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將「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作為座右銘。活在21世紀的有情眾生,則以劇情緊湊的清宮劇為鑑,作為職場苦海的明燈。宮鬥的暗潮洶湧好比仕途的陰晴無常,得寵不外乎都是一句「上面喜歡」,失勢的理由卻有百百種。而在《後宮甄嬛傳》中,精緻華美的鈿簪頭飾是推動劇情轉折、看見恩寵由盛轉衰的重要暗示。

簪飾引來的猜忌
《後宮甄嬛傳》中,華妃是朝中重臣年羹堯的妹妹,有強大的娘家為後盾,她如同綻放的帶刺玫瑰,既讓皇帝感受到柔媚風情,卻又不得不警戒,擔憂因寵溺妃嬪,讓她兄長如狼的野心得逞。
在一次家宴上,皇帝、太后和後宮嬪妃齊聚一堂。儘管皇后提倡節儉的美德,華妃仍舊穿著光彩奪目的華服出席,太后瞧見便讚賞。華妃喜不自勝地說:「太后賞了那只步搖,臣妾想著得有些好衣裳配才相得益彰。」順著話頭,皇后提了華妃頭上的絹花價格昂貴,華妃笑道:「宮中簪的絹花就是綢緞做的,雖然好看卻容易腐壞,臣妾用的是金線密織,穿寶石珠子做的。」至於製作的錢哪來?她直言不諱是來自娘家補貼。

看似閒聊的問答,卻暗藏玄機。太后用親賞的步搖,提點皇上對重臣之妹必須重視,才能使朝政安寧;皇后道出飾品的奢華,再加上華妃洋洋得意的炫耀之詞,卻在帝王心中埋下疑慮的種子。
黃籤的祕密
現實中的後宮家宴是否和戲劇中一般針鋒相對,就不得而知了,畢竟女子上不了廳堂朝政,遑論被記載在史書中。儘管如此,現存的歷史文物依舊可以成為戲劇編纂的基石,拼湊出妃嬪生活的部分樣貌。國立故宮博物院收藏多達千件宮廷簪飾,其中大約三分之一的鈿簪繫有黃色紙條,上面留存過往的文字標記,成為窺探後宮祕密的出發點。
黃色紙條被稱作「黃籤」,為管理各殿的太監所留下。清代妃嬪的簪飾受到宮廷管轄,在她們逝世之後,過往收到的賞賜會回歸皇室財產,另也有妃嬪在生前就交回飾物。黃籤是清點登記之後,回到宮中庫房所做的簡易備註,通常會寫原主地點、入庫時間、飾品名稱或製作材質等零散內容,書寫無特定規範。除此之外,有時儲放盒匣寫的題簽也透露出一些資訊,如國立故宮博物院藏的清〈鍍金嵌珠翠玉簪〉。其以翡翠仿製鮮嫩的竹葉,搭配光澤溫潤的珍珠,風格清新脫俗。即便裝納盒匣已有破損,題簽依舊清晰可見「儲秀宮」三字,由此得知簪子主人的處所。儲秀宮離帝王住處養心殿最近,不少得寵嬪妃住過,清末更是慈禧太后的長居之地。


皇室對后妃首飾管理嚴謹,原因是后妃既為帝王眷屬,又具有朝廷命婦的身分,首飾是宮廷禮制的一環,必須穿搭正式衣服,從用料、樣式至配戴場合都有規定,受規範種類包含領約、耳飾、彩帨(佩巾)及朝珠等,細則記載在《欽定大清會典事例》、《欽定大清會典圖》中。舉例來說,清代皇室婦女和朝廷命婦在正式典禮穿的領約,是與朝袍搭配的圓弧形項圈,《欽定大清會典圖》便明訂透過寶石種類及數量區別品秩:「皇后領約,鏤金為之,飾東珠十一,間以珊瑚,兩端垂明黃條二,中各貫珊瑚,末綴綠松石各二。皇貴妃領約,飾東珠七,垂條末綴珊瑚各二。貴妃、妃、嬪條用金黃色,餘皆同。」


