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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丁.伊德 × 王焜生對談】生命靈魂的救贖──馬丁.伊德

【馬丁.伊德 × 王焜生對談】生命靈魂的救贖──馬丁.伊德

德國藝術家馬丁.伊德(Martin Eder)透過這次對談, 王焜生嘗試深入藝術家的內在,挖掘更多作品之外的內心想法,藉以導引出一個真實的藝術家生命。
藝術家馬丁.伊德個人照。(攝影/Johann Sandberg)
德國藝術家馬丁.伊德(Martin Eder, 1968)出生於德國第二古城,南部巴伐利亞地區的奧格斯堡(Augsburg),一開始在大學學應用科學,但是他對於藝術的熱愛使其轉而投入藝術的專業學習。有趣的是,他的藝術求學生涯更是多采多姿,一連換過三所學校才完成學業,研究所師事埃伯哈德.博斯萊特(Eberhard Bosslet)。他的畫作在當代藝術的風潮下看來有種古典氣氛,但是精神上卻有著極為強大的社會性。第一次在台灣的個展勢必引起強烈的話題。
透過這次對談,我嘗試深入藝術家的內在,挖掘更多作品之外的內心想法,藉以導引出一個真實的藝術家生命。義大利詩人但丁(Dante Alighieri, 1265-1321)的《神曲》(Divina Commedia)以詩篇形式寫成三大部分:〈地獄〉(Inferno)、〈煉獄〉(Purgatorio)及〈天堂〉(Paradiso);法國交響黑金屬樂團ANOREXIA NERVOSA在他們2005年專輯中有一首曲子《Antinferno》,其中寫道:
In the very last days of judgement
I shall spread my spirit
Upon every flesh…….
世紀之末,人類必須重新省視,回望自身。面對世界當今局勢,格外令人唏噓。
以下為藝術家馬丁.伊德(以下簡稱「德」)與策展人王焜生(以下簡稱「王」)的交流對談。
王:你對描繪人物相當有興趣,而且他們大多數是裸體或女性的身軀,為何你對這類繪畫風格特別感興趣,而你是從何時開始建立這樣的風格? 
德:我做這類創作大約有25到30年了。主要是出於我對人類行為的濃厚興趣,而人類行為是先從身體開始的,行為當然也包含大腦和心理,但我對各文化—東方文化、西方文化—如何對待身體特別感興趣。人類一旦有裸體的意識,整個世界好像也隨之對裸露有許多的羞恥感,同時在宗教上會有更多的顧慮。裸體是全球性議題,人們也或許會因此引起對色情片的抗拒。藝術史上有色情藝術、日本有春宮圖……而所有的國家也都有他們自己與裸體和色情的連結。
但是我對裸體的情色方面興趣不大,我對裸體的另一個面向反而比較感興趣:我們生而赤裸,或許死後也赤裸,而任何發生於生命之始和生命之終的一切、所有建立於裸體禁忌的文化演進,我都十分著迷。對我而言,那中間有一條非常細的線讓我去遵循,所以才不致變得性慾或情色,但也不能以度量的方式去測量對裸體的興趣。我認為裸體是一首綿長的詩篇,因為無論身處世界何處,它體現了一個人作為人類的方式。而以藝術表現是最純粹乾淨的存在形式。
馬丁.伊德《Pressure》,油彩、畫布,75×50 cm,2020。(Galerie EIGEN+ART提供)
王:你對於純粹的身軀較感興趣,也分享了一些你內在的看法,能否多分享些對於身體形狀與樣態的看法?
德:當然。人們可以藉由身體語言呈現非常多的表達方式,例如舞者、日本歌舞伎,有極誇張的肢體表情,也有如芭蕾一樣細微微小的。身體能傳達的非常多,它能傳達憤怒,也能傳達極輕微的悲傷,所有細微的感受都能以身體、身體的動態、身體的樣貌去表達。
王:在你的畫作中,很多畫面看起來很戲劇化、很誇張、有舞台效果也像是表演者的姿態,請問你是想在畫作中呈現這些戲劇化的場景嗎?
德:我常試圖把現實壓縮、擠壓進矩形的畫中。繪畫有其戲劇性,但不一定是要非常誇張的,它也可能是極細微的,如果我看一幅畫,我會期待它能達到娛樂的效果,它一定要有吸引我去看它的原因。如果我看的畫作很乏味,那只是在浪費時間。所以我開始調查什麼樣的畫作會至少先引起我的興趣,同時也會引起欣賞我畫作的人的興趣。我發現關鍵在於誘惑,這好似人與人之間的調情一樣,就是把訊息傳達出去,也將訊息回收回來。一旦觀者與畫作溝通越頻繁,畫作就能產生更多魅力,同時它也變得更有價值。
馬丁.伊德《The Breathing Universe》,油彩、畫布,150×225 cm,2019。(Galerie EIGEN+ART提供)
王:在你的生活中,哪一種類型的電影或書能給你比較多靈感或啟發?
