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學有一句經典名言:「告訴我你早餐吃了什麼,我就能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看來彷彿狂言,然而並非毫無憑據─飲食的確透露大量複雜的訊息,從中得窺文化、風土、種族、遺傳、疾病、宗教、政治、社經條件等。當飲食加上特殊的參數如階級、禮制、權力等,則可能成為歷史文明推動發展的關鍵場景,如宋太祖趙匡胤杯酒釋兵權,那杯酒已上升到超越物理性的存在,一定程度地介入了宋朝強幹弱枝的主調建構。
宋太祖的那杯酒出現在宴會之中,而宴會屬於非日常的場景,以飲食作為載體之一,進行社交與各種象徵表態,故而被吸納作為禮制的一環。在古典中國的傳統價值觀裡,禮、樂、刑、政,四者一也,不過對象不同,因此手法有別,最終目的則殊途同歸,皆是著眼於建立並穩定社會秩序,以利社會運作與統治,由此觀之,則在禮制系統內的飲食場景,一飲一啄,無非政治。
禮制內的宴會,以統治階級相關之類別最具代表性,相關儀軌也記載於各朝禮書與檔案之中,亦散見參與者相關詩文,時有圖像類文本或相關器物傳世。現存古典中國宮廷宴會禮制相關紀錄相對完備者,當推清朝,相關禮學研究也指出:清朝作為外來統治者,對於禮制一類統治中原地區的傳統政治工具格外用心,除了延續舊有禮制對漢人社群進行懷柔維穩,也創制帶有滿人色彩的新禮鞏固自身認同和進行族群劃分。如此幽微心思,在宴席制度上透過象徵化的物件與參與人士反覆表態與深入內化,故此,下擬從清宮宴會中分別擷取具代表性者予以論之。
盛世嘉禮,文武爭鳴
宴會作為禮制的一環,在清宮系統中又有族群調和與強化界線的雙重考量,而族群在清朝歷史上,長期和官職性質有關,例如手握軍權之武職直至清晚期前,基本掌握在具旗籍身分(註1)的官員手上。宴會有公開與封閉以及家∕私宴與國宴等區別,除了出席者,尚可以舉辦宴會之空間切入觀察。此外,舉辦頻率與次數是否固定,也是堪為考察的重點。若以前所言及之三點作為參數,從清宮宴會中恰可拈出紫光閣與重華宮茶宴作為對照組,以下分別從中提出數點值得觀察之處進行討論。
◎崇武尚勇,紫光凱旋
紫光閣興建於明代正德年間,位於皇城御苑之西苑/中南海,初為明武宗閱兵平臺,後經拆改作為天子殿試武舉與閱射之所,乾隆二十五年(1760)修繕擴建完成,命於其中懸掛平定準部與回部共百位功臣畫像,兼之陳設相關戰利品,隔年於此設宴宴請有功之臣、蒙部和回部等王公貴族與外交使節慶功,並有姚文瀚〈紫光閣賜宴圖卷〉(圖1)傳世。按禮親王昭槤《嘯亭雜錄‧理蕃院》所載:從此新歲後三日,於此宴請一二品武臣與藩王使節遂成定制。由是觀之,則紫光閣為軍事和外交色彩濃重之國宴場合,公開性明確,考慮與會人員之屬性,飲食方面採用滿席,同時為彰顯國威與褒揚有功,儀節也相對繁複。

紫光閣錫宴的前身為凱旋宴,最早可追溯至崇德七年(1642),順治十三年(1656)時成為定制,然地點不定,直至乾隆二十五年平定兩金川錫宴紫金閣,兼陳番神儺戲遂以為常,其後道光年間將地點移至正大光明殿,其餘儀節照舊(註2)。
透過文獻和圖繪交叉比對,則可發現:根據姚文瀚〈紫光閣賜宴圖卷〉,賜宴地點並不在室內,而是戶外,搭建了眾多的帳篷帷幕,如此空間配置已非漢地習見之宴會,頗具游牧風情;其次,乾隆端坐紫光閣平臺之上,使用的家具為高家具高桌與高椅(圖2),然而在高桌上疊加了矮几,和與閣下或丹陛左右之嘉賓使用的格式無差,且椅子下雖有腳擱,但乾隆在御座上加了厚褥,仍採取跟與會來賓席地而坐相同的盤腿坐姿,而非高家具流行之後漢人社會普遍的垂足坐。

