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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千惠專欄】Creative Criticism: 彼岸花

【高千惠專欄】Creative Criticism: 彼岸花

Creative Criticism: Higanbana

停擺與再移動的那一剎那,我等只是微微一顫,不知那乘風來的,已朝眼皮擲下了鐵錨,海天皺成一線,眼前再也沒有了岸的形狀。再把鏡頭拉開,園區不過是個水晶球;又把鏡頭拉近,鰻魚島已然是個無座標的、環水的一個著陸點。

過客 (Passenger)
界符(Passport)
去領域化(Deteritorialization)
振動(Vibe)
騷動(Buzz)
步法(Footwork)
註腳(Footnote)
造冊(Tabulation)
我的特權(My Prerogative)
超人類主義(Transhumanism)
發條人(Clockwork man)
敏化作用(sensitization)
誤點(Behind Schedule)
彼岸花(Higanb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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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擺與再移動的那一剎那,我等只是微微一顫,不知那乘風來的,已朝眼皮擲下了鐵錨,海天皺成一線,眼前再也沒有了岸的形狀。再把鏡頭拉開,園區不過是個水晶球;又把鏡頭拉近,鰻魚島已然是個無座標的、環水的一個著陸點。

這兩種景觀並不違和。界閘這個場域,原本就是個目的不統一的移動能量地帶。集體性的移動發生,使人流有了「振動」與「騷動」的能量。為了穩定能量,體質認同的鑑定是必要的。在出界與入界的交會時刻,我們用注入物來區別物種流動的身份,並因此有了不斷更新的等級識別法。以「注入証」取代「出入証」,凡入我界門、出我界土,都要提出其注入証件。目前此証件有三種合格品牌,分別被俗稱為「生死符」、「三屍腦神丹」、「豹胎易筋丸」。

「生死符」由逍遙公司生產,傳說的研發者是一位白髮童顏的女發明家。材質是無毒添加物,主要是利用酒、水等液體,再逆運正負兩極之能量,將冷熱作了物理上的極致衝撞與代換。其副作用是奇癢,發作時,一日厲害一日,81日後逐步減退,81日後又再遞增。如此生死般循環,習慣就好了。「三屍腦神丹」由日月公司生產,來自以毒克毒的概念。其外形是一枚紅色圓球小藥丸,具保護和隔離的作用,裡面有一枚灰色小圓球,藏有三種潛伏之毒。此藥注入後無異常副作用,但要定期注入同一品牌的清解產品,否則會出現三位一體的狂想行為。「豹胎易筋丸」由神龍公司生產,來自生物天然材料,包括豹胎、鹿胎、紫河車、海狗腎等奇貨。注入一年,能強身健體,若停注,則有變形的副作用。這三種注入物,實際功能只有二種,一是控制,二是去控制。

注入,是一種具有觸覺關係的、有意義的內部移動。在界符上提出注入物來源代碼,自然也具有體質認同的鑑定意義。在這裡,所有的移動者,一律稱之為過客(Passenger),過客們的合法移動證件則稱為關符(Passport)。「Pass」暗藏有關能力、範圍、限度等移動,也包括了前進、穿越、超過、穿過,越過、延伸、傳開等移動上的權能。移動者能否能水平移動、垂直移動、跳躍移動、跨維度移動,就在於權能的鑑定。一直以來,我國人相信移動步法愈簡單,註腳愈冗長;過客愈多元,界符愈統一。自從界口有了「物種關係法」後,界防人員亂了套。移動步法出現了不同版本的「我的特權」(My Prerogative)之詮釋,以至於通界過程出現許多爭議。

(繪圖/Liuac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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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出界與入界的場域,我等作的是同樣的事,都在詰問一個問題:「你從那裡來,要往那裡去?」如通關密語,注入物記錄與當面檢測必須吻合,確認無誤,才能允許人流的移動。因此,造冊(Tabulation)也是一件重要的通行機制。

在統一規格上,我國人曾採用條碼、統編等數字與圖符作為造冊依據,以此迴避形象、圖象、圖騰上的干擾,進而達到去階級與去關說的合格檢測條件。在歷史經驗上,我界防的第一代條碼,原先選擇了黑、白、紅三色。傳說,物種天生色盲,只能識別黑、白、紅三色,遂以抹黑、抹白、抹紅為本能,直到有了光合作用,才有抹黃和抹綠的概念。