除了正式場合配戴,妃嬪也留有不少日常配戴的簪飾。若對黃籤統計調查,可發現宮廷簪飾會被「回收利用」,有入庫品重新賞賜給其他人的情況。從國立故宮博物院藏〈銀鍍金松鼠葡萄簪首〉、〈銀嵌玻璃飛蛇簪〉等12組件的簪飾繫的兩張黃籤,會發現這些飾品進出庫房的日期。兩張黃籤上分別寫著「(乾隆)四十年又十月初四日收」以及「咸豐三年正月二十日收平順交」,根據國立故宮博物院研究員陳慧霞的研究和比對,這些飾品有可能是令懿皇貴妃在乾隆四十年(1775)離世之後,曾重新點交歸還,因此留有第一張黃籤。而後又再被賞賜出去,到了咸豐三年(1853)才交還。按後宮嬪妃的生卒年比對,有可能是道光二十九年(1849)病逝的孝和睿皇后,有可能是在咸豐三年(1853)入葬後,遺物被重新點交歸庫。


此外,有些妃嬪會將個人首飾換取逝世妃嬪的簪飾。由太監逐日記錄帝王服飾穿著的《穿戴檔》中,記載乾隆年間的皇貴妃曾拿出自身首飾,與舒妃遺物中的〈金纍絲三鳳朝冠頂〉交換。這項行為可能和傳統習俗有關,清代福格的《聽雨叢談》談論到滿洲風俗,提及:「八旗舊習,父母既殯,將所遺衣飾玩物,分貺其生前所愛之人,中表至交皆及之,謂分遺念。」
簪子的宮廷製造
清代宮廷首飾多交由內務府造辦處製作,造辦處如同皇家專屬的工作坊,為宮廷精心製作各項用具之餘,儲藏備品和金銀玉石等物料。造辦處之下按不同的工藝,設立如意館(書畫)、玻璃作、金玉作、銅作等單位承辦各項差務。當宮中有大量製作需求,內務府工匠無法負荷之際,有時也會尋求外援。學者賴惠敏指出,乾隆年間曾大量製作金銀器,於是向外招聘工匠,也促使宮廷式樣流行傳入民間。
國立故宮博物院藏的清乾隆〈金纍絲嵌珠寶蝴蝶簪〉即宮廷工藝精粹的典範之一,運用了點翠及細金工藝。為完成飾品的基本結構,工匠採細金工藝,利用黃金軟且延展性好的特質,用錘鍱、扭捲或拉拔的方式製作成絲,再以金絲細密編織出蝴蝶觸角、翅膀和各身體部位的輪廓,並疊加組合,造型更加立體。組件之間仍保有可上下挪動的空間,因此簪上的蝴蝶會隨配戴者的舉手抬足,出現輕微晃動的效果,彷彿是這隻蝴蝶活了過來,正優雅地拍著翅膀。

為了增添簪飾的色彩,工匠將蝴蝶的頭、胸部用綠松石裝飾,並以圓潤的珍珠當作雙眼,張開的蝶翅上鑲嵌的紅、藍寶石依舊保有原礦的幾何型態,底部為鑲嵌方便而切平,寶石周圍用花形金絲緊扣。而在蝶翅中心及大翅的滾邊處、帶有特殊光澤的翠藍色紋樣,則源自歷史悠久的點翠工藝。點翠是以鳥羽黏貼裝飾的技術,羽毛選用特定種類的翠鳥,牠們的體型不大,棲息在水域旁,故鳥羽可防水,再加上色澤鮮艷,因此成為製作飾品的首選。工匠取下翠鳥羽毛後,會進行「定羽」工序,在羽毛背面刷膠加固,再依照裝飾圖樣的大小輪廓,排列裁剪成型。為了最高品質,工匠僅取脊背部和腰部採下的正羽和半成羽,一隻翠鳥可用的羽毛數量十分稀少,每只羽毛「定羽」後可用的長度約8至9公釐,寬度約3公釐,若是製作大件的點翠面簪,極有可能需要數十隻翠鳥的犧牲。