德:我十分熱愛亞洲電影,也對1970、1980年代的電影感興趣,我也很喜歡當代的電視劇,例如《權力遊戲》(Game of Thrones)。我喜愛這些不單是為了娛樂,我會將這些視為文化現象。在這些作品裡,歷史呈現的非常真實,但它卻非真的歷史,是假的,完全是創造出來的,是偽造的歷史。而當人們看新聞,當談及當今政治,人們也會接觸到許多偽歷史和假新聞。這是由於歷史永遠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如果今天某方打敗仗了,便會失去話語權。問題是每個人又想在歷史書寫中分一杯羹,畫家如此,我亦如此。所以我要關注的是我能夠在畫作中虛構多少?又能展現多少真實? 
王:我花了很多時間看了你近20年的畫作,它們都一步步在改變。比如說在2008年,那些女性軀體顯得較為情色和裸露,姿勢和態度也相當開放,一點都不羞於展現她們的身體。而後你開始讓她們穿衣服,那些衣服又不同於現代的風格,是比較像科幻電影中偏向神話或童話性質的衣著。畫作有了如此的改變,原因為何?
德:我拍非常多照片,所有我畫的作品都是以我拍攝的模特兒和人為基礎。他們來到我的工作室,我攝影捕捉人的特質,並時常重複拍攝。我正在準備新的系列作品,這系列或多或少以但丁《神曲》〈地獄〉為基礎。其中有許多在地獄的人物,他們汗出如油、掙扎著爬出洞穴、開山闢溪,我把他們塑造成你剛所說的「神話式」的樣貌。他們穿的那些衣服都來自於二手市集—我常去買非常實惠或是人們丟掉的任何東西,我喜歡買這些令人驚喜的衣服。我會在衣服上剪一些洞,讓這些衣服看起來如勇士般、像是過了精疲力盡的一生,我想要他們看起來又髒又有歲月感。
王:這些畫作中的人看似失敗者,但從另一方面來看卻又像是地球的拯救者,這些拯救地球的英雄形象是你刻意塑造的嗎?此外,我發現個有趣的現象,為什麼在你的畫作中,我們所謂的英雄大多是女性而非男性呢?
德:的確,我有試圖在畫作中塑造英雄形象,但這與你在訪綱中提及漫威漫畫的宇宙英雄完全相反。漫威裡的英雄是被人們偶像化的,像驚奇隊長這種角色雖然十分詩意,但我認為卑微的角色、輸家、窮人等大眾也是非常有力量的。每個人都有改變世界和生命的力量和機會,我們並不需要這些超級英雄,我們並不需要力大無窮的壯士,我們需要的只是腦袋。這就是為何我試圖讓我的角色看起來比較脆弱、卑微、纖細敏感,我相信每一個人,包含孩童或青少年,都能用他們的力量去改變世界。
此外,我一直以來都有研究血液療法,它有機會以醫療方法用想像力去改變現實。所以如果想要改變世界,就要改變現實,而這不需要壯士或暴力,只需要腦袋和想像力。我曾經畫許多男孩和老人,但他們並非真的強壯堅強,他們都有種十分莎士比亞式的女性特質。的確,我筆下有許多的女性角色,因為我相信她們比男性堅強。
馬丁.伊德《Keeper of the Gates》,油彩、畫布,150×225 cm,2019。(Galerie EIGEN+ART提供)
王:記得有一次我在柏林的畫廊看到你的個展,當時我感到十分震驚,因為那些畫作非常巨大,畫中的軀體甚至比常態更大、更高。你是刻意放大它們,讓觀眾有強烈的感受和震撼嗎?