青的出現,顯示物種有了「天」的概念,而此概念又來自「海」的記憶。它不是園區的地面之色,卻又裹覆著物種的生存空間。物種無力形容它,在古老歌謠中只能將之描述為「葡萄酒般的紅海」,並視其具有空間穿越的意義。我界防的第二代條碼,便是這不易提煉的青色。遠祖底棲人即視青色為神色,須從與土地有關的礦植物中尋找,才能提煉出人造青。之後發現,銅矽鈣石提煉的古老藍色,在螢光燈下會發光,能顯示其沾光的能量。鈷錫酸鎂提煉的蔚藍色,一度被充當作人造的天色。由豆科植物木藍所提煉的靛藍,因來自生產過度的作物,被用為廉價藍染。鉀肥與動物血液接觸後形成的藍料,亦曾被一位藝術家用來創造了他憂鬱的藍調時期。此外,此顏料對光具有獨特的敏感性,其成份還並可用於治療金屬中毒的合成藥。

青出於藍,不僅沒尺度,還可能超出維度。有人發現大腸桿菌可以通過生物工程改造,產生與靛藍相同的化學反應,因而有了「生物靛藍」的專利。有人發現樣品在加熱時會有發亮的青色,便研發出耐久的閃豔青。這些色的演化不僅讓真實色感消失,還帶出很多錯覺。當藍色普及化後,偽界符大增,我界只好又進入了第三代條碼期,以便來來回回地校正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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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有了「生物奇點養殖場」,我輩自然也研發出具有修正體質的生化藥劑。第三代條碼期,正是以具有劃分青紅皂白的色調檢測為校正標準。此後,界符上必須出示與反應出物種修正體質的資料,以「人生行為認證」取代過去的血緣、性別、機型、族群、位區等認證法。

進入「超人類主義」(Transhumanism)年代,我國進入真人、生化人、人工智人等機械與生化物種共生共存共和的年代。神性、人性、獸性、物性之混搭,因成份不一而出現開放社會與風險社會的兼具生態。我們認為意識、認知、代理、行為等項目,才是新身份和新身體的主體條件。當我們把自由人的價值觀引進物種的科技改善,突破肉體自身限制後,肉身形象的階級性也退位了。我輩不再有「真、善、美」等無聊的判斷問題,而是把物種追求幸福的慾望推到極致。在解決生命期限的人類困境上,我們也生產出「凡」(Mortal)與「非凡」(Immortal) 兩種超越自身自然局限的身份想像與選擇。

「人生行為認證」,便是一種身份想像與選擇的歸屬證件。由於自由人的「概念基因」太強,會自由變種,為了治理方便,研發中心從古老祕方中提煉了二種世界認知成份,作為認知補強素。藍色小藥丸代表美麗的監獄,可以回到在母體模擬現實的狀態,讓我輩看到永恆的、虛幻的美好,有個舒適的避世夢鄉。紅色小藥丸代表挑戰的叢林,提供了血汗模糊的不確定真實環境,讓我輩不斷在選擇中前進,有後悔也有驚奇。從此,人人都擁有二種可轉換的平等人生,沒有了宿命的概念。

藍色小丸子們喜歡回到了千萬年前,一場行星潮汐災難之後的記憶。彼時,火山、洪水、病毒等事件均已結束,沉入歸墟的生命體有了天青水藍、海天共一色的虛幻概念。一切在初始狀態,一切也在終結狀態。最重要的是,那是個沒有責任的自我感覺良好空間,只有註腳,沒有文本。作為「完美的終極之人」,藍色小丸子們之間沒有比較、沒有競爭、沒有期待,總是振動得很規律、很平靜。

紅色小丸子們會被猶如紅地毯般的彼岸花(Higanbana)吸引。彼岸花以放射的花體,提供一個原始的防備認知。此花,花開無葉,葉生無花,花葉生生不相逢。因為如此,它們也建立了一個機制,如忘川之於彼岸,被分隔的兩個空間猶似兩個平行世界,一旦進入,便不能理解另一個世界。作為「完美的終極之人」,紅色小丸子們總是在地獄的溫柔與天堂的相思中,以為世界充滿沒有正確答案的選擇題。

前人發現,當物種生命進入一成不變的狀態,日復一日地從過去延續到未來,社會便不再有進一步的重大變化。這種狀態就是失去歷史感,生活沒有了故事,像所有童話的快樂結局,接下來的便是不再發展的完結狀態。這種不再有故事或事故的情況,有人稱為「歷史的終結」,有人稱為「進入彌賽亞的時間」,有人稱為「得永生」,有人稱為「極樂世界」。我輩是非常講究速成的族群,認為耐心等待快樂的結局,是一種不快樂的折磨,於是研發了這種特效性的雙色小藥丸,讓物種們可以沉浸在自己認定的選擇世界裡。除此之外,第三代檢測還包括了「生死符」、「三屍腦神丹」、「豹胎易筋丸」的注入證件要求,以便保障與確認移動者的行動穩定性。