如此呈現出自一方面考慮乾隆御座位於紫光閣平臺之上,在視線上若考慮眾臣仰望與天子俯視的需求,由於高度落差的條件限制,採用和眾人相同之矮家具勢不可行;又,紫光閣錫宴性格為尚武好勇之滿人乃至遊牧民族,故家具上採用符合其民族性之矮家具與席地而坐,乾隆御座之高家具疊加矮家具與盤坐於高腳座椅之上,則是權宜之後的解決與表態。
再者,宴席中指定功臣之首獻爵,爵為酒器,然而在獻酒之前,需先獻茶,此處之茶指的是奶茶。遊牧民族的生活中,奶茶為不可或缺之必需品,晨起第一杯奶茶必先供養天地神明;迎賓、祭祀與各種節慶,奶茶也是不可或缺的角色。在滿人入關統治中國之後,奶茶融入了禮制,也反映了階級,如後宮嬪妃因需參與祭祀與日常飲食需求,故隨其位分高低配給不同數量之乳牛,以供祭祀時加工成奶茶上供和飲膳使用(註3)。除了位階高低,清宮中奶茶也有強化滿漢界線、鞏固調和滿蒙藏回間族群認同的功能,是故漢席無奶茶,然滿席和祭祀皆有之。
平心而言,滿蒙藏回各族的奶茶大同小異,但仍有細微的操作空間以展現皇家聖恩榮寵,如:清宮奶茶歸御茶膳房管轄,配有蒙古熬茶班,滿席相關圖繪亦常見藏人奶茶與酥油茶慣用之都穆壺(多穆壺)(圖3),奶茶須以碗盛裝。在〈塞宴四事圖〉(圖4)出現身穿回部傳統服裝之容嬪,陪同乾隆南巡之際,亦曾多次受賜偏向原鄉口味之奶茶、羊肉和餑餑,而非強硬要求入境隨俗。


乾隆五十一年(1786)時命內務府製作〈和闐白玉錯金鑲嵌寶石奶茶碗〉(圖5),御用外也作為宴會賜茶時使用,材質以容嬪故鄉附近之和闐白玉為之,以金和寶石裝飾一事強調珍貴與榮寵,碗壁陰刻乾隆御製吟詠奶茶之五言詩,在在都能看出在聖眷隆盛背後的拉攏心思。又如冬至至上元時段,各地蕃王貴族與外交使節陸續進京,其中達賴喇嘛與班禪喇嘛皆曾進貢札古札雅碗(圖6),札古札雅為藏語音譯,意指核桃樹樹癭。藏人相信以其作為飲食容器,能治療偏癱和心血管疾病,為貴族和高僧等用器,常見用於飲用奶茶,因極其珍貴亦作貢品。乾隆有八首御製詩吟詠札古札雅碗,可見其重視。上舉數例,可見奶茶在清宮中作為調和遊牧民族之重要載體,也為劃分滿和進行了表態,故而在紫光閣賜宴一類軍事與非漢人之宴席場合中,擔綱重要角色,其中表態與象徵含意,一經推敲,則不言而喻。

右 圖6 清〈札古札雅碗〉,高4.3公分,口徑14.4公分,足徑10.2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國立故宮博物院Open Data
◎龍潛重華,吉祥舊居
重華宮為紫禁城內廷乾西五所之二,距離乾清宮與養心殿皆不遠,乃乾隆尚未登基之際,封寶親王的潛邸,在此度過年少、成人、大婚等人生重大時刻。重華乃聖帝虞舜之名,寄託了父祖輩的重大期望,輔以長期生活其中的情感記憶,乾隆更自陳「舊居之地,情不能忘」,可見重華宮在其心中份量。
重華宮新正三清茶宴為乾隆自創之禮儀,自乾隆八年(1743)年至乾隆薨逝前,除因特殊理由如戰爭問題或國喪等偶有停辦,但大致舉辦不輟。據筆者統計共有44次,並納入《國朝宮史續編》中,稱其為「西清盛事,國朝嘉禮」,其制雖新且前無所承,然仍屬官方正式禮儀。
重華宮茶宴有專用之茶飲和器具、規範之流程和特定的與會者:每年於新正年間和農事相關的事件如遇雪、祈雪、穀日、祈穀禮或立春等日子舉辦;舉辦前一日通知翰林文臣與會,茶宴上所用三清茶碗為乾隆設計,碗底繪有梅花、松枝、佛手之撇口形制,加之碗身環繞御製詩〈三清茶〉的專用禮器(圖7、圖8,國立故宮博物館尚有剔紅與漆製紅漆描黑兩式同款院藏)。