德:是的,我是刻意這麼做的。因為我認為畫作要不是一比一,就要比原本大出10%或50%,但如果太大的話,反而又會顯得怪誕滑稽。假設廣告上有一張笑臉,我個人不會去看,因為我會立即聯想到推銷或廣告產業。但如果把古希臘或其他軀體放大一點點,讓它們比常態大些,那麼就會產生令人敬畏之感。同時,我辦展覽時會將畫作掛得稍微高些,人們需要微微仰頭,這樣能讓畫作往下、向觀眾展現尊嚴和影響力。這很有意思。就像變魔術一樣。
王:在整個展場裡,會感覺像是許多演員們圍繞著你,而你在這些畫作的場景當中很有電影感。你的畫作也讓我聯想到德國表現主義、超現實主義以及達達主義。你確實有許多想像力,能去創造一個與現實世界迥異的世界。
德:我很喜歡超現實主義,包含安德烈.布列東(André Breton, 1896-1966)的著作,以及他同年代的作家。超現實主義是達達主義的延伸,他們的共通點是質疑現實、質疑資產階級、質疑人們該如何作為……布列東曾說過:「最簡單的超現實主義行為就是手持手槍走上街頭,朝人群胡亂開槍。」超現實主義就是在試著理解或質疑正常人每天的行為—購物、回家、睡覺、工作……這些看似沒有任何問題,但超現實主義者開始提出質疑——為什麼這麼做?何謂資本主義?為何總是在追求變得更偉大、更強大?為何我們每四個月就要更新一次微軟程式?為什麽體制總是變得更大、行為更複雜?超現實主義是第一個提出這些疑問的,並試圖讓人們回到童年、回歸直覺與自然。我愛所有超現實主義裡的幽默和戲謔。 我主張對社會告訴我們的種種,抱有遲疑。藝術決定美麗而有趣的事實;藝術需要提出疑問。盧西安.佛洛伊德(Lucian Freud, 1922-2011)無疑是非常神秘的,而藝術含有質疑精神和神秘性。一旦人們越渴望藝術,我們的作品越能存在。
王:回到畫作本身,我看了一些評論也提道,你的畫作帶有德國新即物主義(Neue Sachlichkeit)的風格。你是如何看待這樣角度的評論?而喬治.格羅茲(George Grosz, 1893-1959)、奧托.迪克斯(Otto Dix, 1891-1969)、克利斯蒂安.沙德(Christian Schad,1894-1982)、魯道夫.施利希特(Rudolf Schlichter, 1890-1955)、珍妮.馬蒙(Jeanne Mammen, 1890-1976) 這類型的藝術家,你認為有什麼關聯? 
德:我非常喜歡新即物主義及其所屬的藝術家,因為他們結合繪畫技巧和如手術刀般尖銳的視覺,就像把手指放進傷口一樣。他們畫身體就是畫身體,而非畫那些名模或經過修圖的身體,他們呈現身體最真實的樣貌。我很喜歡新即物主義,因為我從中看見我自己,像一個外科醫師切割出種種現實,然後將之混合,並創造一個新世界。我不會從我的世界創造一個克里斯蒂安.沙德,或是模糊隱晦的顏色,我創造我所看到的世界切片—那些我周遭或丟臉或美麗的世界。 
馬丁.伊德《Ghost》,油彩、畫布,75×50 cm,2020。(Galerie EIGEN+ART提供)
王:你說你的作品是超現實的,但我會說它們也相當真實,它們表達其內在感受與悲傷,也呈現粗陋的裝束服裝。你呈現的不完全是浪漫與美,亦不避諱將醜陋的一面展現給觀眾。
德:是的,但這也代表必須小心處理素材,因為只能以美的方式去呈現事物醜陋或負面的面向。如果呈現的是血、是傷口,人們會轉身避之,他們已經在電視上看到太多傷者或戰爭,不會想要再在畫作中看到這些。關鍵應該是在第一時間讓人們認為呈現的是極美、極具吸引力的事物,但當他們深思,會發現其實是在批評現實和對世界提出疑問。
王:這是你第一次在台灣展出,你為此展做了些新作品,請你分享介紹你在台灣的展覽,想向觀眾呈現什麼?
德:我正在做的新作品大致是以但丁《神曲》〈地獄〉為基礎。我很好奇各文化是如何看待煉獄的,亞洲和天主教文化都有煉獄。人們要在活著時自律,否則當審判日到來便會落入煉獄。上帝或是任何信仰中的任何神,會說如果活著時行惡,懲罰會在死後等著,待死後把行惡之人送進火中、送入地獄。但丁他們繞著圈,終於找到地球的中心,那是對接近罪惡非常美的象徵,因為裸體對許多文化而言象徵羞恥,所以我嘗試在台灣展出這些畫作。
畫中有身處自然、被蛇環繞的女人,她站在一個巨大的洞口前,而這是通往地獄的入口—不是地獄,是故事開頭通往地獄的選擇。人們還在我們現在身處的世界,但是這世界正搖搖欲墜—建築物被摧毀、現代主義失敗、建於1870年代建築物的水泥越來越醜、窗戶墜落……過去所建立的、我們所相信的未來失敗了,未來變得醜惡。這便是但丁《神曲》〈煉獄〉開頭所稱的安蒂菲諾(Antinferno),人們開始探索而下到地球的中心尋找答案。不用太糾結其字面的意思,它只是指人類永遠都在尋找問題的答案。
人們因追求永生而參加宗教儀式、練瑜伽、吃有機食品,我們永遠都處於追求「更上一層樓」的壓力當中;我們冥想,我們努力成為更好的人,因為我們永遠都在尋找答案。有趣的是,在但丁的版本裡,他們往地球中心去尋找答案,而其他文化則是往上、朝天空尋找答案。 
在我的畫作中,尤其在台灣,我呈現的是人們的腦中開始有了疑問,他們想知道答案——我為何存在?為什麼身邊周遭的一切正在腐爛?為什麼會有人被殺?為什麼需要不斷工作賺錢?為什麼薪水不夠?這是什麼地獄?或許問題就在於我們可能已經身處地獄之中。
(訪談整理/潘聖云)
王焜生( 7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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