同,他解構歷代傳統書法形式,並受到西方抽象表現藝術影響,但未否定中國古典文學文化價值,此次在亦安畫廊台北舉辦的個展「我看見賈島了嗎」,便可見他從唐代詩人賈島的生平與詩作汲取靈感,融合自身心性,探索當代藝術中繪畫與書寫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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