右 圖8 清乾隆〈描紅三清茶詩茶碗〉,高5.4公分,口徑10.6公分,足徑4.7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國立故宮博物院Open Data
重華宮茶宴以三清茶碗搭配乾隆自創茶飲─以雪水烹梅花、佛手和松子之三清茶,雖說此一搭配未有相關紀錄見於乾隆朝之前,然而茶中加上花果一事淵遠流長,明清庶民茶尤其流行,逐步滲透至文人與貴族階級。梅花、佛手與松子皆是清雅之物,寓意美好高遠,深受貞夫韻士喜愛,亦不乏援此進行自我認同之象徵或表態。雪水烹茶本是雅事,雅上加雅,令人神氣為之一清,至於三清茶是否加入茶葉?就《清高宗御製詩文雧》檢索,或有加入龍井茶或純以上述三者為之。三清茶碗除了作為禮器,同時也作為類似與會紀念品之賞賜。賜茶之後,傳閱御製詩與本次茶宴君臣聯句主題,依次吟詠,最終由乾隆排定名次封賞。
相較於紫光閣賜宴,重華宮茶宴流程(註4)相對簡要,洋溢濃厚文臣與農事色彩,且茶飲與器皿亦偏向漢人風尚。據學界研究,翰林文臣身兼史官、文膽、幕僚與皇子教師等重任,品秩雖非頂級,然屬天子近臣,且對文化與政策有一定的影響力。進一步參照重華宮新正聯句,則會發現內容始終環繞乾隆一條鞭式的政治思想:由農事相關事件切入,透露對氣候與統治關係的敏感,祈請風調雨順,農作豐收,故能國泰民安。
如此觀之,重華宮茶宴偏向私宴,規模雖小然擁專用禮器與茶飲,其重要性仍不可小覷。與會人士屬天子近臣,透過君臣聯句排名賞賜,一方面是君上對臣子之示惠聯情,一方面則是強調信天重農愛民一類思想價值之政治表態。翰林文臣除少數滿人兼任,多為漢人,於聖君為名之空間,以符合漢人審美的詩詞聯句,進行切中農業民族之政治思想。除了形塑仁君、賢君之形象,同時也調和滿漢之間的關係,提升認同,降低對抗意識。三清茶、三清茶碗與詩詞聯句,則是在人君、聖君之外,又建構了漢人價值中典型的文人雅士形象。此一形象較之君王,能更有效的拉近距離,提升共鳴,跨越血緣族群之間的藩籬,協助強化對於仁君賢君形象的信任。
見微知著,小菜不小
無論是紫光閣寺宴或重華宮茶宴,皆有茶果∕茶點之需求,重華宮茶宴並未留下圖像,而〈紫光閣賜宴圖卷〉之呈現已進展至肴饌茶酒百戲紛呈,針對光祿寺與御茶膳房之描繪(圖9)所示,也偏向示意,難以逕直判讀茶食茶果內容。然而茶果茶食在清宮飲食檔案與器物檔案中往往以攢盤攢盒(圖10)承裝,可盛裝果品、糕餅、肉類、五辛、醬料和小菜等,如此或許可另闢蹊徑,從另一種角度來思考清宮宴會中的茶果茶點。


果品糕餅作為茶食不難想像,肉類、五辛、醬料和小菜則需要進一步理解,且因篇幅限制,故筆者鎖定在小菜一項。作為茶食之小菜的一大重點在於當代認知的醃漬物,如糟鴨舌、糟鴨掌和糟瓜茄等糟貨,也見改良滿人傳統生醬小菜之炒醬。由此觀之,作為茶食之小菜,除了醃漬浸泡的手法,也存在炒的加工,有漢人與南方菜系的特色,亦不乏滿人北方的慣習。
簡單來說,清宮的小菜即大菜正菜之外的類型,除了佐膳,亦可充作茶酒配食之點心,來源有宮內酒醋坊自製,亦有採買自南北名鋪如北京六必居和揚州四美醬園,以及各地官員使節進貢嘗鮮等。正因南北小菜各有千秋,在檔案上分別以小菜或北小菜和南小菜稱之,傳統小菜習稱「北醬南糟」。醬與糟指的是南北方各自擅長之手法與材料,並非南方小菜僅有糟法或北方小菜僅有醬法。
無論何種小菜,製作過程中不可或缺的材料則是鹽。無論古典中國怎麼改朝換代,鹽都是重要的稅收來源,長期採取公賣與專賣制度,一方面收取大量稅金,一方面控制市場穩定避免民生動盪。柴米油鹽醋茶為開門七件事,從中得窺百姓日常;小菜的口味鹹淡變化,能窺見民生花銷起伏。鹽業獲利驚人,官家鹽務又是肥缺,雖品秩不高,但影響巨大。又,為了彌補入關之際,南方地區如揚州十日一類慘烈的滿漢情感撕裂傷痕,清朝統治者一方面大量讓利予揚州鹽商,一方面長期將鹽務交由自家心腹掌管,並就近監視揚州鹽商,然仍反覆出現官商勾結和鉅額貪汙。
相關例子最著名者,當推乾隆年間兩江走私鹽案,乾隆三十年(1765)南巡,揚州鹽商大力支持南巡所需資金和江南地區接待,前後任兩江鹽務普福(時任江寧織造)與高恆彼此為親家,已傳出貪汙勾結風聲,和兩江總督尹繼善密集的透過直接或間接的進菜,不免讓人有藉此窺探聖意討好聖心,或密報地方偵查情形的合理懷疑。三年後爆出兩淮走私鹽案(圖11),由尹繼善負責整頓鹽務,高恆雖貴為已故慧賢皇貴妃之弟,又獲富察傅恆為其求情,然仍遭處極刑伏法,普福因罪行較輕而予以省免,對於涉案之兩江鹽商之處分亦是雷聲大雨點小,由此得見,鹽與鹽商、鹽務之於清朝統治者的重要性,對於穩定民生的作用同樣關鍵,輕易動搖不得。