作為邊界之門神,我的特權就是讓其他人沒有特權。我等守界者,正是被視為具有精準機械行動的「發條人」(Clockwork man)。我等的內部程式設計,乃來自古老的一項「發條橙計劃」(Clockwork Orange Project)。那是一個改造人類肉身感知的技術,會使改造者對設定的某些認知產生「過敏」,並出現強烈的反應。

在出界與入界這個場域,我等都詰問一個問題:「你從那裡來,要往那裡去?」雖然有條碼、統編、測試劑等統一規格作為客觀依據,但唯有詰問這個過程,才是我等主觀判斷的特權。作為「發條人」,我們對自己的身體結構和身份感到驕傲,而所謂的主觀反應,就是對摻雜性的介入異物,會出現敏化現象。

經過「藍紅雙色劑」、「生死符」、「三屍腦神丹」、「豹胎易筋丸」之注入,出入的物種們大都有了生化人的體質。在回答「你從那裡來,要往那裡去?」時,凡遇意識型態搖擺者,如發條沒有上緊,主客體雙方都可能會產生失去能量的不適,甚至出現當機似的休克。這種狀況出現時,我等所認知的時間感會血栓,有了流量異常的現象。當這種狀態出現時,我們便對外宣稱是航班誤點。而真實的情況是,我們調整了「你從那裡來,要往那裡去?」答案檢測,避免因重複刺激而產生更激烈的反應。這意思是說,我們總是倒帶,讓出境者重新入境,入境者重新出境,以此維護鰻魚島的清靜。

鰻魚島成為一則傳說,沒有人真正進來,也沒有人真正出去。它的一切來自記憶、夢境、傳言、音訊、改寫、誤讀,並在不斷易位的重組與循環中,形成了一個移動性的虛擬國度。在閘口,等待的旅人相信一家航空公司誤點了。當時,上機的旅人已經在機艙內坐了一個小時;未上機的旅人則認為,或許其前往之地的入境簽證出了問題。

此時此刻,「MC之音」正播放著藍調的「彼岸花之歌」─花開無葉,葉生無花,花葉生生不相逢。不管你服食的是那一種顏色、那一種品牌的藥丸,旅程都周而復始,如精健日月、星辰度理、陰陽五行、生剋不息。「你從那裡來,要往那裡去?」沒有答案。配合物種所渴望的不朽(Immortal)意念,這實驗園區,目前只有永遠的行程,沒有終結的目的地。不遠之處,大廳中的人群,也正在滯留或前進的選擇中,滑著他們連結世界的手機。


繪圖者介紹

Liuacow

生於花蓮,畢業於南藝大動畫所,生活於高雄的自由動畫及插畫工作者,著迷於搜集舊物、動植物的紋理與姿態,經常把他們偷渡進作品之中。

回應

反覆讀了文字幾回後,一直對其中敘述紅色小藥丸與彼岸花的文字印象頗深,眼前浮現正要服下紅色小藥丸的「完美的終極之人」,於是畫下他以手指顫顫的送藥丸入口,在準備吞服、還猶豫地以唇齒咬著藥丸的瞬間,殷紅的彼岸花突然大綻,在耳邊鼓勵著他儘快吞下,準備迎接揉和後悔與驚奇、穿梭天堂地獄之間的刺激與狂喜。

高千惠(Kao Chien-Hui)( 90篇 )

藝術教學者、藝術文化書寫者、客座策展人。研究領域為現代藝術史、藝術社會學、文化批評、創作理論與實踐、藝術評論與思潮、東亞現(當)代藝術、水墨發展、視覺文化與物質文化研究。 著有:《當代文化藝術澀相》、《百年世界美術圖象》、《當代藝術思路之旅》、《藝種不原始:當代華人藝術跨域閱讀》、《移動的地平線-文藝烏托邦簡史》、《藝術,以XX之名》、《發燒的雙年展-政治、美學、機制的代言》、《風火林泉-當代亞洲藝術專題研究》、《第三翅膀:藝術觀念及其不滿》、《詮釋之外-藝評社會與近當代前衛運動》、《不沉默的字-藝評書寫與其生產語境》等書。