華美的首飾是奢華的象徵,需要召集手巧心細的匠人師傅製作,且用料珍罕,除了要耗費金銀,更需要添購色澤妍麗的紅寶石、藍寶石、珊瑚及翡翠等,並不容易購買及收集,因此庫存的簪飾有時會遭銷熔,重新挪為他用。另一方面,也有工匠奉令拆下其他物件的寶石、珍珠等,重新設計成飾品的例子,造辦處檔案就曾記載:「乾隆十七年五月初四日,員外郎白世秀達子來說,太監胡世杰交:子兒皮殼洋表一件。傳旨,將鉤環上金剛石拆下做簪子,着做鐘處另配鑽子,其表底下花兒如是金剛鑽亦拆下做簪子。欽此。」真不愧是宮中首席設計總監,乾隆皇帝收到洋錶靈機一動,下令將錶外觀的金剛石(鑽石)拆解下來,重新製作成妃嬪簪子。
然而礦物、珍珠、翠鳥這些天然材料的產量畢竟不穩定,因此開始出現許多替代方案,常見如玻璃。玻璃工藝在清代發展鼎盛,製作時若企圖模擬天然礦物,造型可仿造天然礦石水洗後的形貌,在精準地顏色調配之下,可以做出與綠松石、青金石、紅寶石、白玉或水晶等雷同的品項。值得注意的是,玻璃也可以仿造珍珠。北京故宮博物院藏乾隆五十年(1785)製作的〈鍍金葫蘆蝙蝠簪〉留有黃籤,黃籤寫道工匠使用了「假珠四顆」,當時人用魚鱗、魚膠包裹小玻璃珠,藉此模擬珠光效果,稱之假珠。清代中後期的金錢物資有限,因此也出現用綢緞代替翠鳥鳥羽的方法,節省不少成本。
而宮外的漢族髮簪式樣,也開始在滿洲貴族女性流行,宮中工匠多有借鑑,像是明代常見的耳挖簪。顧名思義,此簪的簪首部是耳挖形狀,明代男女綰髮使用。清代男子造型改為剃髮留辮,因此耳挖簪轉而成為女子獨有的飾品,常與滿族傳統女性的旗頭搭配,造型題材比起前朝更加豐富,更使用不同材質裝飾,比例也略有改變,簪身長度增加,簪腳出現了兩腳或三腳的造型,出現「一丈青」的雅名。它在曹雪芹《紅樓夢》就出現過,當晴雯得知小丫鬟墜兒偷了平兒的龍鬚鐲,怒極之下「冷不防欠身一把將她的手抓住,向枕邊取了一丈青,向她手上亂戳。」

美麗的代價
在後宮之中,妃嬪會在喜慶節日獲得鈿簪首飾,但對一些愛美及渴望獲得皇上寵幸的人而言,這或許遠遠不夠。如今國立故宮博物院、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的首飾,部分簪身都有「奧海昌興」、「祥和」、「聚珍」等戳記,這些字樣是北京城內的珠寶商號,推測清代宮廷曾向外訂製飾品。《道咸以來朝野雜記》就曾記載:「同、光之際,廣東商家採辦翡翠來京者,有著名二石:一名三萬三,蓋以價值而言。一名一口鍋,蓋以形式而言。皆純綠無暇之品。凡宮內所需飾品,多出於三萬三,故其名震於時。」
儘管清代後宮有豐富精彩的珠寶文化,然則真正享有者卻極少。從妃嬪可運用的銀兩數來看,撇除皇后一年擁有白銀1000兩去打點開銷,貴妃以下的妃嬪是從白銀600兩開始遞減,最低位階的答應更只有白銀30兩,後宮女子若無娘家的金錢後援或皇上的賞賜,很難添得新奇飾物,自然也減少吸引皇帝注意的機會。這也難怪宮中女子終其一生,都在為了攀上枝頭拚搏,如《後宮甄嬛傳》中最初受封正七品答應的安陵容所言:「我唯有自己,我不得不爭寵,我要生存。」她怎比得上有哥哥年羹堯屢創戰功的華妃,殷實的娘家提供了做漂亮衣服及首飾的底氣。
隨著百年的時光流轉,絢麗奪目的鈿簪主人已不在。工匠精心打造的繽紛蝴蝶、造型古雅的福壽紋樣,曾經是只為博得帝王回頭的小心思,也曾經是少不更事的美好嚮往。如今深宮女人的心事已逝,獨留依舊美麗的簪上風光。
參考書目與延伸閱讀
陳慧霞〈清代宮廷婦女簪飾流變〉,《看見與觸碰性別:近現代中國藝術史新視野》,頁50-86。
阮衛萍〈清宮后妃首飾的特性〉,《紫禁城》,2016年第7期,頁101-113
孔艷菊〈幾件首飾談清代宮廷首飾工藝〉,《紫禁城》,2016年第7期,頁144-151。
賴惠敏《乾隆的百寶箱:清宮寶藏與京城時尚》,臺北:八旗文化,20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