無論是用鹽、糖、酒、醋、香料等對食材進行加工,在食物保存不易的時代,乃是居安思危。清宮嘗新之制,除了依時而食的養生思想,還包含了敬天重農的思想,至於醬小菜更一定程度的延續滿人傳統,展現不忘本的態度,是故小菜不小,無論在清宮祭祀、宴席或日常飲食的流轉,都是見微知著,敬天重農與飲水思源的提醒。
結語
飲食作為複雜的文化載體,當加入影響寬泛深厚之參數時,則得窺更豐富多元的文化與社會意義,如做為禮制一環的清宮宴會,在選擇有特殊文化象徵的飲饌品項之餘,更加上空間、時間、器皿,穿插於特定的流程,在特殊類型的與會人員協作完成之下,進行了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表態,以期達到穩定社會秩序,順利統治之目的。如此心思幽微曲折,在每次宴席的纖毫細瑣反覆閃現,於是一飲一啄,無非政治。
註釋
註1 旗籍並非純粹以血緣逕行編制之戶籍,更類似加盟關係,故除滿旗,尚有蒙旗與漢軍旗,並設有如「抬旗」一類升降機制,如孝聖憲皇太后出身鑲白旗之漢軍旗,後經抬旗入鑲黃旗,並改大姓紐祜祿氏。
註2 據清代劉鳳誥等《國朝宮史.卷七.紫光閣錫儀》所記流程大致如下:宴會前一日指定最大功臣宴會當天獻爵→架設御座黃帷幕,閣下及丹陛左右設帳及座,並備相撲百戲樂舞雜耍以待應乘→當日賜蟒袍補服,安座褥,陳鹵簿儀仗,臣子恭迎,奏樂,天子乘輿入場→天子及臣下依序入座,奏樂,獻茶,上用畢賜茶→獻爵,上飲畢賜獻爵臣子巵酒,飲畢回座→賜果食,奏樂→進肴饌,賜肴饌,行禮,賜酒,依序至御前跪,回座,上承應戲→奏樂,天子退,內務府分絡恩賞予諸臣,臣依序謝恩退。
註3 清代崑岡《欽定大清會典則例》卷一百六十五中記:「康熙年間定:太皇太后、皇太后用乳牛各二十四;皇帝、皇后共用乳牛一百;皇貴妃用乳牛七;貴妃用乳牛六;妃用乳牛五;嬪用乳牛四;貴人用乳牛二;皇子福晉用乳牛十。均每牛取乳二斤,交送尚茶房。」
註4 重華宮茶宴之流程為:通知出席者,提前入宮,伺時待召→備茶果、承應戲、筆墨紙硯,入席行禮就座→御製詩下,受簡聯賡→宴畢按名次頒賞,行禮,趨退。
參考書目及延伸閱讀
清 昭槤《嘯亭雜錄‧續錄》,北京:中華書局,1997。
趙爾巽等《清史稿》,北京:中華書局,1977。
清 劉鳳誥等《國朝宮史》,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
清 崑岡等《欽定大清會典則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版,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
戴逸《乾隆皇帝及其時代》,北京:中國人民大學,2008。
歐立德《皇帝亦凡人:乾隆‧世界史中的滿州皇帝》,新北:八旗文化出版社,2015。
鄭雅之〈禮為治器─乾隆年間新正重華宮三清茶宴析論〉,《有鳳初鳴年刊》第12期,臺北:東吳大學,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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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載於《典藏.古美術》393期〈一飲一啄,無非政治:清宮飲食中的政治〉,作者:鄭雅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